乖,摸摸頭 - 第14章

大冰

又說:一吵架就玩失蹤……女人啊,真麻煩。

之前礙着妮可的面子,大家對渣男都還算客氣,他來喝酒並不收酒錢,偶爾也稱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們和妮可的關係,很是不把自己當外人,素日裡言辭間很是百無禁忌。

我們一干人來拉薩是來過日子的,並非來惹是生非的,開酒吧和氣生財,遇到說話口氣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久之,渣男以為遇見的是一群只會彈琴唱歌的文藝青年。

他犯了一個錯誤,錯把文氓當文青。

氓是流氓的氓。

還沒等我從吧檯里跳出去,二彬子已經滿臉微笑地迎了上去。

渣男是被踹飛出去的,四腳朝天滾在台階下,然後一路連滾帶爬,被一堆他心目中的文藝青年從浮游吧門口打到了亞賓館門口。

過程不多講了,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渣男尿濕了褲子,磕掉了一顆門牙。

二彬子是北京通州人,來拉薩前的職業是城管。

我們等着110上門,一直沒等到,渣男被打跑後沒再出現,事情就此畫上句號。

後來知曉,那天渣男和妮可約會時隨身帶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簽字,並說了一個交換條件,他說:你把客棧給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斷了,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妮可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番話出自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

妮可苦笑,問:你愛過我嗎?

渣男說:愛啊,一直都愛啊。

妮可接過合同,她說:如果你已經不愛我了,早點兒告訴我好嗎?

渣男說:你胡思亂想什麼,我怎麼可能不愛你啊……快點兒簽字吧,親愛的。

他腳踩兩隻船,她忍了。她以為他知曉她的隱忍,幻想着能忍到他良心發現的那一天,沒承想他並沒有良心。

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撕成雪花,一揚手撒滿了人行道。

渣男吃了一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吃定了妮可,驚訝瞬間轉化為惱羞成怒,他抬手抽了妮可一個大嘴巴。

女人容顏逝去要十年,男人貶值不過一瞬間。

妮可沒哭也沒鬧,甚至沒再多看他一眼,她轉身離開,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島,關上房門後才痛哭起來。她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單純,從未有過如此洶湧的傷心。

聽說,每個好姑娘都會遇到一隻大灰狼,據說只有遇到過後才能擁有免疫力,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留下的陰影呢?

事情過後,我們一度很擔心妮可的狀態,有大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帶她去踢足球,帶她爬色拉烏茲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謝走一些東西,誦經聲能帶來一些東西。

她乖乖地跟在我們旁邊,看不出有明顯的異樣,和以前相比,只是話變得很少。

之前那個樂呵呵的妮可去哪兒了?我們想讓妮可快點兒好起來。

我們滿屋子「破四舊」,努力銷毀渣男的一切痕跡,搜出來的零碎裝了半編織袋:妮可給他織了一半的圍巾,妮可給他縫的手機套,妮可給他拍的照片……還有他唯一送過妮可的禮物:一隻杯子,上面印着一行字:我一生向你問過一次路。

問你妹啊問,滿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來禍害一個傻姑娘。

我一腳跺碎了杯子,硌得腳心生疼。

渣男學過兩年美術,他追妮可的時候,曾在妮可客棧的牆壁上畫過一幅金翅大鵬明王。怕妮可睹畫傷情,我搞來乳膠漆把那幅畫塗刷乾淨。

我在那面嶄新的牆上畫了一隻碩大的卡通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童花頭,還有一對笑笑的小對眼。

又在卡通小姑娘旁邊畫了一堆腦袋,眾星捧月般圍在她周圍,有的小人兒齜着牙摳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兒擺出一副黃飛鴻的姿勢,有的小人兒抱着吉他嘴張得比腦袋還大,所有的小人兒一水兒的鬥眼。

妮可站在我身後看着我畫畫。

她問:哥,你畫的是什麼?

我說:喏,這是你,這是咱們一家人,咱們一起在過林卡(藏語,郊遊或野炊的意思),高高興興地一直在一起。

我說: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動?感動也不許哭啊。

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腦袋上下點着,帶着哭腔說:嗯嗯嗯……

我說:這才是好姑娘……哥哥請你吃個大蘋果吧。

我揮手在卡通小姑娘旁邊畫了一隻大蘋果。

(七)

妮可滿血復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沒過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單的啪啪聲又重新響起來了。

我照例每天穿着底褲衝出去抱床單、聞床單。

她照例滿院子攆我。

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

安子也住在仙足島,他租了房子想開客棧,但不知怎麼搞的,開成了一家收留所,他們家連客廳里都睡滿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國各地的朋友,沒一個客人。

有些朋友講情調,直接在客廳里搭帳篷。大部分的窮朋友對物質的要求沒那麼高,一隻睡袋走天涯。

安子性情純良,對朋友極好,他沒什麼錢,但從不吝嗇給浪蕩天涯的遊子們提供一個免費的屋檐。他極講義氣,是仙足島當年的及時雨呼保義。

安子家每天開伙的時候那叫一個壯觀,一堆人圍着小廚房,邊咽口水邊敲碗。沒人繳伙食費,也沒人具體知道這頓飯要吃什麼,每個房客你一把蔥我一把面地往回帶食材。

掌勺大廚是安子,他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鍋,拿回來什麼都敢往裡面放,然後一把一把地往裡面撒辣椒麵。

他是川人,做菜手藝極好,頓頓麻辣雜燴大鍋菜,連湯帶水,吃得人直舔碗。

我們時常去蹭飯,吃過一系列組合詭異的菜餚:豬肉西紅柿燉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麥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湯……

我們吃嗎嗎香,他是做嗎嗎香。

那麼反社會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駕馭。

安子長得高大白淨,文質彬彬,典型的陽光男文青。

他那時在一家小報社工作,跑社會新聞也寫副刊雜文,靠條數領績效工資。可拉薩就那麼大點兒地方,哪兒來那麼多事件新聞啊,有時候跑一整天,一條也搞不來。安子沒轍,就拽着客棧里的人一起編心靈雞湯和人生感悟湊版面。他客棧里的人普遍太「仙」,張嘴不是馬爾克斯就是傑克·凱魯亞克,於是他經常跑到妮可的客棧來湊臭裨將。

那時大家都年輕,沒什麼社會閱歷,編出來的文字一派校園文學氣息。

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寫筆記做整理。安子是個大孩子,編完了還要大聲朗誦,各種文藝范兒,各種陶醉,各種自我肯定。

我煙火氣重,聽不來白衣飄飄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羅斯方塊。妮可的純情度比安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安子的文藝朗誦是她的最愛,聽得高興了經常一臉崇拜地鼓掌,還顛顛地跑去燒水,問人家要不要喝豆奶。

豆奶香噴噴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衝給安子喝。

安子喝豆奶的樣子很像個大文豪,意氣風發一飲而盡。

怎麼就沒燙死他?

我看出點兒苗頭,串聯了滿屋子的人給他倆創造機會。

這倆人都還是純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動型選手,若沒點兒外力的推動,八百年也等不來因緣具足的那一刻。

妮可客棧里那時候有輛女式自行車,大家齊心合力把氣門芯給拔了,車胎也捅了,車座也卸下來藏起來了。那輛自行車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為了妮可,不得不忍痛自殘。

我們的算盤打得精。

沒了自行車,需用車時就攛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說借書能借出一段姻緣嗎?那借自行車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話來。

佳話迅速到來了。

那天,妮可要出門買菜,我們連哄帶騙讓她洗乾淨了臉、梳了頭,並換上一條小碎花裙子,然後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車。

大家擠在門口目送她出門,還衝她深情揮手,搞得妮可一腦袋問號。

她出門沒到十五分鐘就回來了,我們都好生奇怪,怎麼個情況?安子沒把車借給你?

她傻呵呵地說:是啊,他沒借給我……

哎喲!怎麼個情況?

妮可傻呵呵地說:安子聽說咱家的自行車壞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車送給我了。送?

好吧,送就送吧,我們追問:然後呢,然後你怎麼說的?

妮可說:然後我說我們家還缺打氣筒。

我們追問:然後呢,然後他怎麼說的?

妮可傻呵呵地說:然後……他把打氣筒也送給我了。

你怎麼不說你們家還缺個男朋友?!

安子的自行車是老式28錳鋼,妮可腿短,騎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們怕她摔死,一周後替她把車還了回去。

我們還是時常去安子家蹭飯,安子還是經常跑到我們客棧來編人生感悟,編完了就高聲朗誦,每回妮可都給他沖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沒發展出什麼下文來,他倆之間的緣分,或許只限於一杯純白色的豆奶。是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訊已經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記不清了。

輾轉聽說他回到內地後,安居在一個叫豐都的小城,收斂心性娶妻生子,撰文為生。

仙足島的歲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義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鮮。如今是自媒體為王的年代,人們懶得付出和交流,只熱衷於引領和表達,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靈雞湯人生感悟,無數人在轉發,卻不知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時也轉發一些人生感悟,有時一邊讀一邊想,箇中某些金句,會不會出自安子的筆端。

也不知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多年未見了,有些許想念。

(八)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無常滿時,世事亦有陰晴圓缺。

2008年3月14日。

我的家人紛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着一顆心從濟南趕往拉薩,橫穿了半個中國卻止步於成都,無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寬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摳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沒了。

我說:你他媽哭個屁!不許哭!

我說: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一個月後,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東門大橋的一座「回」形商住樓里,名為「天涯往事」,隔壁是「蜂后」。

我幫妮可在牆壁上畫畫,畫了她的卡通像,又畫了自己的,然後忽然不知道該再畫誰的了,我回頭,妮可站在吧檯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迴蕩在偌大的loft(寬廣開放的自由空間)里,空曠的屋子裡,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站到門口抽煙,行人慵懶地踱過,「胖媽爛火鍋」的味道飄過,滿目林立的店鋪,聞不到煨桑的煙氣,望不到我的拉薩河。

「天涯往事」開業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