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15章
大冰
她送我到樓梯口,忽然停下腳步。
她問:哥,我們什麼時候回拉薩?
我站在樓梯末端,轉身,伸手指着她,只說了一句:不許哭。
她使勁憋氣、使勁憋氣,好歹沒哭出來。
她站在樓上往下喊:哥,常來成都看看我。
我沒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個月後,「5·12」大地震。
新開業的「天涯往事」沒能撐到震後重建的時期,迅速地變為往事,與許多往事一起,被隔離在了過去。
震後,妮可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了廣東,她在NEC(日本電氣)找到一份日文商務翻譯的工作,躋身朝九晚五的白領行業。
之後的數年間,她到濟南探望過我,我去廣東看望過她。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趙雷等寥寥數人,當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無音信了。
二彬子也來濟南看過我一次,他回北京後結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儼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樣。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
和趙雷見的次數算多的。
有時在簋街午夜的粥鋪里,有時在南城他的小錄音棚里,他一直沒放下那副刺蝟脾氣,也一直沒放下吉他,巡演時路過濟南,聽說也曾路過拉薩。
這個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沒能再遇見他倆。
(九)
2013年除夕,妮可來找我過年,我們一起在麗江古城包了餃子,那裡有我另外一個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歡妮可,昌寶師弟尤其愛她,包餃子時蹲在她腳旁拿腦袋蹭她。
我們喝酒、彈琴、唱歌,把嗓子喊啞。12點鐘聲敲響時衝到門口放鞭炮,滿世界的喜氣洋洋,滿世界的噼里啪啦。
我醉了,滿世界給人發紅包,發到妮可時,我敲敲她腦袋,問她開不開心啊,喜不喜歡麗江啊,要不要留下來啊。
她坐在門檻上,火光映紅面頰,映出被歲月修改過的輪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樣的妮可,你的娃娃臉呢?你的眼角怎麼也有皺紋了?
妮可也醉了,她說:哥,我不哭。
我說:乖,不許哭,哭個屁啊。
她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閉着眼睛問我:
哥,我們什麼時候回拉薩?
除夕夜裡的麗江,煙花開滿了天空,我輕輕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煙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過一次拉薩。
2010年30歲生日當天,一睜開眼,就往死里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遲緩,臉都沒洗,我衝去機場,輾轉三個城市飛抵拉薩貢嘎機場。
再度站在藏醫院路口的時候,我哽咽難言,越往裡走,大昭寺的法輪金頂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個近鄉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長頭磕完,委屈得涕淚橫流。
端着槍的武警過來攆我,他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裡躺。
我打車來到仙足島,客棧林立,沒有一個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機,挨個兒打電話。空號、空號、忙音……沒了,全沒了。
很難受,自17歲浪蕩江湖起,十幾年來第一次嘗到了舉目無親的感覺。
沒有什麼過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兩年後,我隨緣皈依三寶,做了禪宗臨濟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薩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
我想我是痴還是貪?願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麼駑鈍了。
大和尚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說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執念放下一點兒,智慧就升起一點兒。
可是師父,我執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綿延無盡。
我根器淺。
時至今日,我依舊執着在和拉漂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里。
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彌足珍貴的舊時光。
若這一世的緣盡於此,若來生復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這個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許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緣於藏地,再度沒皮沒臉地做一回族人當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薩。
(十)
給我一夜的時間吧,讓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薩。
讓我重回拉薩河上的午夜。
那裡的午夜不是黑夜,整個世界都是藍色的。
天是清透的鈷藍,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藍,渾樸而活潑,溫柔又慈悲,不時被雲遮住又不時展露真顏。每一片雲都是冰藍,清清楚楚地飄啊飄,移動的軌跡清晰可辨。
星星鑲在藍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嚇人。
星空下是藍波蕩漾的拉薩河,河內是藍瓦藍牆的仙足島,島上住着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着當年午夜獨坐的我。
我習慣在大家熟睡後一個人爬上房頂,抽抽煙、聽聽隨身聽,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仰着頭看天。
藍不只代表憂鬱,漫天的藍色自有其殊勝的加持力,覆在臉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蓋到哪裡,哪裡便一片清涼。
四下里靜悄悄的,腳下房間裡的呼嚕聲清晰可辨,這是二彬子的,這是趙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來。
聲音一定會沿着拉薩河傳得很遠。
我想翻身爬起來踩着瓦片爬到屋頂最高處,用最大的聲音喊啊,喊:我心裡很高興啊,我很喜歡你們啊!
管你們被吵醒後生不生氣,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着想着,然後就睡着了。
趙雷有首歌,叫《畫》,他唱到:
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
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畫上有你能用手觸到的彩虹
畫中有我決定不滅的星空
畫上彎曲無際平坦的小路
盡頭的人家夢已入
……
曾經有一個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頂,悄悄坐到我旁邊。
他不說話,從口袋裡掏出三根皺皺巴巴的「蘭州」,遞給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給我點上一根。
煙氣裊裊,星斗滿天。
妮可伸出雙臂,輕輕攬在我們的肩頭。
沒有人說話,不需要說話。
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藍里,忽明忽暗的幾點紅。
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次日午後,他們辭行,沒走多遠,背後追來滿臉通紅的老嫗。
她孩子一樣囁嚅半晌,一句話方問出口:你們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麼活着的?
這個一生無緣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氣發問。
她替已然年邁的自己問,替曾經年輕的自己問。
緊張的,疑惑的,膽怯的,仿佛問了一句多麼大逆不道的話。
三五個漢子立在毒辣的日頭底下,沉默不語,涕淚橫流。
老人慌了,擺着手說: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問了,不問了。
你我都明白,這從來就不是個公平的世界。
人們起點不同,路徑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運不同。
有人認命,有人順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命,希望和失望交錯而生,倏爾一生。
是啊,不是所有的忍耐都會苦盡甘來,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換來成功。
他人隨隨便便就能獲得的,於你而言或許只是個夢。
可是,誰說你無權做夢?
很多年前,我有幾個音樂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遊,深入西北腹地採風,路遇一老嫗,歌喉嚇人地漂亮。
做個不恰當的比喻:秒殺後來的各種中國好聲音。
他們貪戀天籟,在土磚房子裡借宿一晚,老嫗燒土豆給他們吃,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連電燈也沒有,大家圍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歡歌。老嫗寡言,除了燒土豆就是唱歌給他們聽,間隙,撫摸着他們的樂器不語,手是抖的。
老人獨居,荒野上唱了一輩子的歌,第一次擁有這麼多的聽眾,一整個晚上,激動得無所適從。
次日午後,他們辭行,沒走多遠,背後追來滿臉通紅的老嫗。
她孩子一樣囁嚅半晌,一句話方問出口:你們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麼活着的?這個一生無緣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氣發問。
她替已然年邁的自己問,替曾經年輕的自己問。
緊張的,疑惑的,膽怯的,仿佛問了一句多麼大逆不道的話。
三五個漢子立在毒辣的日頭底下,沉默不語,涕淚橫流。
老人慌了,擺着手說: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問了,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