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16章
大冰
他們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我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了許多歌手朋友聽。
我問他們同一個問題:若當時在場的是你,你會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個問題。「你們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麼活着的?」
一百個人有一百種回答。
個中有些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開過個唱、擁有百萬歌迷,有些登上過音樂節主舞台、辦過全國巡演,有些駐唱在夜場酒吧,有些打拼在小樂隊中,還有一些賣唱在地下通道里。
我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時,得到的回答最特殊。
(一)
臨滄,滇西南的小城,位於北回歸線上,此地亞熱帶氣候,盛產茶葉、橡膠、甘蔗。
最後一個回答我那個問題的兄弟出生在那裡。
他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給他取名時並未引經據典,只是隨口起了一個最常見的名字:
阿明。
短暫的童年裡,阿明是個不怎麼被父母疼愛的小孩兒。
沒辦法,世道艱辛,家境困難到對阿明無力撫養,一歲時他剛斷奶,便被寄養到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對阿明疼愛有加,某種意義上,幾乎代替了爸爸媽媽。
阿明在外婆家長到七歲,才回到自家村寨上小學。
剛念了一個學期的書,家破了。
父親嗜賭成性,輸光了微薄的家產,母親以死相挾,父親死不悔改,家就這麼散了。
阿明只上了半年小學便輟學了,他甚至沒來得及背熟拼音字母表,便被母親再次送回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已年邁,多恙,繁重的體力活兒幹不了,仰仗着兩個舅舅在田間地頭操持,一家人勉強謀一個溫飽。屋漏偏遭連夜雨,兩個無知的舅舅窮極生膽鋌而走險,犯了搶劫罪,鋃鐺入獄。
照料外公外婆的義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阿明身上,他當時剛剛高過桌子。
家裡最重要的財產是一頭牛、一頭豬和十來只雞鴨。
每天早上七八點鐘阿明起床,早飯後他會把牛趕到很遠的山坡上去放,牛在山坡上四處覓草吃的時候,阿明鑽到潮濕的山坳里尋找餵豬的野草。
家裡養的雞鴨不能吃,蛋也不能吃,要用來換油鹽錢,阿明心疼外公外婆沒肉吃,常常在打完豬草後跑到梯田裡套水鳥。
套水鳥不麻煩,將馬尾拴在木棍上製成一個小陷阱,放在水鳥經常出沒的地方,待君入套即可。麻煩的是設置機關和尋找水鳥經常出沒的路線,這常會耗去大半天的時間,阿明往往直到天黑後才返家,常被外婆責罵,罵完了,外婆抱着他,一動不動的。
水鳥肉少,煺毛開膛後,能吃的不過是兩根翅膀兩隻鳥腿,筷子夾來夾去,從外公外婆的碗裡夾到阿明的碗裡,又被夾回去。
昏黃的燈光下,三口人推來讓去,不怎麼說話。
家境很多年裡都沒有得到改善,阿明也再沒回到學校,放牛、餵豬、打水鳥,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一年一年長高,憨憨的,懵懵懂懂的。
山谷寂靜,蟲鳴鳥鳴,阿明沒有玩伴,早早學會了自己和自己說話。
他自己給自己唱歌聽。瞎哼哼,很多民間小調無師自通,越唱越大聲。
野地無人,牛靜靜地吃草,是唯一的聽眾,阿明七唱八唱,唱出了一副好嗓子。
15歲時,阿明基本有了一米七的身高,他和外公外婆去幫寨子裡一戶農家插秧。傍晚收工時,第一次拿到了五元的工錢,旁人發給他的是成年人的工錢,不再把他當個孩子了。
他高興之餘,猛然意識到:終於長大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還有賭鬼父親,他來探望阿明,嘴裡喊「兒子」,眼裡看的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勞動力。一番軟磨硬泡後,阿明從外公外婆家被拽回了父親的家。
他身量雖高,心智卻小,進門後看着凋敝的四壁,破舊不堪的家具,心中一片迷茫,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趴在地上寫作業的弟弟抬起頭來,陌生的兄弟倆盯着對方,沉默無語。
弟弟走過來,手伸進他衣服口袋裡掏吃的東西,阿明傻站着,任憑他掏。
傍晚,一個灰頭土臉的青年走進家裡,是剛剛從工地下班回來的哥哥。
哥哥不用正眼看他,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就再沒什麼話了,阿明使勁回憶,他嚇了一跳,哥哥的名字為何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和外公外婆家不同,沒人往他碗裡夾菜,筷子伸得稍慢一點兒,菜盤子就見了底。阿明想到自己離開後外公外婆再沒水鳥肉吃,心裡狠狠被揉搓了一下。
席間,父親一直和哥哥探討着阿明工作的問題,他們不避諱,也不在乎阿明是否有選擇的權利,理念樸素得很:你是這家的人,你既已長大,掙錢養家就是天經地義。
幾天後,父親和哥哥開始帶着阿明到建築工地干零活兒。搬磚篩沙不需要什麼技術,只需要體力,阿明小,還沒學會如何偷工省力,他肯下力氣,工資從一天5元漲到了15元,一干就是半年,手上一層繭。
2000年元旦的夜裡,建築工地趕工,加班加點,阿明站在腳手架間迎來了新千年。
哥哥和一群工友走過來,把嘴上叼着的煙摘下來遞給他,說:過節了,新世紀了呢……
阿明只上過半年小學,並不明白什麼叫作新世紀。
遠處有禮花,有炸開的鞭炮在一明一暗,建築工地上噪音大,遠處的聲音聽不見。阿明忽然興奮了起來,他說:過節了,我給你們唱個歌吧。
工友們奇怪地看着他,沒人搭腔,哥哥哂笑了一下,越過他,走開了。
阿明看着他們的背影,張嘴唱了一句,水泥車轟隆隆地響,迅速把他的聲音吞沒了。
他抬手,吞下一口煙,然後嗆得扶不住手推車。
阿明15歲,第一次抽煙。
(二)
15歲到17歲,阿明在建築工地里從零工干到泥水匠。
一天,父親說遠處有一個工程給的工價很高,每天可以拿25~30元的工錢。父親說阿明你去吧,好好干。他幫阿明打包了行李,把他託付給工友,送他坐上汽車。
車開了整整兩天後,停在了一個酷熱無比的地方。
緬甸。
阿明他們所在的工地位於緬甸東北部的一個地區,此地聞名於世。
人們叫它「金三角」。
這片地區屬於佤邦,毗鄰的還有撣邦和果敢。
阿明第一次出遠門,去的不是繁華的都市,而是比家鄉還要貧窮落後的地方。那裡的城鎮不大,每過幾個路口就會有一家小賭場,不管白天黑夜,賭場周圍都會有一些站街的緬甸婦女,吆喝着過往的男人,她們喊:10元一次。
其中有人拽住阿明的胳膊喊:5元也行……
剛到緬甸的時候,工頭便告誡:佤邦的法律和中國的不一樣,千萬不能偷盜,此地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小偷要麼被囚禁一輩子,要麼被就地擊斃!
阿明一直以為這是危言聳聽,直到後來,一個工友因為欠了小賣部兩條煙的錢沒能償還,被當地武裝分子荷槍實彈地抓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工頭說,這次的工程是給佤邦政府修建一座軍校,配套建築包括宿舍、球場、食堂、教室、浴室、槍械庫以及地牢。
軍校的修建地址遠在離小鎮十多公里的深山,在小鎮裡停留了三天後,阿明擠在拖拉機上去往那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時逢春季,路途中不時會看到一些鮮艷的花朵,紅色、紫色、白色的花朵成群成片地鑲嵌在深山之中,阿明忍不住伸手去摸,同車的人說,漂亮吧……罌粟花。一陣風吹過,花香瞬間瀰漫了整個山谷,阿明縮回手,屏着呼吸,心裡打鼓一樣地怦怦跳,他在家鄉見過很多吸食毒品的人,沒一個人有好下場。
同車的人都笑他,他們都以為這個年輕人已經20多歲了,沒人知道他還未滿18歲。
搭完簡易工棚後,緊鑼密鼓的工程開始了。
緬甸酷熱,下同樣的力,比在國內時出的汗要多得多,人容易口渴,也容易餓,每天收工前的一兩個小時是最難熬的,胃空的時候會自己消化自己,抽搐着痛。一天收工吃晚飯時,阿明發現桌子上多了一道野菜,好多工友都沒見過這道野菜,不願意下筷子。其中一個年長的工友帶頭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裡說:這不就是罌粟苗嘛!
看他吃得滿不在乎,阿明也試探性地夾了一點兒放到嘴裡輕輕咀嚼,發現味道還不錯。
年長的工友說:吃吧,沒事。他比畫着說:等長到這麼高的時候,就不能吃了,有毒性了,會上癮的。
阿明嚼着罌粟苗,心裡不解,明明幼苗時是沒毒的,為什麼長大後卻會那麼害人呢?
佤邦的夏天是最難熬的,強烈的紫外線夾雜着原始森林的水蒸氣籠罩着谷地,悶熱得想讓人撕下一層皮。
汗水浸透的衣服磨得身上煞痛,眾人都脫光了衣服幹活兒,到晚上沖涼時,個個後背刺痛難耐,這才發現背上的皮膚已被大塊曬傷,這真是件怪事,陽光明明是從樹葉間隙投射下來的,居然還這麼毒辣。
睡覺前,大家互相咒罵着幫對方撕去燒傷的皮膚,接下來的好多個晚上,每個人都只能趴着或側着睡覺,半夜忽然聽到一聲怪叫,指定是某人睡夢中翻身,碰着背部了。
剛修建完軍校的地基,著名的緬甸雨季便像個噴嚏一樣不期而至。
這裡的雨風格詭異,一會兒一場暴雨,一會兒又艷陽高照,顛三倒四,變臉一樣。
在阿明的記憶里,雨季無比漫長,因為沒有事情做。
下雨時無法施工,工友們都聚在工棚里喝酒打撲克或賭博,阿明沒錢賭博,更不喜歡在汗臭味里聽那些黃色笑話,於是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獨自到附近的森林裡採摘一些山毛野菜。邊采邊和着雨聲大聲唱歌。
這裡除了雨水、樹木就是菌子,鬼影都沒一個,沒人笑話他的歌聲。
雨季是野生菌生長的季節,佤邦的野生菌品種足有四五十種之多,但能食用的不過十多種,幸好放牛時的曠野生活教會了阿明識別各種野生菌,能食用的、可以入藥的、含有劇毒的,他總能一眼辨出。
雨季的緬甸,讓阿明莫名其妙地找回了童年時牧牛放歌的生活,他樂此不疲,漸漸養成了習慣,只要一下雨,立馬迫不及待地出門。
他經常能採到足夠整個工地的人吃一頓的野生菌,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採到雞。
雞是野生菌中味道最鮮美的,貴得很,一斤雞的價格等於三斤豬肉。
雞的生長也是所有菌類中最具傳奇色彩的,這一點,阿明從小就有體會。
七八月份,每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都會讓年幼時的阿明興奮異常,次日天明,外公總會帶着他上山找雞。祖祖輩輩的傳說里,雞是依附雷電而生的精靈,只有在雷雨過後,雞才會從土裡鑽出來。
這真是一種浪漫的說法,天賜神授的一樣。
但事實或許沒有這麼浪漫,確切地說,雞是由白蟻種植出來的。
在每一片雞下面的土層里都會有一個蟻巢,有經驗的挖菌人在挖雞時都會很小心地儘量不去傷到蟻巢,因為在下一場雷雨來臨時,相同的地點上,雞還會準時長出來。
外公和阿明總會記錄下每一片雞的生長日期和地點,慢慢積累得多了,他們每年都會因此而得到不少的收入。
外公常說:多挖點兒,換成錢攢起來,將來給咱們阿明娶媳婦啊。
緬甸的雞和雲南的沒有什麼區別。
雨林里,阿明挖着雞,唱着歌,想念着外公外婆,身上和心裡都是濕漉漉的。
有時候他會停下來哭一會兒。
然後接着挖。
(三)
有時雨一下就是數天,天氣怎麼也沒有要放晴的跡象,阿明便會步行十多公里去小鎮上。
沿途的罌粟花有的還在盛開,有的已經結果,有的被風雨吹得東倒西歪,很長一段時間裡,阿明搞不懂它們到底有多長的花期。
在連續大雨的浸泡下,簡易公路早已泥濘不堪,時而山體滑坡,時而泥石流,除了坦克,沒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在這裡行駛。帆布鞋已糊上了厚厚的黃泥,每邁出一步都無比吃力,阿明把鞋脫了提在手上,光着腳走到小鎮。
鎮上有兩千多戶人家,有佤族人、傣族人、緬族人和一些到此謀生的華人。
佤族人和傣族人阿明不陌生,中國也有,緬族人則比較陌生,他們的膚色比佤族人還黑,說的語言阿明完全搞不懂。
好玩的是,這裡明明是外國,當地人卻大多會用雲南方言交流,漢語是官話,手機也能收到中國移動的信號,能撥打也能接通。
鎮上有一所小學,漢語老師是從雲南聘請過來的,據說小學文化的人就可以在這裡當老師了,且頗受尊重。阿明遺憾地琢磨:可惜,我只念了半年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