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17章
大冰
鎮上還有幾家三五層樓的旅館,主要接待過往的商人、賭客和嫖客。
長期住旅館的妓女是極少的,她們大多住在賭場後面用石棉瓦搭建的簡易房裡,也在那裡接客。箇中不乏容顏姣好的華人女子,據說有些是被拐賣來的,也有些是因種種緣故欠賭場的賭資,被扣禁在此賣肉還債,不論哪種情況,她們的命運都已註定:接客接到死。
鎮上還有三四家錄像室,這是阿明徒步十公里的動力。
錄像室主要播放港台槍戰片和古裝武俠連續劇,可容納二三十個觀眾,門票兩元。只要買了門票待在裡面不出來,就可以從下午一直看到凌晨。
阿明光顧錄像室,主要是為了聽每部影片的插曲、片頭曲和片尾曲,偶爾片子中間有大段的歌詞配樂,他總是豎起耳朵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一字一句地用心記下歌詞。
偶爾,不耐煩的老闆把片頭片尾快進掉,阿明總會跑過去央求,老闆奇怪地打量這個黑瘦的年輕人,搞不懂怎麼會有人愛看演職員字幕表。
他陶醉在零星的音符片段里,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神奇的人,這些好聽的曲調他們是怎麼搞出來的,他們唱歌怎麼都那麼好聽?他們一定都是上過學的吧,他們的父母家人一定都會在他們唱歌時,帶着微笑傾聽。
當年的錄像大多已經開始有字幕,阿明一邊看錄像一邊看字幕,莫名其妙地識了許多字,拜許多港台片所賜,他居然認識了大量的繁體字。
雲南臨滄的鄉下孩子阿明的基礎語文教育,是在緬甸佤邦的錄像室內進行的。
阿明的生理衛生教育,也是在這裡完成的。
凌晨的錄像室觀眾最多,因為這時老闆會播放一些香港三級片,有時候也放毛片,痴漢電車東京熱,都是日本的。
趕來看毛片的大多是在附近干苦活兒的工人,每個人都屏着呼吸捕捉屏幕上的每一聲呻吟,有些人抻着脖子一動不動,有些人的手伸在褲襠里,一動一動。看了一整天錄像的阿明往往在這個時候沉沉睡去,有時候,有些三級片多插曲,他又從睡夢中睜開眼睛。
阿明在佤邦待滿一整年的時候,他獲得了此生的第一份驚喜。
老天送了他一份禮物。
一天中午,阿明幹活兒時尿急,還沒來得及洗去手上的水泥沙灰,便跑到一旁的草叢裡撒尿。剛準備滋的時候,突然發現草叢裡有一個醒目的東西,他一邊滋尿一邊走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隨身聽。
四下舉目一看,沒什麼人影,低頭仔細端詳,污漬斑斑,貌似已經躺在這裡很久。阿明把這個寶貝帶回了工地,隨身聽里有一盤磁帶,好神奇,連日的雨居然沒讓這台小機器失靈。阿明把隨身聽弄出聲響,裡面傳出嘰里咕嚕的緬甸歌曲。阿明猜想,這大概是一個緬甸哥們兒在附近瞎逛時把它遺失在了草叢裡。
可奇怪的是,這種荒郊野嶺,怎麼會有人跑來閒逛?
工地太偏遠,沒有收音機信號,隨身聽的收音機功能基本作廢,看來只能聽磁帶。阿明剪開自己最好的衣服縫了個裝隨身聽的口袋,然後抱着這隻從天而降的寶貝,徒步去小鎮。
懷裡抱着寶貝,腳下縮地成寸,不一會兒就到了。
正逢小鎮趕集。
佤邦趕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樣,每隔五天,山民從四面八方匯集到這裡交易。
交易的物品繁雜,各種山毛野菜,各種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獵人捕獲的獵物。以前每逢趕集,阿明都會去看看獵人捕獲的各種野生動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雞、蛇、猴子、鸚鵡,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動物,但這次,他在集市里尋找的是那個賣錄音機磁帶的湖南人。
那個湖南人曾攆過阿明。
他的攤位上有個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聾的各種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動不動地聽了幾個小時,湖南人吼他:不買就走遠點兒,有點兒出息,別跑到我這裡白聽。
阿明賠笑:讓我再聽一會兒吧,你又不會損失什麼東西。
湖南人走出來,拤着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個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離鄉到此地的人,有幾個真的過得舒心如意?
今時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攤前選了一堆磁帶,大陸校園民謠、台灣金歌勁曲、香港寶麗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活到18歲,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這份喜悅,抬頭沖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送了他一副國產耳機。
自從有了隨身聽,阿明的生活不一樣了。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歌,隨身聽藏在枕頭下面,揭開一層雨布,再揭開一層塑料布,隨身聽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鋥亮。
亟亟地插上耳機,音樂流淌的瞬間,全身的血液砰的一聲加速,呼吸都停頓上幾秒,太舒服了,工棚幾乎變成了宮殿。
工棚是剛來時搭建的,山里砍來的野竹子砸扁後拿鐵絲和釘子固定,這就是牆壁了,上面搭石棉瓦當屋頂。
竹子牆壁多縫隙,夏天穿堂風習習,倒也涼快,只不過風穿得過來,蚊子也穿得過來。緬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氣急敗壞卻又束手無策。人不能靜,一靜,蚊子就落上來,睡覺時也必須不停翻身,這裡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覺,作死地吸血。
阿明聽磁帶時很靜,音樂一響,他就忘記了身上的癢痛。
他耳朵里插着耳機,腿上插滿蚊子的尖嘴,兩種不同的尖銳,輕輕針刺着他18歲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開始失眠。
午夜他捧着隨身聽站在竹窗前,極目所望,蒼茫漆黑的森林,無邊無際。
心情跟着耳中的歌詞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雖然沒上過學、沒讀過書、沒談過戀愛、沒交過好友,但別人該有的情緒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不知為何,一種無助感在黑夜裡慢慢放大,讓人想要放聲痛哭。
他品味着隨身聽里悽苦的歌詞,想想自己的當下,他拿在錄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較,一個被發配到採石場搬運巨石,鞭痕累累,一個被桎梏在熱帶雨林里,從日出干到日落,曬得跟非洲雞一樣。
就這麼和泥、搬磚、切鋼筋過一輩子嗎?
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嗎?
那些能把聲音烙在磁帶上的歌手,他們都是怎麼活的?
多麼美妙,把唱歌當工作,靠唱歌養活自己。
我要怎樣去做,才能像他們一樣,一輩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們都已入睡,酸臭的體味陣陣,酣睡聲中夾雜着蚊子的嗡嗡聲。
一種夾雜着憤怒的動力在阿明心底翻滾。
他翻出磁帶裡面的歌詞,咬牙切齒地對照着隨身聽里的歌聲一字一句學習認字。沒有課本和老師,磁帶里的歌者就是課本和老師,石子劃在竹子牆壁上,這就是紙和筆。
下一個雨季來臨時,整整一面牆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劃成白,經過無數次的書寫強記,阿明已經可以不用聽隨身聽就能把歌詞讀出來了,幾十盤磁帶,幾百首歌詞,他讀寫無礙。
工友們漠然看着他的自習,該打牌的打牌,該賭博的賭博,該睡覺的睡覺,沒人發表什麼意見,像一片隨風搖擺的植物在看一隻叢林中覓食的動物。
(四)
工程快接近尾聲時,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
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處,四周懸崖,上面灌木茂密。
光地基就挖了一個多星期,採石隊從遠山炸來許多巨石,拖拉機運到這裡,四人一組,拇指粗細的鐵鏈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點,阿明磨破的肩膀長出了老繭,巨石讓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
耗時兩個多月後,地牢初具規模。
阿明站在這個直徑10米、深15米的地牢里,抬頭仰望天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猛然襲來,四周牆壁光滑,空無一物,地底的暗河裡透來陣陣寒流,小吼一聲便會發出巨大迴響。
真的有人將被終身囚禁於此?
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願待在這裡,打心裡盼望工程早日結束,期望能領全工資然後早點兒離開。工頭不放人,說工程還沒完,他開玩笑嚇唬阿明說:你要是現在跑了的話,就把你抓回來扔進去。
雖是玩笑,卻讓人心悸。
又用了一個來月的時間,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嚴實地將整個地牢隱藏在下面,通往地牢的入口不過是一個直徑50厘米左右的洞口,讓人從外面無法察覺到地牢的存在,人爛在裡面也不會有人知道。
終於結束了,也不知誰將被扔進去。
阿明領到了一部分工錢。
他已經很久沒去過鎮子上了,現在手上有錢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買磁帶。
湖南人不賣磁帶了,他攤位上掛着三五把吉他出售。
阿明曾經見過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裡有戶殷實人家,他家裡就有一把,寨子裡的人都稱之為「大葫蘆瓢」。那戶人家沒人會彈,只是掛在牆上做裝飾,不讓人碰的。
吉他的聲音阿明不陌生,幾十盤磁帶的薰陶已經讓他深愛上了吉他的音色。
阿明當機立斷買了人生中第一件樂器,國產廣東紅棉吉他,170塊錢,一個星期的工錢。
除了那個撿來的隨身聽,從小到大,這是他給自己置辦的最值錢的一樣家產。湖南人收錢時莫名其妙地問了他一句:貴不貴?
他不覺得貴,怎麼會貴呢,170塊錢買來個希望。
阿明發覺彈出來的聲音和隨身聽里的完全不一樣,破鐵絲一樣,難聽得要死,糾結琢磨了好幾天,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他懷疑湖南人賣給他一把壞了的琴,生氣地扛着吉他去理論。
湖南人罵他:鳥你媽媽個×,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嗎?你不知道吉他調弦後才能演奏嗎?
湖南人調過弦後,阿明順手一彈,喜形於色,這次和錄音機里的音色一樣了。湖南人斥罵嘲諷了他半天,然後丟給他一本《民謠吉他入門教程》。
他對阿明說:要麼別練,要練就好好練,吃得苦,霸得蠻,將來你才能靠它吃飯。他怎麼知道我有這個野心?
阿明的呼吸急促起來,靠音樂吃飯……就像那些磁帶上的歌手一樣嗎?他抱緊吉他,像抱住一副登天的梯子。
湖南人不耐煩地攆走了他,沒收書錢。
工程雖然結束了,但大部分工錢卻被拖欠着沒有結清。
邊練琴,邊等工錢,工錢遲遲不到,兩個月後阿明加入了另一個工隊,到了一個叫作富板的小鎮,為那裡的村莊接通電線。
富板有個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戲稱它為「難亮」,道路崎嶇,電纜很難架設,而且當地人都用一種排斥疑惑的態度相待,不怎麼待見他們的工作。
村民不太清楚阿明他們的來意,50歲以上的老人都聽不懂漢語,還好此行的司機是緬族人,溝通了好幾天,村里人才放鬆了警惕。
這個村子有一兩百戶人家,依山而建,村前小河,河畔農田。
時已入秋,水稻已收割完畢,田間只剩一堆堆農戶儲存下來餵牛的草垛,幾頭水牛散放田間,不時有幾隻白鷺尾隨着水牛,踱來踱去。
如此景致,頗能靜心,適合操琴。
阿明工余時間坐在河畔練琴,教材捧在手上,吉他橫在膝上,不知不覺就練到暮色昏沉,不知不覺就練到月朗星稀。水牛陪着他,白鷺飛走又飛來,並不怕他,偶有村人路過,駐足半天安靜地聽,也不過來聒噪打擾他。
基本的吉他和弦他差不多都掌握了,陪着叮咚的吉他聲,他輕輕唱歌,水牛掃着尾巴,靜靜地聽,水霧升起來,露水凝起來,衣衫是濕的。
這個村子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全村傣族,村子中央一座佛寺,阿明住的地方就在佛寺邊上。
這是一間傣族傳統竹樓,一樓堆放着僧人用的柴火,二樓原本是僧人擺放雜物的地方,現在騰出來給工人暫住。
阿明覺少,時常半夜爬起來,坐在竹樓邊練琴。整個村子都是睡着的,只佛寺里有幾點燭火,僧人的木魚聲有規律地響着,仿佛節拍器。
日間勞作,夜裡練琴。
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村子裡每戶人家都通上了電,村民早已拋去了成見,對待工人很客氣,阿明的心裡對這個村子生出些親近,這種感覺和在雨林里的工地時不同,同修建地牢時可謂天差地遠。
工程結束,臨別時,村裡的頭人岩嘎領着一大群村民送來了自釀的水酒。從翻譯口中得知,頭人很感激工人們,問工隊裡有沒有未婚的小伙兒,他願意把村裡的姑娘嫁給他們。
頭人說:那個會唱歌的小伙子就不錯。
頭人岩嘎帶領着全村男女老少在佛寺外的大榕樹下為工人們送行,他對阿明說:你不肯留下沒關係,給我們留下一首歌吧。
這是阿明的第一次演出,幾百個人雙手合十,笑着看着他。
他緊張極了,半首歌還沒彈完,就撥斷了二弦,他尷尬地立着,紅着臉承諾將來練好了吉他一定再來給大家唱歌。
頭人和村民笑着鼓掌,他們說:類的、類的(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