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18章

大冰

在富板鎮陸續做了一些電路維修工作,一個月後,阿明回到了軍校附近的那個小鎮。

軍校的工錢依然沒有結到。弟弟因沒考上初中,也來到了這裡,阿明和弟弟斷斷續續地在這個小鎮上干一些零活兒維持生計。

就這樣,拖滿了一年,軍校的工錢終於結清了。

那一年,金三角很不穩定,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頻繁發生武裝衝突,局勢很嚴峻,當地武裝開始從工人中軟硬兼施吸納兵員,已經習慣了佤邦生活的阿明不想扛槍殺人,他背着吉他,揣着那個寶貝隨身聽,匆匆翻越國境線。

17歲到19歲,他掙了一份苦力錢,練了一手吉他,自學了數千個字,聽爛了幾百首歌,在金三角的緬甸佤邦待了整三年。

(五)

回國後的阿明找了一個在服裝店賣衣服的工作,無他,唯有在這裡,他可以一天到晚聽音樂,而且可以想放什麼歌就放什麼歌。

先是賣衣服,後是賣鞋,同事都蠻畏懼他,這個年輕人怎麼這麼奇怪?除了賣東西就是坐在板凳上發呆,都不和人聊天開玩笑的。

他們並不知道,他沉默發呆時是在聽歌,腦子唰唰地轉着,每一句歌詞每一個小節都被拆開了揉碎了仔細琢磨。

他在縣城的一隅租了一間平房,下了班就回去練琴。縣城實在太小,一家琴行都沒有,紅棉吉他每次彈斷了琴弦,都要托人從臨滄捎,他不再掃弦,開始仔細練習分解,古典彈法細膩,不容易彈斷琴弦。

他開始知道了一些流派,知道了一些市場流行音樂之外的小眾音樂人、一些殿堂級的搖滾人,明白了布魯斯、雷鬼、藍草以及民謠。

他喜歡民謠,不躁,耐聽,像一種訴說。

既然是訴說,那說些什麼呢?

無病呻吟的風花雪月,還是言之有物的思辨和觀察?是感慨、感嘆,還是真實的生活?

阿明開始嘗試創作,自己作詞作曲,自己寫歌唱歌,沒有觀眾,沒有同修,沒有表揚和批評,沒有衡量標準和參照系,他拿不準自己的歌曲是否及格。

磁帶上的那些歌手的生活依舊遙遠,他過着朝九晚五的小店員生活,依舊沒有找到靠音樂生活的門徑。

在服裝店裡幹了兩年後的某一天,阿明辭去工作,決心去傳說中的北上廣闖世界。

在此之前,他先來到了中緬邊境的一個小鎮孟定,受僱於一個農場主,種香蕉。沒辦法,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他需要防身的積蓄,需要上路的盤纏,需要出發之前先曲線救國。

民工,店員,再到果農,阿明背着他的吉他,在自己的階級屬性框架里打轉轉,沒有達官貴友可以提攜,沒有學歷證書可以佐證,沒有名師指路,也沒有錢。阿明跑去孟定掙錢。

他喜歡孟定,這裡的居民以傣族人居多,讓人親近,其次是佤族人和漢族人。中緬國境線劃定時期,從緬甸遷回的大量華人華僑被安置在這裡,他們開建了七個農場,主要種植橡膠和香蕉,阿明去的香蕉園位於華僑農場第三分場旁。

農場主很胖,有雙狡黠的眼睛,他承租了200多畝的農田種香蕉,然後將這200多畝的香蕉地劃分為四份,由四戶人家代為管理。

他承諾收貨時,以每公斤香蕉七毛錢的利潤結算給每戶香蕉管理者,種植期間首先每月向每戶人家發放700元生活費,待香蕉收穫時再將其從結算的利潤中扣除。

阿明懷着滿心的憧憬接下了其中一份,五十來畝,兩千多株香蕉樹,如若豐收,這筆錢足夠他凍不着、餓不着、出門闖蕩上三年世界。

他高高興興地在合同上簽名,老闆探過腦袋來瞅瞅,說:你的字怎麼這麼丑?火柴棍一樣。

孟定的氣候條件十分適宜香蕉的成長,可想而知,這裡的年平均氣溫非常高。阿明剛到時,200多畝的農田剛收穫完水稻,拖拉機運來了上萬株香蕉樹苗,四五十個工人花了一個多星期時間,才把這些香蕉苗全部種在了地里。

接下來香蕉就完全交給阿明了,和當民工時一樣,他還是住工棚。

香蕉樹生長得很快,沒到兩個月的時間就長到齊腰高。

香蕉吃起來容易,種植起卻繁雜困難,必須每天為它們鬆土鋤草,打藥施肥,修剪枯葉,除去再生苗……每一株香蕉樹都需要精心呵護,你稍微一偷懶敷衍了事,它立馬死得乾乾脆脆的。

種香蕉比當建築工人累多了,耗神耗力,琴是沒工夫天天練了,阿明每天收工後抽時間、擠時間,確保自己不會手生,有時候太累,彈着彈着,抱着琴睡去。他依舊獨來獨往,唯一的朋友是小強。

小強一家住在阿明隔壁,他們家分管了另一片香蕉地。

這是一個複雜的家庭,倒霉到底了,複雜到電影也未必拍得清。小強的父親好酒、懶惰、不務正業,曾娶過三個老婆。

第一個老婆眼看日子過不下去了,在生下小強的哥哥後與人私奔,遠走他方。第二個老婆是小強的媽媽,在小強七八歲時去世,太窮,沒錢看病,死在自家床上。

第三個老婆是個緬甸女人,在生下小強的弟弟後跑回了緬甸,再也沒有回來。

小強14歲,個子不高,嚴重發育不良,沒有上過一天學。他每天穿着一雙破舊的人字拖,提着大塑料桶給香蕉施肥,桶大,他提不高,拖着走。

小強的父親常醉酒誤工,有時醉在田間地頭不省人事,死豬一樣拖也拖不動,他躺在自己的嘔吐物里,螞蟻爬了半身。小強的弟弟只有六七歲光景,還沒懂事,哥哥20多歲,整日裡東遊西逛不好好幹活兒,所以這一家人的工作大半都落到了小強頭上。

小強沒的選,他認命,每天吃飯、睡覺、幹活兒,忙得幾乎沒時間發育。

阿明在他身上看到幾分自己當年的影子,心中不忍,有時幫他乾乾活兒。

小強沒媽,沒人教他感激人的話,只懂得齜着牙沖阿明笑,一來二去,兩個人熟了許多。

一天晚上,阿明在屋裡彈琴唱歌,小強推門進來蹲在一旁聽得入神,一曲結束,他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阿明,問學吉他難不難。

阿明說:這有什麼難的?只要有手都能彈,我教你。

阿明把吉他遞過去,小強卻嗖地把雙手背到身後,阿明用力拽出來,然後吃了一驚。

這哪是一雙14歲小孩兒的手啊!

密布的老繭,厚得像腳後跟,粗笨的手指滿是皴裂的口子,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創可貼一頭翹起,還不捨得撕掉,指甲蓋摳在肉里,上面半個月牙印都沒有。小強不好意思地說:別把琴弄髒……我去洗個手。

阿明移開目光,沉默了一會兒,他發現小強穿了一雙極不匹配的大拖鞋。他轉移話題,問這雙鞋這麼大是不是他父親的,小強回答說這是上次趕集時自己買的,之所以買大的,是為了長大後還可以接着穿。

阿明不是沒苦過,但怎麼也忍不住眼淚,小強是面鏡子,他不敢再往裡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低着頭,一味地彈琴。

小強忽然開口:真想快點兒長大,長大後就可以干很多活兒,掙很多錢……也不用再挨打。

他羨慕地看着阿明說:你看,你就已經長大了,真好……

阿明後來寫了一首歌,叫《小強》:

他說他就有個夢想,想一夜就能長大

我問他為何那麼想,他說他就想長大

雲沒有方向地飛,落葉不怕跌地落下

他說他很想長大

他說他只想長大……

阿明教了小強半年吉他。

香蕉樹長到三米多高時,小強一家被攆出了這片香蕉地。原因很簡單:父親經常醉酒誤工,疏於管理,嚴重影響了香蕉的長勢,被農場主取消了管理資格。後來有一天在趕集時,阿明在馬路邊遇到小強,小強說他在幫一戶農家放養鴨子,200多隻,太累了,沒有多餘的時間來跟阿明學習吉他。

臨別,他對阿明說:別人都說彈琴唱歌沒用,不能養活人。

阿明下意識地反駁:能的,能養活!

小強看着他,齜着牙笑了一會兒,擺擺手,走了。

從此阿明再沒見過他,聽說有人看到他在孟定的街道上撿垃圾,還有人說他在其他香蕉地里干一些雜活兒,還聽到一種說法,他被送去了境外,扛槍當了炮灰兵。

(六)

香蕉終於開花了,碧綠的花苞探出枝頭,一天一天往下垂。阿明的工作量也一點兒一點兒加大,三天一打藥,五天一施肥,還要為每一株香蕉樹安置三米多長手臂粗細的撐杆,防止香蕉樹因為果實過重而側倒或傾斜。

夜裡彈琴的時候,阿明偶爾會想起小強的話:彈吉他沒用,不能養活人。

他開始煩躁,香蕉園像個籠子,囚着他,籠子的鐵條看不見,卻也掰不斷。

工作越來越累,有時又累又煩,阿明會對着香蕉樹胡踢亂打一番,或者跳進河裡,閉目靜泡,半天不願出來。

他抱着腦袋想,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像我一樣歲數的人,裡面一定也有許多愛彈吉他唱歌的人吧,他們每個人都在過着這樣的生活嗎?他們都是怎麼活的?我是不是不配彈吉他,我是不是想要的東西太多了?

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河水清涼,卻冷卻不了這顆發燒的腦袋。

對岸傣族人的西瓜地里也成片地開滿了黃色小花,白天來小河裡洗澡的傣族人也一天一天多了起來。小河三四米寬,清澈見底,河底全是細沙,間或散布着一些鵝卵石,河兩岸長滿了翠綠的鳳尾竹。

當地的傣族人在這條河裡洗澡的風俗已不知有多少年,天熱時,集體沐浴的人上至五六十歲,下至五六歲,小孩兒全部光着屁股,成年男子穿着底褲,女人洗澡時則穿着傣族傳統裙子。男女老少赤膊相見,光風霽月,他們攪碎水波嬉戲打鬧,笑聲飄得很遠。

阿明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着他們,看着看着就看呆了,他取出吉他撥彈,水聲交融着吉他聲,一時間讓人如同入得三摩地。彈着彈着,他不自覺地吟唱起來,沒有歌詞,即興吟唱,仿佛長長的嘆息,又好似大聲的呻吟。

一首歌唱完,心裡好似鬆快了些許,他放下琴,繼續幹活兒。

當天夜裡,阿明剛上床,忽然,六七輛摩托車的馬達轟鳴聲由遠而近,停在了工棚門口,嘈雜的機械聲夾雜着些許男女的對話讓阿明茫然地坐起。

邊民彪悍,與外來人員打架的事件時有發生,阿明不知何時得罪了人家,惴惴然推開門出去看個究竟。

剛出門,一個傣族小伙子迎上來,敞開的衣襟半遮着鼓鼓的肌肉。

他用生硬的普通話問:白天在河邊唱歌的人是不是你?

阿明倒退一步:你們想幹嗎?

傣族小伙子的臉上嘩地一下子堆滿了笑意,他逮住阿明的手,自我介紹說他叫岩明,白天在河邊洗澡時聽到阿明的彈唱,很是喜歡,於是約了周圍村寨的十個朋友一同來聽歌。

阿明鬆了一口氣,邀請他們進屋,十幾個人男男女女都笑嘻嘻地看着阿明,他們還帶來了一些傣族米酒和酸辣小吃。

三碗酒下肚,阿明敞開了心扉,吉他彈得如流水。

阿明忽然間多了一堆要好的朋友,之後的日子裡,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過來,和阿明一起彈琴唱歌。他們喜歡他的彈唱,總是不停央求:再來一首,再來一首吧。

轉眼潑水節到了,河對岸的西瓜也熟透了,傣族小伙子岩明和他的夥伴們邀請阿明去他們村做客。

中午,全村人匯聚在寺里的大榕樹下,佛爺做完了祭祀儀式,男人們從佛寺的儲存室里搬出一年才用一次的象腳鼓敲打起來,身着盛裝的小僕少(傣族少女)跳起了孔雀舞。

潑水節正式開始了,人們互相潑水祝福,阿明是客人,第一個渾身濕透,他濕淋淋地抱着吉他,一首接一首地給大家唱歌,很快,吉他里也被灌了半箱水,聲音奇怪地拐着彎。

太開心了,阿明忘了去擔心吉他,他嘴合不上,眼睛和耳朵都不夠用了,每個人都在衝着他笑,從童年到少年缺失的歡樂好像都在這一天裡被補齊了,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過節。

傍晚,岩明家的院子裡聚滿了親朋好友,豐盛的傣味擺滿長桌。

他從小沒吃過超過四個菜的晚餐,在香蕉地的這些日子裡,雖然有生活費,但習慣了簡樸,每天吃的都是空心菜和蓮花白,一日三餐隨便打發,現在猛然看到這滿桌豐盛的晚餐,眼睛立馬拔不出來了。

他使勁掐自己的大腿,告訴自己不能丟人不能丟人……卻怎麼也咽不完口水。待岩明的父親說完祝福的話,阿明埋頭開吃,他吃得太猛了,手不受控制地頻頻出擊,一筷子菜還沒咽下,一筷子菜又塞進嘴裡。他不好意思看人,壓低腦袋不停裝填,仿佛想用這桌美食去填滿心裡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空洞。

吃得正香,後背突然傳來一道涼意。

阿明還不明所以,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他,然後笑了起來。

阿明的嘴巴塞得滿滿的,他回過頭,一個漂亮的傣家女孩捂着嘴笑,手上的竹瓢還在滴着水。岩明的父親站起身,端杯祝酒道:「小伙子,來喝一杯,你是今天最幸福的人啦!」

在這個傣族村子的傳統里,在席間的眾目睽睽下,女孩給男孩潑水,是表達愛慕的意思,男生若有意,當席喜結連理。

那個潑水的女孩面頰微紅看着阿明,窄窄的筒裙,細細的腰。

阿明傻掉了,落荒而逃。

岩明用摩托車送阿明回工棚。

他在摩托后座上問岩明:我這麼窮這麼丑,她怎麼會喜歡我?

岩明說:怎麼會不喜歡你?你唱歌那麼好聽……

岩明咂咂嘴,嘆口氣說:可惜可惜,她澆完你水後,你應該澆回去才對,現在你跑了,錯過了,不算數了,沒戲了……這可是我們寨子裡最好看的小僕少。車又開了一會兒,岩明哈哈大笑着說:兄弟,我後背能感覺出你的心跳,咚咚咚的!哈哈,你這個傻瓜後悔了吧?

(七)

香蕉豐收,整車整車地被拉走,經過一個多月的忙碌,採摘告一段落。

一天晚上,農場主來到工棚給阿明結算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