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19章

大冰

農場主賴皮,輕車熟路地澆下一盆涼水,他理直氣壯地說出了一些以前從未提及的苛刻條款。

譬如,生長期因蟲害死去的香蕉樹要賠償,掛果期被大風颳倒的香蕉樹要賠償,所有人力不可抗拒的損失都要由阿明來賠償……七算八算,工錢比阿明預期中的少了幾乎一半,而且還要到下一季香蕉成熟時才能一起結清。

阿明不滿,想要離開,卻又受縛於之前簽訂的合同,受制於農場主張嘴閉嘴打官司的威脅,他沒的選,只能吞下委屈,繼續當僱工留在香蕉園。

他長到20多歲一直在中國邊陲的底層世界討生活,沒人教他如何維權。

他能做的只有祈禱來年不要再有這麼多天災人禍,期待農場主能發點兒善心,不再刁難。

農場主象徵性地留下了一些錢,拍拍屁股揚長而去,沒有絲毫良心不安。

臨走時,他指着屋角的吉他,對阿明說:你還挺有閒情逸緻……

阿明使勁咬緊後槽牙,聽得見咯吱咯吱的響聲。

香蕉在生長過程中會從根部長出很多再生苗,採摘完香蕉後,需要砍掉主株,只留下長勢最好的那株再生苗,這樣就不用再從幼苗開始種植,省去了一些麻煩。阿明憋着火在香蕉林里砍主株時,正逢緬甸政府軍和果敢特區彭家聲部開戰。彭家聲曾是當年金三角地區有名的「戰神」,但那時已臨耄耋之年,久未用兵,將庸兵懶,沒幾天,他的部隊便被緬甸政府軍打散,其本人也不知所終。

緬甸政府軍摟草打兔子,順勢將兵力部署到了左近的佤邦地區,坦克開到了阿明當年修建軍校的那個小鎮。

佤邦軍隊和緬甸政府軍在小鎮對峙了好些時日,聽說後來經過好多次談判才使局勢不再緊張。

阿明念起小鎮上的集市、錄像室,暗自慶幸自己已離開了那裡。

戰爭開始後,難民倉皇逃到了中國邊境,中國政府搭建了簡易帳篷,把他們安置在指定區域,婦女絕望的眼神,小孩哭鬧的聲音,讓人感到陣陣淒涼。

阿明輾轉得到一個消息:那個賣給他磁帶和吉他的湖南人,已死於流彈。

湖南人當年贈他的那本《民謠吉他入門教程》他一直留着,扉頁已翻爛,用透明膠勉強固定着。

那個耳機他也還留着,撿來的寶貝隨身聽早用壞了,耳機沒地方插。

聽說那個湖南人也曾是個彈唱歌手,在他的家鄉一度小有名氣,中年後不知何故淪落緬甸佤邦,靠賣磁帶、賣琴維生。客死異國的人屍骨難還鄉,應該已被草草掩埋在某一片罌粟田畔了吧。

阿明買來元寶、香燭,在香蕉園裡祭奠那位湖南人,香蕉盛在盤子裡,紅棉吉他擺在一邊。

那幾句濃重的湖南腔他還記得呢:

鳥你媽媽個×,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嗎?……

要麼別練,要練就好好練,吃得苦,霸得蠻,將來你才能靠它吃飯。

……

阿明第二天離開了孟定的香蕉園,臨走時沒去討要工錢。

除了背上那把紅棉吉他,他身無長物。

阿明沒回家鄉,他一路向北流浪,邊走邊唱,一唱就是許多年。

(八)

某年某月某夜,雲南麗江大研古城五一街文治巷,大冰的小屋。

三杯兩盞淡酒,老友們圍坐在火塘邊上,輕輕唱歌,輕輕聊天。

在座的有流浪歌手大軍、旅行者樂隊的張智、「越獄者」路平、麗江鼓王大松……大松敲着手鼓,張智彈着冬不拉,吟唱新曲給大家聽。

張智唱的是後來被傳唱一時的那首《流浪者》,他唱:

我從來都不認識你,就像我從來都不認識我自己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愛人來了她又走了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小屋的門外站着兩個人,靜靜地聽着,一曲終了才推門進來。

來者一位是大松的徒弟瓶罐,一位是個黑黝黝的長髮披肩的精瘦男子。

我蠻喜歡瓶罐,這是個樸實的年輕人。他來自臨滄鄉下,勵志得很,來麗江後先是在手鼓店當雜工,又跟隨大松學了一年打擊樂,然後考取了南京藝術學院。

瓶罐第二天即將趕赴南京入學,臨行前來看看我們。

他介紹身旁那個黝黑的長髮男子:這是阿明,我的老鄉,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建築工地上幹過活兒。他也是一個歌手,今天剛剛流浪到麗江,我領他來拜拜碼頭。小屋是流浪歌手的大本營,進了門就是自己人,酒隨便喝歌隨便唱。廣庇寒士的本事我沒有,提供一個歇腳的小驛站而已,同道中人聚在一起取取暖。

我遞給流浪歌手阿明一碗酒,問他要不要也來上一首歌。

阿明蠻謙遜,推辭了半天才抱起吉他。

他唱了一首《青春萬歲》

短暫的青春像是一根煙,不知何時不小心被點燃

美麗的青春就像一杯酒,喝醉再醒來我已經白頭

但我沒有後悔,我已展示過一回

我沒理由後悔,誰也只能有一回

青春萬歲,我願意為你乾杯,青春萬歲,我願意為你喝醉

青春萬歲,我一直與你相隨,青春萬歲,再次回頭看我也不會枯萎

……

阿明唱完歌,半晌無人說話,我開口問他:是你的原創嗎?

他靦腆地用雲南話回答:野路子,我沒讀過書,瞎寫的……

張智插話,就兩個字:好聽!

大軍和大松交換着眼神點着頭,路平遞給阿明一支煙,拍了拍他的肩說:歌詞我喜歡。

我用雲南話說:兄弟,以後不論何時過來,都有你一碗酒喝。

阿明客氣地端起酒碗,環敬一圈,一飲而盡。

都是活在六根弦上的人,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首歌即可。

就這麼着,我認識了阿明。

阿明在麗江找了一份酒吧駐唱的工作,他的作品和唱法異於常人,經常會讓客人駐杯發愣,繼而滿面淚痕。

酒吧老闆恭送他出門,說他的歌太沉重,不能讓客人開心,太影響酒水銷量。阿明不說什麼,繼續去其他酒吧見工。

兜兜轉轉,偌大個古城800家酒吧,最後只有一家叫38號的酒吧讓他去容身。

38號酒吧離小屋不遠,也是個奇葩的所在,老威和土家野夫曾在那裡長期戰鬥過,一個鬼哭,簫聲嗚咽,一個痛飲,黯然銷魂。現任老闆阿泰也是奇人一個,自稱是畫畫的人裡面唱歌最好的,唱歌的人裡面畫畫最好的,喝醉了愛即興作詩,不在自己酒吧念,專跑到我的小屋來念,起興了還會脫了褲子念,大有魏晉竹林癲風。

阿泰識貨,阿明留在了38號酒吧,一待就是數年。有時我路過北門坡,阿明的歌聲流淌過耳朵,夾雜在其他酒吧勁爆的H曲聲中,安靜又獨特。

阿明每天午夜一點下班,下班後他會來大冰的小屋小坐,我遞給他酒,他就安靜地喝,我遞給他吉他,他就緩緩地唱歌。

幾年間,他每天都來,話不多,一般坐上半個小時左右,而後禮貌地告辭,踩着月色離去。

阿明花10塊錢買了一隻小土狗,取名飛鴻,他吃什麼飛鴻就吃什麼。飛鴻極通人性,長大後天天跟在他身旁,半夜他推門進小屋前,飛鴻會先進來,輕車熟路地跳到座位上,蜷着身子縮着尾巴。

阿明性格悶,朋友不多,他極愛飛鴻,把它當兄弟和朋友。飛鴻和阿明一樣悶,一副高冷范兒,但很護主。麗江午夜酒瘋子蠻多,阿明常走夜路,有幾次被人找碴兒找事,飛鴻衝上去張嘴就啃,罵阿明的,它啃腳脖子,敢動手的,它飛身照着喉嚨下嘴,幾次差點兒搞出人命。

狗如其名,整條街的狗沒敢惹它的,風聞它身手的人們也都不敢惹它,它幾乎成了阿明的護法,24小時跟着他。

一人一狗,一前一後走在古城,漸成一景。

有一天半夜,我問阿明,如果你將來離開麗江了,飛鴻打算送給誰養?

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去哪兒就帶它去哪兒……將來去北京也會帶着它。

我說:阿明的志向不小啊,將來去北京打算幹嗎?還是唱歌嗎?

他說:是啊,要唱就唱出個名堂來。

我說:有志氣,加油加油,早日出大名掙大錢當大師。

阿明笑,說:我哪兒有那種命……能靠唱歌養活自己,能唱上一輩子歌,就很知足了。

我問:這是你的人生理想嗎?

他很認真地點點頭。

我心裡一動,忍不住再度講起了那個故事:

很多年前,我有幾個音樂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遊,深入西北腹地採風,路遇一老嫗,歌喉嚇人地漂亮,秒殺各種中國好聲音。

他們貪戀天籟,在土磚房子裡借宿一晚,老嫗燒土豆給他們吃,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連電燈也沒有,大家圍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歡歌。老嫗寡言,除了燒土豆就是唱歌給他們聽,間隙,撫摸着他們的樂器不語,手是抖的。

老人獨居,荒野上唱了一輩子的歌,第一次擁有這麼多的聽眾,一整個晚上,激動得無所適從。

次日午後,他們辭行,沒走多遠,背後追來滿臉通紅的老嫗。

她孩子一樣囁嚅半晌,問:你們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麼活着的?

……

我第一百次問出那個問題。

我問阿明:若當時當地換作是你,你會如何回答老人的那個問題?

阿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大冰的小屋安安靜靜,滿地空酒瓶,飛鴻在睡覺,肚皮一起一伏,客人都走了,只剩我和阿明。

阿明的臉上沒有什麼波瀾,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開口,給我講述了另一個故事。

這是個未完待續的故事,裡面有金三角的連綿雨水,孟定的香蕉園,新千年的建築工地……

故事裡有窮困窘迫、顛沛流離、渺茫的希望、忽晴忽雨的前路,還有一把紅棉吉他和一個很想唱歌的孩子。

這個孩子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想一輩子唱歌,同時靠唱歌養活自己。

他是否能達成願望,還是一個未知數。

那天晚上,阿明講完他的故事後,也留給我一個問題。

他的問題把我問難受了。

他靦腆地問我:

冰哥,你覺得,像我這種唱歌的窮孩子,到底應該靠什麼活着呢?

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酒斟滿。

弦調好。

阿明,天色尚早,再唱首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