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20章
大冰
聽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時光荏苒,眨眼帶走許多年。
有人說:小屋是麗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當然不能倒。於我而言,它哪裡僅是間小火塘,它是一個修行的道場,是我族人的國度,哪怕有一天我窮困潦倒捉襟見肘了,捐精賣血我也要保住這間小木頭房子。
給你講一個最遙遠的理由。
你曾歷經過多少次別離?
上一次別離是在何年何月?誰先轉的身?
離去的人是否曾回眸,是否曾最後一次深深地看看你?
說實話,你還在想他嗎?
古人說: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古人說: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古人還說:無言獨上西樓……
古人說的不是西樓,說的是離愁。
情不深不生娑婆,愁不濃不上西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每個人的每一世總要歷經幾回錐心斷腸的別離。每個人都有一座西樓。
我曾目睹過一場特殊的別離。
也曾路過一座特殊的西樓。
(一)
不要一提麗江就說艷遇。
那時的麗江地,還不是艷遇之都。
過了大石橋,走到小石橋,再往前走,一盞路燈都沒有。三角梅香透了半條街,老時光零零星星地堰塞在牆壁夾角處,再輕的腳步聲也聽得見。
流浪狗蜷縮在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貓攆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畫「之」字……遠遠的是一晃一晃的手電筒光圈,那是零星的遊人在慢慢踱步。
整條五一街安安靜靜的,一家鋪面都沒有,一直安靜到盡頭的文明村。
我和路平都愛這份寧靜,分別在這條路的盡頭開了小火塘。
火塘是一種特殊的小酒吧,沒有什麼卡座,也沒舞台,大家安安靜靜圍坐在炭火旁,溫熱的青梅酒傳來傳去,沉甸甸的陶土碗。
木吉他也傳來傳去,輕輕淡淡地,彈的都是民謠,唱的都是原創。
尋常的遊客是不會刻意尋到這裡的,故而來的都是偶爾路過這條小巷的散客。他們行至巷子口,覓音而來,輕輕推開吱吱嘎嘎的老木頭門,安安靜靜地坐下,安安靜靜地喝酒聽歌。
那時候沒有陌陌和微信,沒人低頭不停玩手機。
那時候四方街的酒吧流行一個泡妞的四不原則: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不要臉。
火塘小酒吧也有個待客四不原則:不問職業,不問姓名,唱歌不聊天,聊天不唱歌。這裡不是四方街酒吧街,沒人進門就開人頭馬,大部分客人是一碗青梅酒坐半個晚上,或者一瓶瀾滄江矮炮坐一個通宵,他們消費能力普遍不強,我們卻都喜歡這樣的客人。
他們肯認真地聽歌。
路平的小火塘叫D調,青石磚門楣。
我的,叫大冰的小屋,黃泥磚牆壁。
小屋裡發生的故事,三本書也寫不完。
遊牧民謠在這裡誕生,26任守店義工在這裡轉折了自己的人生。
數不清的散人和歌者在這裡勒馬駐足,李志在這裡發過呆,張佺在這裡撥過口弦,李智和吳俊德在這裡彈起過冬不拉,萬曉利在這裡醉酒彈琴泣不成聲。
時無俗人論俗務,偶有遊俠撒酒瘋。
支教老師菜刀劉寅當年在小屋做義工時,曾寫過一首歌。
《大冰的小屋》
月光慢慢升起,扔出一枚煙蒂,靜靜地呼吸
一個女人離去,留下落寞背影,碎碎的繡花裙
昏暗的燈光里,點上一支雙喜,滿地空酒瓶
一個男人闖進,穿件黑色風衣,背起滿臉鬍鬚
……
人群都已散去,門環的撞擊,清脆的聲音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很安靜,你我沉默不語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是安定,世界陪我一起
大冰的小屋,總有人離去,我們依然在這裡
……
時光荏苒,眨眼帶走許多年,房租從四位數漲到六位數,麗江的民謠火塘日漸凋零,從當年的上百家到當下這唯一的一家。
小屋是最後一家民謠火塘,不用麥克風不用音響,只唱原創民謠。
有人說:小屋是麗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當然不能倒。於我而言,它哪裡僅是間小火塘,它是一個修行的道場,是我族人的國度,哪怕有一天我窮困潦倒捉襟見肘了,捐精賣血我也要保住這間小木頭房子。
按理說,佛弟子不該執念於斯,可我有九個理由守住它、護持住它。
給你講一個最遙遠的理由。
就從歌里的那個穿繡花裙的女人說起吧。
那個女人叫兜兜,眉目如畫,是我見過的最白的女子。
兜兜臉色白得透明,白得擔待不起一丁點兒陰霾。手伸出來,根根是白玉一般的色澤。不知道她是長發還是短髮,不論室內室外,她始終戴着帽子,從未見她摘下來過。
她說話細聲慢語,笑笑的,一種自自然然的禮貌。
我那時酷愛呼麥,熱衷唱蒙古語歌曲,她問我:這是什麼歌?
我說:蒙古語版《烏蘭巴托的夜》。
她輕輕地挑一下眉毛,眯起眼睛說:真好聽……有漢語版麼?
那時候兜兜歪坐在炭火旁,頭倚在男人的肩頭,火光給兩個人鍍上一道忽明忽暗的金邊,她在他的手心裡輕輕打着拍子。跟隨着吉他的旋律,兩個人都微微閉着眼睛。
……
來自曠野的風啊,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訴你,我醉了酒
飄向遠方的雲啊,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訴你,我不回頭
……
男人眼中淚光盈盈一閃,稍後又慢慢隱退。
兜兜喊他大樹,聽起來很像在喊大叔,他40多歲的光景,新加坡人。
我和路平都對大樹有種莫名的好感。
這是個聽歌會動情的男人,有一張溫暖的面孔和一雙厚實的手。他好像一刻都離不開她的模樣,要不然攬着她,要不然讓她倚靠在自己身上,要不然把她的手擱在自己的手心裡……好像她是只黃雀兒,須臾就會躥上青雲飛離他身邊。古人描述男女之情時,並不用「愛」字,而是用「憐惜」一詞。
大樹沒有中年男人的矜持和城府,他對她的感情,分明是一種不做任何避諱的憐惜。不論什麼年紀的女人,被百般呵護寵溺時,難免言談舉止間帶出點兒驕縱或刁蠻,兜兜卻丁點兒都沒有,她喜歡倚靠在他身上,好像他真的是棵大樹,承擔得住她所有的往昔和未來。
(二)
他們都愛小屋,經常一坐就是一個晚上。
那時,來小屋的人一半是客人一半是歌手,經常是歌手比客人還多。
流浪歌手們背着吉他,踩着月色而來。有人隨身帶一點兒花生,有人懷裡揣着半瓶鶴慶大麥,詩意和酒意都在六根弦上,琴弦一響,流水一樣的民謠隔着門縫往外淌。
時而潺潺,時而叮咚,時而浩浩湯湯,時而跌宕。
靳松的歌最苦×,小植的最滄桑,大軍的歌最溫暖,我的最裝×,菜刀的歌最奇怪,各種腎上腺素的味道。
那時候,菜刀已經開始在寧蒗山區的彝族山寨當支教老師。他在小屋當義工時基本的溫飽有保障,去支教後卻基本沒有了經濟來源,我讓他每過幾個星期回麗江一趟,把小屋的收入分他一部分當生活費。他知道小屋存在的意義,故而並不和我瞎矯情。
菜刀最初寫歌是我攛掇的,我一直覺得他骨子裡有一種很硬朗的東西,若能付諸音樂的話,會創作出很奇特的作品。他採納了我的建議,邊支教邊寫歌,後來製作了一張自己的民謠專輯,每次回麗江時,都站在街頭賣唱、推銷CD,打算用賣專輯CD掙來的錢給孩子們買肉吃。
他實在是沒錢,手寫的歌詞單,封套也是自己用牛皮紙裁的,有的是正方形,有的是梯形,比盜版碟還要盜版,故而幾乎沒人願意買。
一箱子碟賣不出一兩肉錢,菜刀很受打擊,一度有點兒沮喪。
有一天,菜刀從街頭回到小屋後,情緒很低落,一個人躲在角落裡悶着頭,我隨口問他今天的銷量如何,他用手比出一個「0」,然後苦笑了一下,很認真地問我:大冰哥,你覺得我真的適合唱歌嗎?
我說:啊呸,不就是碟片賣不出去嗎,至於嗎?
當着一屋子的客人的面,我不好多說什麼,遞給他一瓶風花雪月讓他自己找酒起子。菜刀好酒,一看到啤酒眼裡長星星,喝完一瓶後很自覺地又拿了一瓶,很快喝成了只醉貓。喝完酒的菜刀心情大好,他美滋滋地拿過吉他撥彈幾下,高聲說:接下來我給大家唱首原創民謠……
我說你省省吧,舌頭都不在家了還唱什麼唱。
他不聽勸,非要唱,且滿嘴醉話: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原創音樂告別演出了……以後我再也不唱自己寫的歌了,以後大家想聽什麼我就唱什麼,我唱五月天去……我唱TWINS(香港女子歌唱團體)去……
他彈斷了三弦,把自己的作品唱了兩首半,剩下的半首還沒唱完就抱着吉他睡着了,不一會兒,呼嚕打得像小豬一樣。
菜刀年輕,眾人把他當孩子,沒人見怪,大家該喝酒喝酒,該唱歌唱歌。我起身把菜刀橫到沙發上睡,喝醉的人重得像頭熊,好半天才搞定,累得我呼哧呼哧直喘氣。
正喘着呢,兜兜說:菜刀的CD,我們要十張。
我嚇了一跳,十張?
大樹掏出錢夾子遞過來,兜兜一邊數錢一邊悄悄說:別誤會,我們是真覺得他的作品挺不錯的,真的很好聽,他不應該放棄。我們也不是什麼有錢人……先買十張好嗎?
她把錢塞進我手裡,又說:明天等菜刀老師醒了,能麻煩他幫忙簽上名嗎?
菜刀趴在卡墊上一邊打呼嚕一邊滴答口水,起球的海魂衫一股海鮮味,怎麼瞅也不像是個給人簽名的人。
那應該是菜刀第一次給人簽名。
他借來一根馬克筆,把自己的名字在報紙上練了半天,往CD上簽名時他是閉着氣的,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