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21章

大冰

他搞得太隆重了,像是在簽停戰協議。

兜兜接過專輯時對他說:菜刀老師,我喜歡你的歌,雖然發音很怪,但你的歌里有情懷。加油哦。

在此之前沒人這樣誇過他,我們一干兄弟在一起時很難說出褒獎對方的話,這算是菜刀靠自己的音樂獲得的第一份認可。

我在一旁看着這一幕直樂,菜刀老師像個遭到表揚的小學生一樣,耳朵紅撲撲的。他努力調節面部的肌肉,想搞出一副淡定的模樣,卻怎麼也合不攏嘴,沒辦法,菜刀老師的門牙太大了。

精神狀態決定氣場,此後菜刀的街頭演唱充滿了自信,雖然銷量還是很差,但再沒聽他說過要放棄原創這一類的話。

他把那種自信的氣場保留了很多年,他曾站在《中國達人秀》的舞台上理直氣壯地說:我寫歌是為了給孩子們掙買肉吃的錢。也曾站在《中國夢想秀》的舞台上說:我是一個支教老師,但也是一個民謠歌者。

菜刀後來接連出了兩張專輯,都是在支教工作的間隙寫的,他的歌越寫越好,第三張專輯和第一張相比有天壤之別,慢慢地,他有了一群忠實的音樂擁躉,也影響了不少後來的年輕人。

最初唆使菜刀寫歌的人是我,最初幫他建築起信心的人卻是兜兜和大樹。

兜兜和大樹不會知道,若無他們當年種下的那一點兒因,不會結出當下的果。有些時候,舉手之勞的善意尤為彌足珍貴。

雖然我不確定他們當年買碟時,是否真的愛聽菜刀的歌。

兜兜和大樹還幫大軍賣過CD。

大軍是我的仫佬族兄弟,鬍子男、音樂瘋子、資深流浪歌手。我不喜歡結交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我認作兄弟的人一般都很二,大軍是箇中翹楚,他那時候剛乾了一件二到家的事情——把累年16萬元的積蓄取出來,傾其所有製作了一張專輯。

他的這張專輯叫《風雨情深》,塑封的外殼,錚亮的黑膠盤,製作精良、內外兼修,編曲和錄音不亞於一個出道歌手的專輯品質。

但花了16萬元啊!有這個必要嗎?

我罵他敗家,罵了半個多小時:你花一萬兩萬做個好點兒的DEMO(樣片)就得了,有必要把全部身家押上去嗎?你有幾個錢能糟蹋?一張碟你賣50元的話,得賣3200張碟才能回本。你能保證麗江天天不下雨嗎?這裡半年是雨季!你能保證琴被城管沒收的時候碟片不會被沒收嗎?你又不需要打榜又不需要拿金曲獎,你這16萬元等於是打水漂兒啊,吧啦吧啦吧啦……

我負責罵人,大軍負責被罵,一邊還笑眯眯地喝茶。

大軍很包容地看着我說:可那是我自己寫的歌啊。

我形容不出那種眼神,好像他是個戴紅箍的,我是個隨地吐痰的。

新碟出來後,大軍繼續以賣唱為生,計劃着攢夠了錢再出第二張,他甚至已經把第三張碟的封面都找人畫好了。我計算了一下投入產出比,回想了一下自己認識的那些心狠手辣的理財經理,沒有一個黑心理財經理的手段有大軍對他自己狠。不過說實話,大軍唱歌確實好聽,他有自己獨特的嗓音和風格,老暖男一枚。大軍氣場很獨特,他在街頭唱歌時簡直可以用不卑不亢來形容,你若給他鼓掌,他是面帶微笑寵辱不驚的。收錢時他有種天經地義的理直氣壯,他會說:哎呀,謝謝你支持我的音樂……我的碟好啊,什麼電腦都能放出聲音來……

每回聽他說這句話,我都暗暗咽下一口血,眼前飛過一隻烏鴉,尾巴上拴着個牌子,上面寫着:16萬元。

大軍每次都強調自己碟片的播放質量,還真有較真的客人要現場驗證的,有一個時期幾乎是五分之一的比例。沒辦法驗證人家就不買,交了錢的也把錢要回來,這對生意的影響比較嚴重,我勸他改改廣告詞,他不聽,堅持認為自己的碟什麼電腦都能放出聲來……可大馬路上上哪兒找電腦去?

沒想到電腦自動出現了。

不知從哪天開始,大軍街頭賣唱時,兜兜和大樹天天去報到,大樹背着他的筆記本電腦,一張一張地幫買碟的客人驗證碟片是否能放出聲音來。兜兜坐在他旁邊,細心地幫忙拆封又重新包裝好。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之前是每五個人里才有一個要求驗證,現在硬件設施一到位,幾乎人人都要求驗證,大樹天天把電腦充滿了電拿到街頭,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廢掉了光驅。

大軍過意不去,請他們兩口子吃飯,他們笑着拒絕,轉過天來換了新光驅又來幫忙做驗證。

我們一幫人都過意不去了,死說活說才說服他們赴一次宴,席間推杯換盞相談甚歡,一個不留神,他們悄悄埋了單。

(三)

我忘了兜兜和大樹在麗江盤桓了多久,好像有一個多月,他們從客人變為友人,每天到小屋來報到,大家相處得很融洽。

他們在麗江的最後一夜,兜兜拿出一支錄音筆,擎在手上錄歌。

過了一會兒,大樹也伸出一隻手,托住她的手和那支錄音筆。

手心朝上,輕輕地托住。

這一幕小小地感動了我,於是唱結束曲時,再次為他們唱了一首《烏蘭巴托的夜》,蒙古語版加賈樟柯版,沒用吉他和手鼓,加了點兒呼麥,清唱了六分鐘。

別林特里,蘇不足喂,賽義何嘞

也則切,亞得啦,阿木森沉麼

別奈唉,好噻一亞達,嗦啊嗦

安斯卡爾嗒嗒啊,沉得森沉麼

烏蘭巴特林屋德西,那木哈,那木哈

啊哦陳桑,郝一帶木一帶木西,唉度哈

……

游飄蕩異鄉的人兒在哪裡

我的肚子開始痛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鳥兒啊不要走

你知今夜瘋掉的啊不止一個人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靜,那麼靜

歌兒輕輕唱,風兒靜靜追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靜,那麼靜

聽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

大樹貌似在輕輕顫抖,他調整了一下坐姿,一支空酒瓶被碰倒,輕輕叮咚了一聲。這首歌是我的摯愛,那次演唱是狀態最好的一回,故而留了郵箱號碼,請他們回頭把電子音頻文件發給我。

兜兜微笑着點頭,然後站起身來伸出雙臂,說:能擁抱一下嗎?

擁抱?

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尷尬,已被她輕輕攬住。

她把下巴擱在我肩頭,輕輕拍拍我的後腦勺,說:弟弟,謝謝你的小屋。

我說:客氣什麼呀……下次什麼時候再來麗江?

兜兜輕輕笑了一聲,沒接我的話,自顧自地輕聲說: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開下去哦。

她沒說再見,拉起大樹的手,轉身出門。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印象,是撲簌在夜風中的那一角碎碎的繡花裙。

一個月後我收到了載有音頻文件的郵件,以及一封短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話:

音頻文件在附件里,弟弟,真想再聽你唱一次《烏蘭巴托的夜》。

我懶,回信也只寫一句話:文件收到,謝謝啦,有緣再聚,再見。

每個人是每個人的過客,和誰都不可能比肩同行一輩子,再見就再見吧。

我與兜兜自此再未見過面。

有一年,有客人從西安來,一進門就滿屋子上躥下跳地大呼小叫:額們西安有一家酒吧和你這家酒吧簡直一模一樣。

我說:你個瓜慫,踩碎我們家的接線板了。

我心下略略生疑,但沒怎麼當回事。

小屋的前身是老年間麗江古城唯一一家花圈店,變身酒吧後被挖地三尺改成了個半地窖的模樣,類似漢墓內室的棺槨模式,且四壁灰黃古舊,正宗的泥坯草磚干壘土牆……在整個麗江都是獨一份,怎麼可能在千里之外的西安會有個酒吧和我的小屋一模一樣?

還有蠟燭塔。

你說的那家酒吧怎麼可能有我們家這麼大隻的蠟燭塔?一尺半高呢,多少年來不知多少滴蠟淚生生堆積起的。

西安客人:真的真的,真的一模一樣,牆也一樣,蠟燭也一樣,額沒騙你……我說:你乖,你喝你的啤酒吧,別BB了……

此後的一兩年間,接二連三地有人跟我說同樣的話,一水兒的西安客人,他們每個人都信誓旦旦地說:沒錯,那家酒吧和你的小屋一模一樣。

一樣就一樣唄,未必我還要飛越半個中國去親身驗證。

我問他們那家酒吧的老闆是誰,有人說是一對夫妻,也有人說只有老闆,沒有老闆娘,老闆好像是個新加坡人。

新加坡人,會是大樹嗎?

我很快推翻了這個猜測——若大樹是老闆,兜兜怎麼可能不是老闆娘?

此時的麗江已與數年前大不相同,五一街上酒吧越開越多,像兜兜和大樹那樣肯安安靜靜聽歌的客人卻越來越少。好幾年不見了,忽然有一丁點兒想念他們,我翻出兜兜的郵箱地址給她發郵件:

新釀的青梅酒,當與故人共飲,和大樹一起回小屋坐坐吧,我還欠你們一首《烏蘭巴托的夜》。

點發送鍵時,我心想,這麼久沒聯繫,說不定人家早就不記得你了,這麼冒昧地發一封邀請信,會不會有點兒自作多情了?

郵件發完後的第三天,一個男人推開小屋的門,他用新加坡口音的普通話說:大冰,來一碗青梅酒吧。

我哈哈大笑着上前擁抱他,我說:大樹!你是大樹啊!

我拽他坐下,滿杯的青梅酒雙手遞過去,我仔細端詳他,老了,明顯老了,鬢角白了。

我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問他:大樹,怎麼只你自己來了,兜兜呢?

他端着酒碗,靜靜地看着我說:兜兜不在了。

(四)

兜兜和大樹的那次麗江之旅,是她此生最後一次遠遊。

大樹和兜兜最初是異地戀。

大樹工作在廣州,兜兜那時做獨立撰稿人,居住在西安。

兩個人的緣分始於一家徵婚網站。

在旁人看來,故事的開端並不浪漫,他們並沒在最好的年紀遇見彼此。

兜兜遇見大樹時已近30歲,大樹已過不惑之年。

大樹從小是家中的驕傲,在新加坡讀完大學後,在美國拿了MBA碩士學位,之後輾轉不同的國度當高級經理人,人到中年時受聘於廣州一家知名外企,任財務總監。在遇見兜兜之前他把大部分的精力傾注在事業打拼上,生活基本圍繞着工作展開。

二人都是情感晚熟的人,在遇到對方之前,兩個人好像都在不約而同地等待,從年輕時一直寧缺毋濫到青春的尾端,直到對方的出現。

很多事情很難說清,比如一見鍾情。有人在熙攘的人群里怦然心動,有人在街角巷尾四目相對,也有些人像兜兜和大樹一樣,在虛擬空間裡一見鍾情。

其實世上哪兒有什麼一見鍾情,所謂的一見鍾情,不過是你終於遇到了那個你一直想要的人而已。人海茫茫,遇之是幸,不遇是命。其實每個人都會遇到想要的人,可惜大多數人在遇到對方時,己身卻並未做好準備,故而,往往遺憾地擦肩。

萬幸,兜兜和大樹的故事沒有這樣的遺憾。

二人迅速見面,迅速地老房子着火,火苗不大,焰心卻炙熱。

他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外貌協會成員,歲月已經教會了他們如何去包容和尊重,也教會了他們如何隔着皮囊去愛一個人的心靈,他們遇到的都是最好的自己。

這份感情好比煲湯,他們細火慢燉,一燉就是三年。

三年裡雖然聚少離多,感情卻與日俱增。

他愛她的知性和善良,她愛他的睿智淳厚,他們沒吵過架,異地戀的後遺症在他們身上幾乎不見蹤影,這簡直就是一個小奇蹟。

很多情侶在年少時相戀,在摩擦和碰撞中彼此成長,他們不停地調整相處的模式,不停地適應對方的價值觀,去悉心呵護一份感情,卻總難免因為林林總總的瑣碎矛盾而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