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22章

大冰

也有些情侶就像兜兜和大樹一樣,心智成熟時方遇見,他們知道感情不是一味地遷就,也不是一味地依賴。歲月雖將容顏打折,卻賦予他們積澱,他們明白自己愛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也懂得如何去對待這份愛。

兜兜和大樹沒有在最好的年紀相戀,他們在最適合的年紀彼此遇見。

兜兜那時蓄着一米的長髮,背影如煙雲,她寫詩、畫畫、愛旅行,出版過自己的長篇小說,鶴立雞群在世俗的生活中。和後來被段子手們冷嘲熱諷的文藝女青年們不同,兜兜的文藝是一種脫凡的詩意和輕靈,腹有詩書氣自華,她舉手投足自有調性,和刻意表演出來的文藝范兒有着本質上的不同。

她如古書里的那些女子一般,身上的人間煙火氣不濃。

上天怎會讓這樣剔透的女人常駐人間。

你是否曾隱約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有種癲狂的力量瞬間便可顛覆一切,主宰這種力量的不知是哪些促狹而偉大的神明。

古往今來無數的例證在揭示着這些神明有多麼的善妒,他們見不得十全十美,也容不下完滿的人生,他們在建築和摧毀之間不停地揮動魔杖,前一秒還歲月靜好,下一秒便海嘯山崩。

有人把這種力量叫作命運。

2008年11月18日,兜兜被確診為癌症晚期。

疾病來得毫無徵兆,發現得太晚,已是不治之症,從這一天起,她的生命進入倒計時。

兜兜沒崩潰,獨自靜坐了一夜後,她坦然接受了這一現實。

她撥通了大樹的電話,如實告知病情,她說:樹,醫生告訴我康復的幾率已經為零,我認真考慮了一下……我們分手吧。

兜兜的態度很堅決,事已至此,她認命,但不想拖累別人,不想將大樹的幸福毀在自己的手裡。

隔着兩千公里的距離,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

她說:樹,你已經不年輕了,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抱歉,不能陪着你了,謝謝你這輩子給過我愛情。

她儘量用平穩的語氣講完這一切,電話那頭的大樹已是泣不成聲。

兜兜說,大樹不哭。

兜兜說,我們面對現實好嗎?長痛不如短痛……

說着說着,她自己反而掉出眼淚來,她狠心掛斷電話,設置了黑名單。

與此同時的廣州街頭,路人驚訝地看着一個熱淚縱橫的中年男人,他孩子一樣嗚咽着,一遍又一遍撥打着電話。

11月的嶺南潮濕溫暖,路人匆匆,無人知曉剛剛有一場雪崩發生在這個男人面前。

六個小時候後,大樹飛抵西安。

眼前茫茫一片,恍惚,恍惚的樓宇,恍惚的人影晃動。

末秋初冬的天氣,他只穿着一件短袖衫卻完全感覺不到寒冷,心裡只有一個信念:快點兒,再快點兒,快點兒去到她的身邊。

大樹敲門時,眼淚再次止不住,中年男人的眼淚一旦開閘,竟如此磅礴,他哭得說不出話,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到了手上,他死命控制着自己敲門的力度,卻怎麼也控制不了節奏。

兜兜打開門,愣了幾秒鐘,又迅速把門關上。隨着大門砰的一聲響,她的坦然和冷靜崩塌了,她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他,只是一味用背抵着門板。

「樹……你為什麼要來?」

大樹強止住哽咽,把嘴貼近門縫喊:兜兜開門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我在,你不要怕。

兜兜說:樹,我不會好了……我自己可以面對的,你快走吧,忘了我吧,我們都不是孩子了,你不要犯傻……

聲音隔着薄薄的一扇門傳出來,卻好似隔着整個天涯。

大樹喊:兜兜開門吧,我等了40多年才遇到你,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他用力地砸門,大聲地喊,半跪在地上緊貼着門板不停地央求,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情緒失控讓他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門的背後,兜兜不停地重複着:……你不要犯傻,樹,你不要犯傻……

幾個小時過去了,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天亮了又黑,大樹昏厥又醒來,臨走時嗓子已經失聲。

他沒能敲開兜兜的門。

都說時間能改變一切,消解一切,埋葬一切。

兜兜相信時間的魔力,她祈求大樹不要犯傻,唯願他如常人一樣在命運面前緘聲,理智地止步,明智地離去,然後把一切交予時間。

「結局既已註定,那就早點兒忘記我,早點兒好起來吧。」

她時日無多,只剩這一種方式愛着他。

(五)

兜兜萬萬沒想到,大樹也只給自己剩下一種方式。

一個月後,大樹辭掉了廣州的工作,將全部家當打包搬到西安。

這是他事業上最黃金的時期,資歷名望、社會地位、高收入……他統統不要了,不惑之年的男人瘋狂起來,竟然比20歲的男生還要一往無前,他只要她。

大樹沒有再去敲門,兜兜已經入院,他百般打聽,來到她的病床前。

她裝睡,不肯睜眼。

他說:兜兜,我們能心平氣和地聊聊天嗎?

他坐下,指尖掠過她的臉頰,他輕聲說:我們在一起三年了,難道我會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嗎?你放心好嗎,我向你保證,我將來的生活我自己會處理好的……兜兜,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不要再攆我走了。

他捉住她的手:你在一天,我陪着你一天,陪你一輩子,不論這輩子你還剩下多少時間。

淚水滲出緊閉的眼,兜兜掙脫不開他的手,哭着說:樹,你傻不傻……

大樹卻說:兜兜,我們結婚吧。

2009年6月28日,兩人在西安結婚。

事情變得簡單起來了:死神給你指明了道路的終點,但愛人在身旁說:來,我陪你走完。

這條路好像忽然也沒那麼艱難了。

兜兜的身體狀況越來越惡化,一天比一天蒼白羸弱,遵醫囑,她開始住院靜養,大樹24小時陪着她。醫院的生活單調,二人的話都不多,很多時候都是默默看着對方,看着看着,掩不住的笑意開在眉梢眼角。

她打針,他替她痛,醫生叮囑的每一句話他都當聖旨去遵守,比護士長還要護士長。

所有人都明白,不會有什麼奇蹟發生了,但大樹認認真真地去做,就好像一切都還有希望。

有一天,大樹幫她切水果,兜兜從背後攬住大樹的腰,她說:樹,趁我還走得動,我們旅行去吧。

她告訴大樹,從20世紀90年代末起,自己一個人旅行過很多地方,漫長的旅行中,她曾遭遇過一個奇妙的小城,在那裡人們放水洗街,圍火打跳,零星的背包客拎着啤酒走在空曠的青石板路上,馬幫的駝鈴叮咚響,流浪歌手的吉他聲在午後的街頭會傳得很遠很遠。

她說:樹,你知道麼?從2005年我剛認識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夢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定居在那個小城,安安靜靜地一直到老……這個夢今生是無法實現了,但我想和你一起去曬曬那裡的月亮。

兜兜說:大樹,你幫我去搞定醫生好嗎?

兜兜此生的最後一次旅行去的麗江。

她已經很虛弱了,坐久了會眩暈,稍微走快一點兒就會氣喘,大樹攬着她,給她倚靠的支點,兩個人站在玉龍雪山前吹風,坐在民謠小火塘里聽歌,燭火映紅了每個人的面龐,唯獨映不紅她那一臉的蒼白。

木吉他叮咚流淌的間隙,她附在他的耳畔說:真好聽哦,樹,這個世界上美好的東西真多。

她說:我們支持他們一下,買一些他們的專輯好嗎?

臨行前夜,她站在2009年的大冰的小屋裡說: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開下去哦。她牽着大樹的手走出小屋的門,踩着月亮溜達在青石板路上。

碎碎的繡花裙飄蕩,她牽着他的手,甩來甩去甩來甩去……她輕輕說:樹,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我好起來,我又何嘗不想,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真的不想這樣……聽我的好麼?回西安後不要那麼在意治療效果了。

她停下腳步,扳過他的肩膀:

你說過,我走以後你會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希望你從現在開始就好好地生活,一直一直地好好生活,好嗎?

她說:樹,答應我,這個世界上美好的東西那麼多,你要替我好好去體會哦。

重返西安後的兜兜接受了化療,她失去了如瀑的長髮,體重下降到70斤,她開始服用泰勒寧,又名氨酚羥考酮片,適用於各種原因引起的中重度、急慢性疼痛,如重度癌痛。

劇痛的間隙,她攥着大樹的手開玩笑說:在麗江還沒事,一回來就痛成這樣了,早知道就留在那裡不回來了。

她和大樹都明白,以她當下的狀況,已不可能再度橫穿大半個中國去往滇西北了。醫生暗示過,癌細胞已經擴散,兜兜隨時都會離去。

時間不多了,他們靜靜地四目相望,默默地看着對方。

大樹忽然開口說:兜兜,那我們就造一個麗江。

辭職後的大樹早就沒有了高薪,高昂的治療費用已將兩個人的積蓄消耗了大半,他拿出剩餘的積蓄盤下一間50平方米的屋子,仿照大冰的小屋的模樣,建起了一家火塘,命名為「那是麗江」。

一樣的格局,一樣的氣場,一樣的音樂,一樣的牆壁和燭台。

門外是車水馬龍的西安,門裡是燭火搖曳的麗江。

兜兜最後的時光是在這間小火塘里度過的,最後的日子裡,大樹給了兜兜50平方米的麗江。

(六)

大樹獨行麗江赴約後的幾年間,我曾數次路過西安,每次都會去那是麗江探望他。

那是麗江坐落於西安書院門旁的巷子裡,招牌是倒着掛的,兜兜走後,大樹悉心打理着那裡的一切。

兩個人的麗江,如今是他一個人的西樓。

古人說: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古人說: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說的都是黯然銷魂的離愁。

我卻並未從大樹臉上看到半分頹唐,有的只是坦然的思念。

大樹本名叫嚴良樹,新加坡人。

他留在了西安,守着那家店,直到今天,或者永遠。

大樹履行着諾言,好好地活着。

兜兜天上有知,一定始終在含笑看着他。

兜兜生前主動簽署了遺體捐獻書,陝西省自願遺體捐贈第一人。

她在日記里說:我有癌症,身上可用的器官只有眼角膜。但我的身體可以捐贈給醫學機構做研究。這樣自己可以發揮點兒作用,比讓人一把燒光更有意義。兜兜畢業於西北大學新聞系,逝於2010年10月22日。

她真名叫路琳婕。

命運對她不公,她卻始終用她的方式善待着身邊的世界。

兜兜當年用錄音筆錄製的那首《烏蘭巴托的夜》,我收錄進了自己的民謠專輯CD中,一刀未動,一幀未剪。第4分22秒,大樹碰倒了一支空酒瓶,叮咚一聲輕響。

我偶爾也會在小屋唱起那首《烏蘭巴托的夜》。

不論旁人如何不解,唱這首歌時我一定堅持要求關掉燈,全場保持安靜,誰說話立馬攆出去。

我傲嬌,怕驚擾了老朋友的聆聽。

兜兜,我知道你曾路過小屋,只不過陰陽兩隔,我肉眼凡胎看不見,但你應該聽得到我在唱歌吧。再路過小屋時進來坐坐吧,如果人多的話呢,咱們就擠一擠,這樣暖和。咱們和當年一樣,圍起燭火彈老吉他,大軍啊、路平啊、菜刀啊、靳松啊,咱們輪流唱歌。

大軍生了兩個孩子了,他還是每天堅持着用自己賣唱掙來的錢給老婆買一條花裙子,他和以前一樣,天天晚上都會去小屋坐一坐。菜刀還是穿着那件海魂衫,寧蒗的彝族小學之後,他又組織援建了德格的藏族小學,他現在是支教老師里唱歌唱得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