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23章

大冰

我還是老樣子,沒出家,沒去成布宜諾斯艾利斯,秉性沒改,脾氣沒改,討厭我的人和喜歡我的人和以前一樣多。若非要說變化的話,只有一個:不知為何,最近兩年越來越喜歡回味往事,哈,是快變老了嗎?

當年你曾給過我一個擁抱,輕輕地拍着我的後腦勺,喊過我一聲:弟弟。

你說: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開下去哦。

這句話我一直記得。

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說麗江變了,更商業了,小屋也變了,也開始收酒錢了。

我懶得解釋也不想解釋。

不管在遊人眼中,當下的麗江有多麼虛華浮躁,人心有多麼複雜,房租有多麼天價……你我心裡的麗江都從未改變過。

其實你我眷戀的真的是麗江嗎?或許只是一個叫作麗江的麗江而已吧。

世間美好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責任恪盡本分去護持好它。

我懂的,我懂的,我會盡力留住這間小屋子的。

六道殊途,不管你如今浮沉在哪一方世界,這算是咱們之間的一個承諾吧。

兜兜、大樹,大樹、兜兜。我一邊想着你們的模樣,一邊寫下這些文字,一邊不自覺地哼唱起來了呢。

……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靜,那麼靜

你遠在天邊卻近在我眼前

……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靜,那麼靜

聽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

烏蘭巴托的夜,那麼靜,那麼靜

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

好吧。

好的。

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毛毛捏着木頭的手,對我說:「……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帶鬆了,她發現了,自自然然地蹲下來幫我系上……我嚇了一跳,扭頭看看四周,此時此刻這個世界沒有人在關注我們,我們不過是兩個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對自己說,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2007年夏天,你在廈門嗎?

你在高崎機場遇到過一個奇怪的女人沒?

你在廈大白城的海邊遇到過一個奇怪的男人沒?

(一)

馬鞍山的午夜,街邊的大排檔。

毛毛捏着木頭的手,對我說:……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帶鬆了,她發現了,自自然然地蹲下來幫我系上……我嚇了一跳,扭頭看看四周,此時此刻這個世界沒有人在關注我們,我們不過是兩個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對自己說,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木頭哎喲一聲輕喊,她嘟着嘴說:毛毛你捏痛我了。

毛毛不撒手,他已經喝得有點兒多,他眉開眼笑地指着木頭對我說:我老婆!我的!

我說:你的你的,沒人和你搶。

他眼睛立馬瞪起來了,大着舌頭,左右睃着眼睛喊:誰敢搶我砸死誰!

我說:砸砸砸砸砸……

在我一干老友中,毛毛是比較特殊的一個。

他的社會標籤定位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也當歌手,也開酒店,也做服裝,也開酒吧,也彈吉他,也彈冬不拉,也玩兒自駕,也玩兒自助游……我的標籤就不算少了,他的比我只多不少,總之,蠻神秘的一個人。

不僅神秘,而且長得壞壞的。

他是個圓寸寬肩膀的金鍊漢子,煞氣重,走起路來像洪興大飛哥,笑起來像孫紅雷飾演的反派。

由於形象的原因,很多人不敢確定他是否是個好人,紛紛對他敬而遠之。

他自己卻不自知,和我聊天時常說:咱們文藝青年……

我心說求求你了,你老人家摘了金鍊子再文藝好嗎?好的。

我婉轉地跟毛毛說:咱們這種三十大幾的江湖客就別自稱文藝青年了,「文青」這個詞已經被網上的段子手們給解構得一塌糊塗了,現在喊人文青和罵人是一樣一樣的。

他皺着眉頭問我:那我就是喜歡文藝怎麼辦?

我默默咽下一口血,道:那就自稱文氓好了,不是盲,是氓……氓,民也,多謙虛啊。

他點頭稱是,轉頭遇見新朋友,指着我跟人家介紹說:這是大冰,著名文氓。

……

我終於知道他們南京人為什麼罵人「呆B」了。

除了有點兒文藝癖,毛毛其他方面都挺正常的。

他蠻仗義,江湖救急時現身第一,有錢出錢有人出人,不遺餘力,事了拂身去,不肯給人還人情的機會。

2013年下半年,我履行承諾自費跑遍中國,去了百城百校做演講,行至上海站時輜重太多,需要在當地找輛車並配套個司機。我摳,懶得花錢去租賃公司包車,就在微信朋友圈發消息,還好還好,人緣不錯,短短半天就有八九個當地的朋友要借車給我。遺憾的是只有車沒有司機——大家都忙,不可能放下手頭的事情專門來伺候我。

我左手拇指不健全,開不了車,正為難着呢,毛毛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講話素來乾脆,劈頭蓋臉兩句話電話就掛了:

把其他朋友的安排都推掉吧,我帶車去找你,你一會兒把明天接頭地點發給我,接頭時間也發給我,好了,掛了哈。

毛毛和人說話素來有點兒發號施令的味道,不容拒絕,我也樂得接受,於是轉天優哉游哉地去找他會合。

一見面嚇了我一跳,我說毛毛你的車怎麼這麼髒?

他咕嘟咕嘟喝着紅牛,淡定地說:從廈門出發時遇見下雨,進上海前遇見颳風,怕耽誤和你會合的時間,沒來得及洗車。

正是颱風季節,整整1000公里,他頂風冒雨,生生開過來了。

這是古人才能幹出來的事兒啊,一諾千金,千里赴約。

事兒還沒完,上海之後,他又陪我去了杭州。

我的「百城百校暢聊會」自掏腰包,盤纏緊張,他替我省錢,說他開車拉我的話能省下些路費。於是,從上海到杭州,杭州到寧波,寧波到南京,南京到成都,成都到重慶……

毛毛驅車萬里,拉着我跑了大半個月,一毛錢油錢都不讓我出。

有時候我想搶着付個過路費什麼的,他胳膊一胡嚕,說:省下,你又沒什麼錢。都是兄弟,感激的話無須說出口,錢倒是其次,只是耽誤了他這麼多的時間,心中着實過意不去。

毛毛說:時間是幹嗎用的?——用來做有意義的事情唄。你說,咱們現在做的事情沒意義嗎?

我說:或許有吧……

他說這不就結了嗎?我又不圖你的,你又不欠我的,所以你矯情個屁啊,有意義不就行了!

我:……

我白當了十幾年主持人,居然說不過他,邏輯推衍能力在他面前完敗。

從上海到重慶,毛毛時有驚人之舉,都是關於「意義」的。我不想讓毛毛只給我當司機,每場演講的尾聲都邀他上台來給大家唱歌。他本是個出色的彈唱歌手,不僅不怯場,且頗能引導場上氣氛。復旦大學那場是他初次上場,他一上來就說:我上來唱兩首歌,讓大冰歇歇嗓子而已,大家不用鼓掌。

又說:我電焊工出身,沒念過大學,能到這麼高端的地方唱歌是我的榮幸,要唱就唱些有意義的歌,我好好唱……你們也好好聽,這才有意義。

眾人笑,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他一掃琴弦,張嘴是周雲蓬的《中國孩子》:

不要做克拉瑪依的孩子……

毛毛的聲線獨特,沙啞低沉,像把軟毛刷子,刷在人心上,不知不覺就刷憂鬱了。

從上海刷到南京,從華東刷到巴蜀,《中國孩子》《煮豆燃豆萁》……這都是他必唱的歌。

毛毛和我的審美品位接近,都喜歡意韻厚重又有靈性的詞曲,民謠離不開詩性,我最愛的詩集是《藏地詩篇》《阿克塞系列組詩》,詩人叫張子選,是我仰之彌高的此生摯愛。

好東西要和好朋友一起分享,數年前我曾推薦毛毛讀張子選的詩。他一讀就愛上了,並把張子選的《牧羊姑娘》由詩變曲,百城百校的漫遊中,他把這壓箱底兒的玩意兒搬出來,數次現場演繹。

每次唱之前,他都不忘了嘚啵嘚啵介紹一下作者,我懸着一顆心,生怕他把人家張子選也介紹成文氓。

毛毛普通話真心不好,濃重的南京口音,他不自覺自知,介紹完作者後還要先把詩念一遍。

怎麼辦,青海青,人間有我用壞的時光;

怎麼辦,黃河黃,天下有你亂放的歌唱。

怎麼辦,日月山上夜菩薩默默端莊;

怎麼辦,你把我的輪迴擺的不是地方!

怎麼辦,知道你在牧羊,不知你在哪座山上;

怎麼辦,知道你在世上,不知你在哪條路上。

怎麼辦,三江源頭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麼辦,我與你何時重遇在人世上……

然後開唱。

唱得真好,大家給他鼓掌,他蠻得意地笑,不掩飾。

笑完了還不忘畫龍點睛,他衝着場下說:……唱得好吧,你們應該多聽聽這種有意義的詩歌。

我汗都快下來了,我去年買了個表的,你這個呆B真不客氣。

一般毛毛演唱的時候,我會讓全場燈光調暗,讓在座的每個人開啟手機的手電筒功能。

大家都蠻配合,埋頭調手機,一開始是幾隻螢火蟲,接着是停滿點點漁火的避風塘。

漸漸地,偌大的禮堂化為茫茫星野,壯觀得一塌糊塗。

怎麼辦,青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