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24章

大冰

舞台上有你亂放的歌唱,

人世間有我用壞的時光。

(二)

我的身份標籤多,故而演講涵蓋面較廣,其中有一小部分涉及旅行話題,但弘揚的不是泛泛的旅行觀。

我不否認旅行的魅力。

旅行是維他命,每個人都需要,但旅行絕不是包治百病的萬能金丹,靠旅行來逃避現實,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現實問題的。

盲目地說走就走,盲目地辭職、退學去旅行,我是堅決反對的。

一門心思地浪跡天涯和一門心思地朝九晚五,又有什麼區別呢?真牛B的話,去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關係,多元的生活方式永遠好過狗熊掰棒子。

可惜,有些讀者被市面上的旅行攻略文學洗腦太甚,不接受我的這套理論,在演講互動環節中頗願意和我爭執一番。

我頗自得於己之辯才,社會場合演講時很樂意針鋒相對、剝筍抽絲一番,但大學演講時礙於場合場地,實在是難以開口和這些小我十幾歲的同學辯論。善者不辯,辯者不善,顧忌一多,往往讓自己為難。

有一場有個同學舉手發言:大冰叔叔,你說的多元中的平衡,我覺得這是個不現實的假設,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實例。每個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生活壓力這麼大,怎麼可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關係?我覺得不如說走就走,先走了再說,我年輕,我有這個資本!

我捏着話筒苦笑,親愛的,你一門心思地走了,之後靠什麼再回來?

正琢磨着該怎麼婉轉地回答呢,話筒被人摘走了,扭頭一看,是毛毛。

他皺着眉頭看着那個女同學,說:你個熊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兒?

全場都愣了,他大馬金刀地立在台上,侃侃而談:

你年輕,你有資本,有資本就要亂用嗎?能合理理財幹嗎要亂花亂造?雞蛋非要放到一個籃子裡嗎?非要辭職退學了去流浪才叫旅行嗎?我告訴你,一門心思去旅行,別的不管不顧,到最後除了空虛你什麼也獲得不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說:我就是個例子!

一堆人瞪大眼睛等着聽他的現身說法與反面教材。

他卻說:你不是說沒人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關係嗎?我今年三十多歲了,過去十來年,每年都拿出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旅行,其餘的時間我玩命工作。我蓋了自己的廠子,創出了自己的服裝品牌,搞了屬於自己的飯店,我還娶了個漂亮得要死的老婆,我還在廈門、南京都分別有自己的房產……別那麼狹隘,不要以為你做不到的,別人也就做不到。

當着兩千多人的面,他就這麼大言不慚地炫富,愁死我了。

毛毛力氣大,話筒我搶不過來。

他接着說:……我不是富二代,錢都是自己一手一腳掙出來的,我也是背包客,可我的旅行從來沒影響到我的工作,同樣,工作也沒影響我的旅行。旅行是什麼?是和工作一樣的東西,是和吃飯、睡覺、拉屎一樣的東西,是能給你提升幸福指數的東西而已,你非要把它搞得那麼極端幹嗎……

他忽然伸手指着我問眾人:你們覺得大冰是個牛B的旅行者嗎?

眾人點頭,我慌了一下,怎麼繞到我身上了?要拿我當反面教材?

毛毛說:你們問問大冰,他當主持人、當酒吧老闆、當歌手、當作家,他的哪項工作影響過他的旅行了?他旅行了這麼多年,他什麼時候辭職了?什麼時候一門心思地流浪了?總之,世界上達成目的的手段有很多,你要是真愛旅行,幹嗎不去負責任地旅行,幹嗎不先去嘗試平衡……

毛毛那天在台上講了十來分鐘才剎住車,帶着濃重的南京口音。

散場時我留心聽學生們的議論,差點兒吐血。

一個小女生說:講得真好,常年旅行的人就是有內涵,咱們也去旅行吧。

另一個說:就是就是,咱也去旅行,咱才不退學呢……下周什麼課?咱翹課吧。

(三)

2013年的百城百校暢聊會是我和毛毛相處最久的一段時光。

與毛毛的結伴同行是件樂事,他說話一愣一愣的,煞是有趣。

他有個習慣,每次停車打尖或加油時,都會給他老婆打電話,他一愣一愣地說:老婆,我到×××了,平安到達。

然後掛電話。

他報平安的地點,很多時候只是個服務站而已……

每場演講完畢後,亦是如此,言簡意賅的一句話:老婆,今天的演講結束了,我們要回去休息了,我今天唱得可好了,大冰講得也還算有意義。

然後嘿嘿哈哈地笑幾聲,然後嗖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我好奇極了,他是多害怕老婆查房,這麼積極主動地匯報行蹤,一天幾乎要打上十來個。

毛毛蠻賤,明知我光棍,卻經常掛了電話後充滿幸福感地嘆氣,然後意氣風發地感慨:這個人啊,還是有個知冷知熱的伴兒好……

我說:打住打住,吃飽了偷偷打嗝沒人罵你,當眾剔牙就是你的不對了。

他很悲憫地看我一眼,然後指指自己的上衣又指指自己的褲子,說:……都是我老婆親手給我做的,多省心,多好看。

他又指指我的衣服,說:淘寶的吧……

至於嗎?至於膨脹成這樣嗎?你和我比這個幹嗎?又不是幼兒園裡比誰領到的果果更大。世界上有老婆的人多了去了,怎麼沒見別人天天掛在嘴上獻寶?

毛毛說:不一樣,我老婆和別人老婆不是一個品種。

你老婆有三頭六臂八條腿兒?你老婆賢良淑德、妻中楷模?

這句話我想喊出口,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鬥嘴也不能胡唚。

說實話,毛毛的老婆確實不錯。

毛毛的老婆叫木頭,廈門人,客家姑娘,大家閨秀范兒,「海龜」資深服裝設計師,進得廠房、入得廚房,又能幹又賢惠,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模樣和脾氣一樣好,屬於媒人踩爛門檻、打死用不着相親的那類精品搶手女人。總之,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總之,和毛毛的反差太大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如果非要說品種的話,一個是純血良駒,一個是藏北野驢。

我勒個去,這麼懸殊的兩個人是怎麼走到一起去的?

有一次,越野車疾馳在高速公路上,聽膩了電台廣播,聽膩了CD,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

我說:毛毛,咱聊聊天兒唄,聊點兒有意義的事兒。

他說:好,聊點兒有意義的……聊什麼?

我說:聊聊你和你老婆吧,我一直奇怪你是怎麼追到她的。

他壞笑一聲,不接茬兒,臉上的表情美滋滋的。

他很牛B地說:我老婆追的我。

我說:扯淡……

他踩了一下剎車,我腦袋差點兒在風擋玻璃上磕出包來。

我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喊:這也有意義嗎!

關於毛毛和木頭相戀的故事一直是個謎。

我認識毛毛的時候,他身旁就有木頭了,他們秤不離砣,糖黏豆一樣。

毛毛和木頭是從天而降的。沒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之前是幹嗎的,只知道他們駐足滇西北後沒多久就開了火塘,取名「毛屋」。

毛屋和大冰的小屋頗有淵源,故而我習慣把毛屋戲稱為毛房。

毛屋比大冰的小屋還要小,規矩卻比小屋還要重,濃墨寫就的大白紙條貼在最顯眼的位置:說話不唱歌,唱歌不說話。

客人都小心翼翼地端着酒碗,大氣不敢出地聽歌。毛毛負責唱歌,木頭負責開酒、收銀。毛毛的歌聲太刷心,常有人聽着聽着哭成王八蛋。木頭默默地遞過去手帕,有時候客人哭得太兇,她還幫人擤鼻涕。

不是紙巾,是手帕,木頭自己做的。

她厲害得很,當時在毛屋火塘旁邊開了一家小服裝店,專門賣自己設計製作的衣服。款式飄逸得很,不是純棉就是亞麻,再肥美健碩的女人穿上身,也都輕靈飄逸得和三毛似的。

毛毛當時老喜歡唱海子的《九月》,她就把店名起為「木頭馬尾」。

《九月》里正好有一句歌詞是: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馬尾正好也算是一種毛毛,頗應景。

毛毛江湖氣重,經常給投緣的人免單酒錢,也送人衣服。他白天時常常拿着琴坐在店門口唱歌,常常對客人說:你要是真喜歡,這衣服就送給你……

客人真敢要,他也真敢送,有時候一下午能送出去半貨架子的衣服。

他真送,送再多木頭也不心疼,奇怪得很,不僅不心疼,貌似還蠻欣賞他的這股子勁頭。

毛毛和木頭與我初相識時,也送過我一件自己設計的唐裝。

木頭一邊幫我扣扣子,一邊說:毛毛既然和你做兄弟,那就該給你倆做兩件一樣款式的衣服才對。木頭的口音很溫柔,說得人心裡暖暖的。

我容光煥發地照鏡子,不知為何立馬想到了《水滸傳》里的橋段,不論草莽或豪傑,相見甚歡時也是張羅着給對方做衣服。

有意思,此舉大有古風,另一種意義上的袍澤弟兄。

那件唐裝我不捨得穿,一直掛在濟南家中的衣櫃裡。

就這一件衣服是手工特製的。

好吧,其他全是淘寶的。

(四)

那時,毛毛經常背着吉他來我的小屋唱歌,我時常背起手鼓去他的毛屋打配合,大家在音樂上心有靈犀,琴聲和鼓聲水乳交融,一拍都不會錯。

大冰的小屋和毛毛的毛屋是古城裡最後兩家原創民謠火塘酒吧,人以群分,同類之間的相處總是愉快而融洽的。

只是可惜,每年大家只能聚會一兩個月。

毛毛、木頭兩口子和其他在古城開店的人不太一樣,並不常駐,每次逗留的時間比一個普通的長假長不到哪裡去。

然後就沒影了。

我覺得我就已經算夠不靠譜的掌柜了,他們兩口子比我還不靠譜。木頭馬尾和毛屋開門營業的時間比大冰的小屋還少。雖說少,卻不見賠本,尤其是木頭馬尾的生意,不少人等着盼着他們家開門,一開門就進去掃貨,一般開門不到一周,貨架上就空了,羨慕得隔壁服裝店老闆直嘬牙花子。

隔壁老闆和我抱怨:違背市場規律,嚴重違背市場規律。

他說:他們家衣服到底有什麼好的?沒輪廓沒裝飾,清湯寡水的大裙子小褂子,怎麼就賣得那麼好?

我沒法和隔壁老闆解釋什麼叫品位、什麼叫設計感,隔壁老闆家靠批發義烏花披肩起家,店鋪里花花綠綠的像擺滿了顏料罐。

麗江曾經一度花披肩泛濫,只要是個女遊客都喜歡披上一條花花綠綠的化纖披肩,好像只要一披上身立馬就瑪麗蘇了。我印象里花披肩好像流行快七八年了,直到木頭馬尾素雅登場,才一洗古城女遊客們的集體風貌。

木頭說這是件好事,她說:這代表着大家的整體審美在提高。

我對這個看法不置可否,審美不僅是穿衣戴帽那麼簡單吧,她們披花披肩時聽的是侃侃的《滴答》、小倩的《一瞬間》,為什麼穿木頭馬尾時聽的還是《滴答》和《一瞬間》?

為什麼不論她們穿什麼,都不忘了微信搖一搖、陌陌掃一掃?

我和毛毛探討這個話題。

毛毛說:什麼審美不審美的,那些又不是我老婆,我關心那些幹嗎?

他又說:你又沒老婆,你關心那些幹嗎?

沒老婆是我的錯嗎?沒老婆就沒審美嗎?悲憤……好吧好吧,是的是的,我關心那些幹嗎?那我關心關心你們兩口子一年中的其他時間都幹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