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25章

大冰

毛毛回答得很乾脆:帶老婆玩兒去了。

我問:去哪兒玩了?

他說哪兒都去,然後撥拉着指頭挨個兒數地名,從東北數到台北,有自駕有背包……

我悄悄問:天天和老婆待在一起不膩歪啊……

他缺心眼兒,立馬喊過木頭來,把她的手捏在自己懷裡,賤兮兮地說:如果會膩歪,一定不是心愛的,心愛的,就是永遠不會膩歪的。

木頭問:誰說咱倆膩歪了?抽他!

我說:打住,你們兩口子光玩兒啊,指着什麼吃啊?

木頭說:我們倆都有自己的工作啊,只不過都不是需要坐班的那種而已。另外,我們不是一直在開店嗎?遇到喜歡的地方就停下來開個小店,安個小家,這幾年也就在五六個地方置辦了七八家產業吧。每個地方住一段時間,打理打理生意,工作上一段時間,然後再一路玩兒着去往下一個地方,每年邊玩兒邊干順便就把中國給「吃」上一遍了。

毛毛歪頭和木頭說話:大冰這傢伙真傻,他是不是以為我們是光玩兒不工作的?

木頭一臉溫柔地說:就是,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老公有多努力多辛苦,抽他!

毛毛很受用地點頭,說:咱們又不是活給別人看的,咱們平衡好咱們的工作和生活,走咱們自己的路,讓別人愛說什麼就說去吧。

這個「別人」是指我嗎?

我說什麼了我?我招誰惹誰啦?

我服了,拱手抱拳。

後來方知木頭所言不虛,其他的不論,單說木頭馬尾這一項產業就遠比旁人眼中看到的要出乎意料得多。我以為他們只開了滇西北這一家店,沒想到連周莊都有他們的店。

其他的分店地址不多介紹了,我傲嬌,沒必要打廣告拿提成,諸位看官自行百度吧。

如果對他們家衣服的款式感興趣,可以順便百度一下央吉瑪,她參賽時穿的那幾身演出服,好像也是木頭店裡的日常裝。

百城百校暢聊會時,木頭馬尾正在籌備又一家新店。毛毛應該是扔下了手頭的工作來幫我開車的,我應該耽誤了他不少時間。

但他並未在嘴上對我賣過這個人情。

所以,我領情。

後來獲悉,毛毛來幫我,是得到木頭大力支持的,最初看到那條朋友圈信息的是木頭,她對毛毛說:大冰現在需要幫助,你們既然是兄弟,如果你想去幫他的話,那就趕快去吧。

她只叮囑了毛毛一句話,順便讓毛毛也捎給我:你倆好好玩兒,別打架。

倆爺們兒加起來都七十幾歲的人了,打架?你哄孩子逗小朋友呢啊?

我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眼裡看到的、耳朵里聽到的夫妻相處之道不算少了,各種故事都了解過,唯獨沒有遇見過這麼奇葩的夫妻。

木頭是個好老婆,她對「空間」這個詞的解讀,異於常人。

要是結婚後都能這麼過日子,每個妻子都這麼和老公說話,那誰他媽不樂意結婚啊!誰他媽樂意天天一個人兒上淘寶,連雙襪子都要自己跑到淘寶上買啊?好吧,我承認,當毛毛因為木頭的存在而自我膨脹時,我是有點兒羨慕的。不多,一點點。

我猜毛毛和木頭的故事一定有一個神奇的契機,我對那個契機好奇得無以復加。百城百校暢聊會結束後,我去馬鞍山找毛毛兩口子喝酒。我使勁兒灌毛毛酒想套話,他和他老婆亂七八糟給我講了一大堆成長故事,就是不肯講他們相戀的契機。

我一直喝到失憶,也沒搞明白兩個反差這麼大的人,到底是因為什麼走到一起的。

毛毛只是不停地說:我們的結合很有意義。

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到底有什麼意義啊?具體哪方面的意義啊?

毛毛賣關子不說。

木頭也不說。

(五)

毛毛少年時有過三次離家出走的經歷。

他生於長江邊的小縣城樅陽,兵工廠的工人老大哥家庭里長大,調皮搗蛋時,父親只會一種教育方式:吊起來打。

真吊、真打、真專政。

父母沒有受過太多的教育,不太懂得育子之道,夫妻間吵架從不避諱孩子,他是在父母不斷的爭吵中長大的。

一切孩子的教育問題,歸根到底都是父母教育方式的問題。

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下成長的孩子大多脾氣古怪,自尊心極強。毛毛太小,沒辦法自我調節對家庭的憤怒與不滿,他只有一個想法:快快長大,早點兒離開這個總是爭吵的家。

毛毛第一次離家出走,是在10歲。爭吵後的父母先後摔門離去。他偷偷從母親的衣袋裡拿了50塊錢,爬上了一輛不知道開往何處的汽車,沿着長江大堤一路顛簸。

第一個晚上住在安慶市公共汽車站。

因為害怕,他蜷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50塊錢偷偷藏在球鞋裡。他累壞了,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時,發現球鞋還在,可是藏在鞋裡的50塊錢已經不見蹤影。

作為一個第一次來到大城市的孩子,他嚇壞了,正站在車站門口惶恐時,耳朵被匆匆趕來的母親揪住。

毛毛是被揪着耳朵拖回家的。

第二次出走則發生在一個夏天,他流浪了幾天後,走到了一個叫蓮花湖的地方。好多人在游泳,他眼饞,但沒有救生圈,隨手撿了一塊泡沫塑料就下水了……醒來時,一對小情侶正在扇着他的臉,着急地呼喚着他,旁邊許多人在圍觀。好險,差一點兒就淹死了。他再次嚇壞了,想回家,揣着一顆心逃票回了家。暴跳如雷的父親沒有給他任何解釋的餘地,他被吊在梯子上一頓暴打。

第三次離家出走時,他乾脆直接從安慶坐船到了江西的彭澤縣。

他在那裡碰見了幾個年輕人,他們說願意給毛毛介紹一份工作,並帶他去見老闆。老闆反覆檢查着毛毛的手,對着旁邊的人小聲說道:這是個好苗子。

他們端來熱水和肥皂,要和毛毛玩兒水中夾肥皂的遊戲。

機靈的毛毛藉口上廁所,繞過屋後小菜地,淋着小雨連跑帶爬了十多里路,才混上了回安慶的輪船。弦一松,又累又餓的毛毛昏倒在船艙過道的板凳上。

一位好心的老奶奶用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在他的背上刮,颳了無數道紅印才救醒了他。很多年後,他才知道那種方法叫刮痧。

他沒成為小偷,也沒稀里糊塗地死在客輪上,灰溜溜地回了家。

又是一頓暴打,吊起來打,瘀痕鼓起一指高。

毛毛一次一次離家出走,一次一次被吊起來打的時候,有一個叫木頭的小姑娘在千里之外過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木頭比同齡的夥伴們幸福得多,父母疼愛她,她在愛里長大,懂事乖巧,很小的時候開始也學着去疼人。她每周末去探望奶奶,從書包里拿出自己儲存了一周的好吃的,捧到奶奶面前說:這是媽媽讓我帶給您吃的……

從小學開始,每晚爸爸都陪着她一起學習,媽媽坐在一旁打着毛衣,媽媽也教她打毛衣,不停地誇她打得好。母女倆齊心合力給爸爸設計毛衣,一人一隻袖子,煩瑣複雜的花紋。

爸爸媽媽沒當着她的面紅過臉。

在一個暑假的傍晚,爸爸媽媽在房間裡關起門說了很久的話,門推開後,兩個人都對木頭說:沒事沒事,爸爸媽媽聊聊天哦……

長大後她才知道,原來是有同事帶孩子去單位玩兒,小孩子太皮,撞到媽媽的毛衣針上弄瞎了一隻眼睛,家裡賠了一大筆錢。

高三那年,爸爸問木頭是不是想考軍校啊?當然是了,那是她小時候的夢想,穿上軍裝那該多帥啊。

體檢、考試,折騰了大半年,市里最後只批下一個名額,市長千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木頭抱着已經發下來的軍裝在房間哭了一整天,媽媽再怎麼耐心地勸說都沒有用,這是她第一次受傷害,難過得走不出來。媽媽關上門,摟着她的腰,附在耳邊悄悄說:不哭了好不好?不然爸爸會自責自己沒本事的,咱們不要讓他也難過好嗎……

木頭一下子就止住眼淚了,她去找爸爸,靠在爸爸的肩頭說:爸爸我想明白了,上不了軍校沒關係,我還可以考大學。

爸爸說,咱們家木頭怎麼這麼懂事兒?

媽媽笑眯眯地說:就是,咱們木頭最乖了。

第二年的暑假,木頭接到了北京服裝學院和湖南財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爸爸媽媽一起送她去北京報到,爸爸專門帶了毛衣過去,見人就說:你看,我們家木頭從小就會做衣服。

木頭考上大學的時候,毛毛剛從技工學校畢業。

和平年代不用打仗,國家解散了很多兵工企業,他跟隨着父母從樅陽小城搬遷到另一個小城馬鞍山。他不招人喜歡,個子很小卻很好鬥,犯錯後父親還是會動手,好像直接的斥責才是他們認為最行之有效的交流方式。沒人和他溝通,他就自己和自己溝通,他開始玩木吉他。音樂是寂寞孩子最好的夥伴,他的夥伴是他的吉他。

孤僻的毛毛在技校讀的是電焊專業,父親的意思很簡單:學個手藝,當個工人踏踏實實地捧着鐵飯碗過一輩子就很好了。

身處那樣一個男孩堆似的學校和班級里,他是不被別人注意的,直到學校的一次晚會上,這個平日裡大家眼角都不太能掃到的少年,抱着木吉他唱完沈慶的《青春》。

掌聲太熱烈,毛毛第一次獲得了一份滿足感和存在感。他高興壞了,跑回家想宣布自己的成功,又在話開口前生生咽了回去。

父親的臉色冷峻,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訴說。

父親問:你跑回來幹嗎?又惹什麼禍了?……學個電焊都學不好嗎!

仿佛被火熱的焊條打到了背部,他暗下決心,熬到畢業證到手,這樣的日子打死都要結束了。

很快,18歲的毛毛從技校畢業。

拿到畢業證的那一天,他狠狠地將電焊槍扔出去老遠,痛快地喊道:老子不伺候了!

一起扔掉的還有當時學校分配的鐵飯碗。

時逢毛毛18歲生日,當晚,他手裡攥着10塊錢,孤零零一個人來到一家街邊排檔。

炒了一盤三塊錢的青椒乾絲,要了一瓶七塊錢的啤酒,他坐在路燈下,對着自己的影子邊喝邊痛哭流涕。

家人找到他,拖他回家,一邊拖一邊問:你哭什麼哭,你有什麼臉哭!

他掙扎,借着酒勁兒大吼:別管我,我不回家,我沒有家,我不要家!

毛毛起初在當地的一家酒吧當服務生,後來兼職當駐場歌手,有抽獎節目時也客串一下主持人,每月300塊。睡覺的地方是在酒吧的儲物間,吃飯在街邊攤,他認為自己已經成年了,不肯回家。

他唱出來一點兒名堂,夜場主持的經驗也積累了一點兒,開始給來走穴的人配戲,繼而自己也開始走穴。數年間幾經輾轉,1999年,毛毛走穴到了廈門。

廈門的夜場多,為稻粱謀,他紮根下來。

他的出租房窄小逼仄,一棟摩天大廈擋在窗前,日光曬不進來。

他不知道,一個正在那棟摩天大廈里上班的白領姑娘,會在八年後成為他的妻子。

(六)

1999年,木頭大學畢業,供職於廈門FL國際貿易進出口有限公司。

公司位於廈門最黃金地段的銀行中心,可以看着海景上班。

設計部剛剛成立,那時服裝出口貿易缺乏專業人才,木頭姑娘一個人挑大樑,負責所有專業上的業務問題,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遠航船剛出港,一切順風順水。

她遇到了一個貴人,日本著名設計師佐佐木住江。

佐佐木對她說:中國的服裝市場不能總是抄襲,必須首先解決人才問題,需要建立亞洲人自己的人體模型。2002年,木頭下定決心按佐佐木的指引,去日本進修培訓,費用自己承擔。

公司正是用人之際,不肯放手這樣一個優秀的人才,部門領導一直不肯接受她的辭呈。

老闆惜才,專門找她談話,他講了一個變通的方案:讓公司的貿易客戶日本大阪田東貿易公司接納木頭培訓三年的請求,並且是半天上班,半天學日語。

條件只有一個,不要跳槽,學成後繼續回公司效力。

木頭被當成重點人才對待,廈門公司給予的出國出差工資待遇,是廈門工資的三倍,日本公司負責吃住,半天工作的內容就是對接廈門公司及日本公司所有的業務問題,出訂單,安排出貨,解決面料色差。

公司不僅擔保了她出國的所有事項,並且還讓她在出國前在公司無償貸款十萬元付買房的首付款。木頭的工作年限還不夠資格享受這個待遇,這在公司內部引起了不小的爭議。老天爺不會白給人便宜占,木頭明白,老闆的一切決定就是想讓她能回來。

因為她是人才。

木頭去了大阪。深秋淅瀝的小雨中,在迷宮般的小巷裡找到町京公寓。她開心地給爸爸打電話,一點兒孤單的感覺都沒有,上天厚待她,一切都順利得無以復加。

她開開心心地去上課。第一堂課老師問了一個問題:正確地做事與做正確的事,你願意選擇哪個?她舉手問:只要正確地做事,做的不就是正確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