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28章
大冰
這句話在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面前貌似不成立。
很多的閨密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惦記着對方男朋友了,她倆三十歲的時候還手拉着手在街上走,像倆小姑娘一樣,一點兒都不怕羞。
大部分的閨密都是從發小、同學、同事中發展而來的,偶爾也有對客戶的逆襲,可笑和椰子不屬於上述的任何一種。椰子是可笑從大街上撿的,拉薩是個福地,她倆在那裡相識。
有個很奇妙的現象,旅行中結識的朋友,往往關係維繫得最持久,遠長於其他模式的友情。
我和椰子姑娘也相識在多年前的拉薩,當時我是拉薩「浮游吧」的掌柜,她是個自助旅行的過客。
第一面的印象很和諧,她給了我一瓶啤酒和狠狠的一巴掌。
我那時剛剛經歷完一場漫長旅途:某天深夜在酒吧唱歌時,唱哭了一個女孩,然後因為一句玩笑,陪着這個女孩一步一步走去珠峰。
出發時,我只背了一隻手鼓,那個女孩身上只有一串鑰匙、一本護照和一台卡片相機,我倆身上都沒什麼錢。
路費是邊走邊掙出來的。
風餐露宿、饑寒交迫,一路賣唱,從拉薩的北京東路浮游吧里走到了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前。
珠峰下來後,女孩和我分別在定日縣城,她道了聲「再見」,孤身一人去了尼泊爾的方向,我沿着尚未修好的中尼公路一路賣唱回拉薩。
那個女孩不用手機,我沒再見過她。
從拉薩出發時,我沒關酒吧門,也沒來得及和眾人打招呼,導致民怨頗深,一回來就被揪鬥了。
大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讓我罰站,一邊罰站一邊坦白從寬。酒吧里那天還有兩桌客人,面子丟到家了。
我把過程坦白了一遍後,發現捅了馬蜂窩。
一堆人拍着桌子、拍着大腿開始指責我:那姑娘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萬一餓死了怎麼辦?你一路賣唱把人家姑娘帶到了珠峰,怎麼就沒能把人帶回來?你怎麼就能放心讓她獨自上路?
我說:唉,沒事的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眾人封住我的話頭,繼續數落我。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有些話我實在不願挑明,還有些話實在懶得說出口……我有點兒煩了。
當時年輕,倔得很,我青着臉不再說話,推門出來,坐在台階上抽煙。
一根煙沒抽完,一支啤酒遞到了我面前。
抬頭一看……不認識,是個陌生人。
我接過啤酒,問:你誰啊?
陌生人操着一口川普說:兄弟伙,你往旁邊坐坐,給我挪點兒地方噻。
陌生人坐下後,先是和我碰了一下杯,然後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大聲說道:做得好!
我嚇了一跳,問:你幹嗎?
陌生人不接話茬兒,一臉嚴肅地看着我說:那個女孩子,她不會有事的……因為她已經不想死了。
然後又說:那個女孩子,需要獨自去夯實一些東西。
我扭頭盯着這陌生人看,好聰明的一雙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把這個故事解讀成了艷遇,只有這個陌生的客人敏銳地發現了一些東西。
那個女孩和過往的世界切斷了一切聯繫,不用手機,她那夜來到我的酒吧時,身無分文。
隨便一首老歌就引得她淚水決堤……
她心中一定鬱積了莫大的悲傷,很多的徵兆指向同一個答案:那天晚上她已然打算放棄自己。
她心裡應該全濕透了,只剩最後一丁點兒火苗。
她淚眼婆娑地開着玩笑,守着最後那一丁點兒火苗無力地反抗着自己,她站在懸崖邊對我說:帶我出去走走吧,去一個比拉薩再遠一點兒的地方。
旁人聽來不過一句玩笑,或許是她最後的一根稻草,換作是你,你會拒絕嗎?然後是兩個陌生人的一段漫長旅途。
漫長的旅途結束時,她站在珠峰大本營的瑪尼堆上對我說:你把在拉薩時唱哭我的那首歌再唱一次吧,這次我不會再哭了。
……
是哦,珠峰的那一刻,當她話一出口,我便知道她不想死了。
我參與的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場修行,女主角最終重新找回了內心強大的力量,自己拯救了自己。
在這個故事中,我不過是個配角,戲份既已殺青,又何必狗尾續貂?
接下來的故事,她不需要旁人的陪伴了,單身上路就好,就像這個陌生人說的那樣:這個不用手機的女孩需要獨自去夯實一些東西。
世界太大,難得遇到幾個懂你的人,當浮一大白。
我坐在酒吧檯階上和那個陌生人喝掉了整一箱的拉薩啤酒,然後做了九年的朋友。
那個陌生人叫椰子姑娘。
八年後,我動筆把《不用手機的女孩》的故事記錄下來,放在書稿中。我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分別的過程,並援引了椰子姑娘當年說過的話:……那個女孩子,需要獨自去夯實一些東西。
我把初稿發給椰子姑娘看,她是那篇文章的第一個讀者。
出人意料的是,她在回復我的郵件中幫我刪改了故事的結尾,去掉了我和不用手機的女孩最後的分別,以及她曾說過的那句話。
我不解,電她。
彼時,椰子姑娘坐在地球另一端的清晨里反問我:大B,你三十幾了?
我說:33歲啊。
椰子姑娘說:如果今天的你重回當年,你依舊會選擇分別嗎?還是會選擇繼續陪着那個姑娘走下去?
我說:這個故事和愛情無關……
椰子姑娘說:不用解釋給我聽,去解釋給自己聽吧。
我說:我擦,當年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說:當年的我和當年的你,都遠比今天年輕。
我說:閉嘴,殺死你。
我掛斷電話,憶起珠峰腳下的岔路口,不用手機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對我說:……就在這裡分開吧。
我說:哦,那拜拜嘍。
我獨自走啊走啊走,面前一條塵土飛揚的路。
沒有回頭,沒有走出百米後的轉身相望,沒有背景音樂蒙太奇長鏡頭。
沒人告訴過我,很多人一輩子只能遇見一次,擦肩而過就是杳然一生。
2013年秋天,書稿面市,椰子姑娘刪掉的結尾我沒再加回去。
《不用手機的女孩》的故事,止於珠峰上的那一刻。
我說: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第一個抱着手鼓在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確定咱們算不算第一對一路賣唱來珠峰的神奇組合,我甚至不確定在這個高高的瑪尼堆上應該獻給你一首什麼樣的歌。
她說:你給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開心呀,好難為情啊,趕緊唱吧趕緊唱吧……
她不是這樣說的。
她站在獵獵風馬旗下,微笑着對我說:再給我唱一次《冬季怎麼過》吧。她孩子一樣背着手,對我說:這次我不會再哭了。
……
你一直到現在都還不用手機嗎?
我一直不知曉你的真實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聽說現在拉薩到珠峰只需要一天。這條路我後來不止一次地坐車經過,每過一個埡口,都迎風拋灑一把龍達……想起與你的同行,總覺得如同一場大夢。
我背着的那隻手鼓早就已經丟了。
八年了,那個頭花你現在還留着嗎?
你知道的哦,我不愛你,真的咱倆真談不上愛,連喜歡也算不上吧。
我想,你我之間的關係比陌生人多一點兒,比好朋友少一點兒,比擦肩而過複雜點兒,比萍水相逢簡單點兒……
一種歷久彌新的曖昧而已。
像秋天裡兩片落下的樹葉,
在空中交錯片刻,
然後一片落入水中隨波逐流,一片飄在風裡浪蕩天涯。
我再沒遇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
我把新書郵寄了一本給椰子姑娘,在扉頁上簽了名,並很矯情地贈言: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順其自然,與大椰子同學共勉。
她把我的書翻到《不用手機的女孩》那一篇,拍照發了朋友圈,就一句話:八年前的故事,今天畫上句號了。
好吧,椰子,我的故事畫上句號了,你的故事呢?
(四)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這個故事至今尚未畫上句號。
1997年香港回歸,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離鄉漂到深圳,她從事銷售,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時候,她遇見了他。
他是西北人,內向,靦腆,身材瘦削,頂着一個圓寸。圓寸是檢驗帥哥的不二法門,走在街上常有路過的女生摘下墨鏡。
他那時搞建築設計,崇尚極簡,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圖一個舒適方便,剪圓寸也是為了圖個方便。
吃東西也只圖方便,他愛吃比薩,天天光顧華強北的一家比薩店。
2001年的一天,他坐在比薩店角落裡,看着一個穿黃色裙子的姑娘,姑娘點單時,零錢撒了一地,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撿。
他被耀得睜不開眼了。
陽光透過大玻璃窗鋪灑在姑娘的身上,明黃明黃的裙擺,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個人像是會發光,鼻尖和下巴簡直就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樣。
滿地硬幣,滿地閃閃的光……這哪裡是在撿錢,分明是在撿星星。
怎麼會這麼好看?
他忘記了吃東西,目瞪口呆地直視着。
姑娘撿硬幣的速度漸漸放緩,她抿着嘴,眉頭越皺越深,忽然一挺腰站起身,大踏步邁了過來。
她手拤在腰上,另一隻手點着他的鼻子,惡聲惡氣地問:你看什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