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章
大冰
她懶得搭理我,一眼接一眼地白我。
到了住院部的骨科病房後,她把我摁在床上,強硬無比地下命令:你!給我好好睡覺休息!
醫院的被子本來就不薄,她卻非要把那床大棉被硬加在上面,然後各種掖被角。
掖完被角,雙手抱肩,一屁股坐在床邊,各種運氣。
隔壁床的病人都嚇得不敢講話。
我自知理虧,被裹成了個大蠶蛹,熱出一身白毛汗來也不敢亂動。
她就這麼幹坐了半個晚上,半夜的時候歪在我腳邊輕輕打起了呼嚕。她在睡夢中小聲嘟囔:哥,別死……
我坐起來,偷偷叼一根煙,靜靜地看着她。
清涼的來蘇水味道里,這個小朋友在我腳邊打着呼嚕,毛茸茸的睡衣,白色的扣子,小草的圖案,一株一株的小草。
會診的時候,她又狠狠地哭了一鼻子。
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案有兩套:
A方案是在拇指和手腕上各切開一個口子,把已經縮到上臂的手筋和拇指上殘留的筋扽到一起,在體內用進口物料縫合固定。
B方案是把筋扽到一起後,用金屬絲穿過手指,在體外固定,據說還要上個螺絲。
治療效果相同,B方案遭罪點兒,但比A方案省差不多一半的錢。
我想了想,說,那就B方案好了。
沒辦法,錢不夠。
那一年有個兄弟借錢應急,我平常沒什麼大的開銷,江湖救急本是應當,就把流動資金全借給了他。現在連工資卡的餘額算在內,賬戶上只剩兩三萬塊錢,剛好夠B方案的開支。B方案就B方案,老爺們家家的皮糙肉厚,遭點兒小罪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夫說:確定B方案是吧?
我說:嗯哪。
雜草敏忽然插話道:A!
借錢的事她不是不清楚,銀行卡什麼的都在她那裡保管,她不會不知道賬戶餘額。
我說:B!
她大聲說:A!
我說:一邊去,你別鬧。
她立馬急了,眼淚汪汪地沖我喊:你才別鬧!治病的錢能省嗎?!
她一哭就愛拿手背捂眼睛,當着一屋子醫生護士的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覺得太尷尬了,摔門要走。
醫生攔住我打圓場:好了好了,你妹妹這是心疼你呢……
當着一屋子外人的面,我又臉紅又尷尬,想去勸她別哭,又抹不下臉來,又氣她又氣自己,到底還是摔門走了。
一整個下午,雜草敏都沒露面。
到了晚上,我餓得要命,跑到護士值班房蹭漂亮小護士的桃酥吃,正吃得高興呢,雜草敏端着保溫盒回來了。
她眼睛是腫的,臉貌似也哭胖了。
她把保溫盒的蓋子掀開,怯生生地擎到我面前說:哥哥,你別生氣了,我給你下了麵條。
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冒着熱氣,西紅柿切得碎碎的,蛋花也碎碎的。
我蹲在走廊里,稀里呼嚕吃麵條,真的好吃,又香又燙,燙得我眼淚噼里啪啦往碗裡掉。
從那一天起,只要吃麵,我只吃西紅柿雞蛋面。
再沒有吃到過那麼好吃的西紅柿雞蛋面。
我吃完了面,認真地舔碗,雜草敏蹲在我旁邊,小小聲說:哥,我以後不凶你了,你也別凶我了,好不好?
我說:嗯嗯嗯,誰再凶你誰是狗。
我騰出一隻手來,敲敲她的頭,然後使勁把她的短頭髮揉亂。
她乖乖地伸着腦袋讓我揉,眯着眼笑。
她小小聲說:我看那個小護士蠻漂亮的。
我小聲說:是呢是呢。
她小聲說:那我幫你去要她的電話號碼好不好?
我說:這個這個……
小護士從門裡伸出腦袋來,也小小聲地說:他剛才就要走了,連我QQ號都要了……還他媽吃了我半斤桃酥。
最後到底還是執行了A方案。
她知道我死要面子,不肯去討債,也不肯找朋友借,更不願向家裡開口。
缺的錢她幫我墊了,她工作沒幾年,沒什麼錢,那個季度她沒買新衣服。
手術後,感染化膿加上術後粘連,足足住了幾個月的醫院。
雜草敏那時候天天來陪床,工作再忙也跑過來送飯,缺勤加曠工,獎金基本給扣沒了,但我一天三頓的飯從來沒耽誤過。
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難得當回大爺,人家住院都住瘦,我是噌噌地長肉,臉迅速圓了。
整個病房的人都愛她,我騙他們說這是我親妹妹,有個小腿骨折的小老太太硬要認她當兒媳婦,很認真地跟我數道他們家有多少處房子、多少個鋪面。
雜草敏和那幫小護士玩成了姐妹淘,你送我個口紅我回贈個粉餅,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聊電視劇。
人家愛屋及烏,有兩個小護士經常在飯點噔噔噔地跑過來,摸摸我腦袋,然後往我嘴裡硬塞一個油燜大雞腿。
她們跟着她一起喊我「哥」,但老摸我腦袋把我當小孩兒,搞得我怎麼也不好意思開口要電話號碼。
生病也不能耽誤工作,台里催我回去錄節目,整條胳膊打着石膏上台主持終歸不妥,雜草敏給我搞來一條彩色布套子,套在石膏上時尚得一塌糊塗,像花臂文身一樣漂亮。
錄節目的間隙,她神經兮兮地擎着透明膠跑過來往布套子上摁。
我說你幹嗎?
她齜着牙笑,說:上面沾的全是白菜的狗毛,鏡頭一推特寫特明顯,我給你粘粘哈……
我揪着她耳朵讓她老實交代這條布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幹活。
……
我他媽胳膊上套着雜草敏的彩色長筒襪主持了一個季度的節目你信不信?
(五)
整整半年才最終痊癒。
拆石膏的時候是臘月。那年的農曆新年和藏曆新年正好重疊,我歸心似箭,第一時間買票回拉薩。
雜草敏幫我收拾行囊,她偷偷把一條新秋褲塞進包里,我沒和她拗,假裝沒看見。
依舊是她牽着白菜送我,依舊是將家產託付給她,依舊是在機場大巴站分別。我隔着車窗沖她招手,很緊張地看着她,怕她再喊什麼「哥,別死啊,要活着回來哈」。
她沒喊。
西風吹亂了她的劉海兒。
她蹲下身來,抱着白菜的腦袋一起歪着頭看着我。
那年開始流行舉起兩根手指比在臉旁,她伸手在臉旁,笑着沖我比了一個「V」。要多二有多二……
那年的大年初一,雜草敏給我發來一條短信:
哥,好好的。
我坐在藏北高原的星光下,捏着手機看了半天。
而後每一年的大年初一,我都會收到一條同樣的短信。
在成堆的新年快樂恭喜發財的短信中,有雜草敏短短的四字短信:哥,好好的。
四個字的短信,我存進手機卡里,每年一條,存了很多年。
……
後來,雜草敏離開了濟南,蒲公英一樣漂去了北京又漂回了南方。再後來,她漂到澳大利亞的布里斯班,在當地的華語電台當過主持人。熱戀又失戀,訂婚又解除婚約,開始自己創業,做文化交流也做話劇,天南地北、兜兜轉轉、辛苦打拼。
不論身處何方,每年一條的短信,她從未間斷。
很多個大年初一,我收到那條四字短信後,都想回復一條長長的短信……可最終都只回復四個字了事:
乖,摸摸頭。
敏敏,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喊我哥,喊了十一年。
可一直以來我都明白,那些年不是我在罩着你,而是你在心疼我。
有些話,年輕的時候羞於啟齒,等到張得開嘴時,已是人近中年,且遠隔萬重山水。
我好像從未對你說過「謝謝」,原諒我的死要面子吧,那時候我也還是個孩子……其實我現在依舊是個孩子,或許一輩子都會是個顛三倒四不着調不靠譜兒的孩子。喂喂喂喂喂,謝謝你……
我路過了許多的城市和村莊,吃過許多漂亮女孩子煮的面,每一個姑娘都比你胸大、比你腿長,可沒有一個能煮出你那樣的面來,又燙又香的西紅柿雞蛋面,燙得人眼淚噼里啪啦往碗裡掉。
真想再吃一次哦。
今宵除夕,再過幾個小時就能收到你的新年短信了,此時我在雲南麗江,有酒有琴有滿屋子的江湖老友。你呢?雜草一樣的你,現在搖曳在何方?
好好的哦。
乖,摸摸頭。
大冰
除夕夜於麗江
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我寫這篇文章並未徵得老兵的同意,我也做好了被他扔下河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