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0章

大冰

卡片末尾處有幾句話。

「我能力有限,能為你做的事也有限,安心住下,不要拒絕,聽話。」

聽話?這語氣這口吻……這兩個字好似錐子,飛快地挑開了一層薄膜。

椰子姑娘的心怦怦跳起來。

相識六年,她以為他們只能做普通朋友,萬萬沒想到他竟對她如此憐惜,比一個愛人還要體貼。

椰子姑娘捂着心口問自己:他一直在喜歡我?

怎麼可能,他那麼內向我這麼瘋癲,他怎麼可能喜歡我?如果他是喜歡我的,為何這麼多年來從未聽他說起過……

椰子姑娘努力回憶,怎麼也覓不到端倪,除了最初的那一句「你好看」,六年來他老老實實地做朋友,並無半分逾越。

她心說,哈哈,是我自己想多了吧,椰子啊椰子,這個世界上幸運的姑娘那麼多,哪裡輪得到你這個走霉運的傢伙來當偶像劇女主角?

她站起身來滿屋子裡溜達,手拤在腰上,自嘲地哈哈大笑,一顆心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忽然發現自己對他始終是有好感的。

……怎麼可能沒有好感,一開始就有好感好不好,不然當年幹嗎拿走他的兩塊比薩,不然後來幹嗎老是見面聊天、喝茶吃飯?在他面前永遠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每次只要是他來接機,總會有種隱隱的心安。

可六年來習慣了朋友式的相伴,這份隱隱的好感並未有機會明確成喜歡……

紙片上「聽話」那兩個字戳着她,他從未用這麼溫柔的口吻對她說過話,她拿不準這到底算什麼。

心跳得厲害,她開冰箱取蘋果,邊啃邊溜達到臥室門口,門是半掩着的,她隨手推開。

椰子姑娘在2007年的夏日午後發出一聲尖叫。

她扔掉手中的蘋果,一個虎撲,把自己拍在了臥室的床上。

她喊:公主床!我的公主床!

她把自己伸成一個「大」字,努力抱住整張床,她喊:……你不是丟給搬家公司了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他是個魔法師嗎?這簡直是個奇蹟。

椰子姑娘久久地趴在公主床上,這座城市是個戰場,一直以來她習慣了孤軍奮戰,未曾察覺背後有雙眼睛一直在默默陪伴。

這種感覺奇怪又新鮮,芥末一樣猛地轟上腦門,頂得人頭皮發麻、鼻子發酸。眼淚不知不覺地來了,好委屈啊……

椰子姑娘的腦子不夠用了,真沒出息,怎麼會這麼委屈?為何發覺自己是被人心疼着時,竟會委屈成這樣?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獨自摔倒的孩子不會哭喊,往往是家人在身邊時才哭花了臉。

在此之前,椰子姑娘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砸腫了腳指頭自己用創可貼纏,現在忽然冒出來一片樹蔭,一轉身就是一份觸手可及的安全感。

椰子姑娘雖是條漢子,但很多事情在不經意間慢慢發生改變,接下來的一整年,她驚恐地發現自己耐受打擊的能力仿佛忽然變弱。

是因為察覺到樹蔭的存在了嗎?

她給他打過電話,在她實在撐不住的時候,當時他正在北海潿洲島的海灘上散步。她開始訴說越來越惡化的現狀、內心的失重感、對明天的恐懼……語無倫次,語速越來越快。

她沒有向人訴苦的經驗,嘴裡一直在重複:

我好難受,我心好慌。

我說不出來,我真的說不出來。

海潮聲從聽筒那頭隱隱傳過來。

她說:你在聽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想找你當垃圾桶……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海潮聲不見了,電話那頭是他平靜的呼吸。他淡淡地說:放心吧,有我呢……這是他思慮許久後想要說出的話。

他說:如果需要,我馬上出現。

他說話的口氣很認真,仿佛和她只隔着半條馬路,只要她一招手,他就會沿着斑馬線走到她的紅燈下。

電話的那頭,椰子姑娘突然清醒了。

該怎麼接話?該怎麼回答?……天啊,我到底是想要什麼,我到底是想幹什麼?長長的一段沉默,椰子姑娘逐漸冷靜了下來。

她說:沒事了,我好了,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廢話。

掛了電話,她想抽自己嘴巴,她跑到浴室指着鏡子裡的自己罵:椰子!你就這點兒出息嗎!

椰子姑娘第二天重新搬回了60平方的小公寓。

她在那套房子裡住了十一個月零三天,薔薇花開滿了窗台。

公主床她沒搬。

故事再次暫停。

(七)

真實的生活不是電視劇,他們的故事龜速爬行,拖到第七年也並沒有什麼進展。他和之前一樣,並不主動聯繫她,兩人只是在逢年過節時互發一段問候,用的都是群發的措辭。

莫名其妙的,他倆沒再通電話。

椰子姑娘用了一年的時間東山再起,未果。

她離開了深圳,拖着箱子坐火車去杭州,借住在可笑妹妹的家,一起吃飯一起旅行,一起做進出口貿易,做服裝生意……忙忙碌碌又是一年,終於,二度創業初見成效,實現了基本的經濟自由。

可笑妹妹勸她在杭州買房安家,看完了樓盤,二人去逛家裝商場,臥具區的一張公主床映入眼帘,白色的床柱,雕花的紋飾,粉色的帷幔……椰子姑娘挪不動腿,呆立床前良久。

她掏出手機打電話訂機票,一邊對可笑妹妹說:走了走了,我想要回深圳了,今晚咱們吃散夥飯。

可笑妹妹不解,那座城市不是你的傷心地嗎?幹嗎還要再折騰回去?杭州不好嗎?

她抱着可笑妹妹說:親愛的,杭州好得要死……但深圳有我的公主床。

寶安機場,她下飛機後給他發短信,問他現在漫遊到了何方,旅行何時結束,打算什麼時間回深圳。椰子姑娘措辭平和,用的是朋友之間最正常的語氣。

沒想到他迅速地回復了:我就不到門口接你了,直接來停車場吧。

他在深圳!他來接她的機?

椰子姑娘啞然失笑,這個傢伙……神出鬼沒的,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怎麼知道我坐哪班飛機?

長長的中插廣告後,男女主角重逢在正片劇集中。

遮光板的角度剛剛好,安全帶的鬆緊也剛剛好,椰子姑娘坐在副駕駛位上玩兒手指,偶爾側頭端詳端詳他……老了,異鄉的陽光黝黑了他的臉龐,長須過頸,當年靦腆的圓寸少年如今儼然已是一副大叔范兒。

椰子姑娘心頭一酸,又一甜。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九年。

他走了整整三年,足跡遍布中國。

並不按照背包客們的傳統線路矢量前行,他想到哪兒就去哪兒,身隨心動。

從阿里到新疆,從北京到南京,從遵義到赤水,從鎮遠到鐵溪,從寶雞過太白到漢中,從萬州到宜賓,從濟南到山海關,從八百里秦川到八百里洞庭,天龍古鎮,台兒莊古城,婺源春光,褒斜棧道,廬山嵩山高黎貢山,青田文昌鳳凰,章江和貢江交匯處的波浪滔滔……

椰子姑娘曾去過的地方,他全去過了,椰子姑娘沒去過的地方,他也全去了。和尋常的窮游不一樣,他的旅途更像是一次田野調查。

漫長的一路,邊走邊看邊思考,他寫日記:……都說這裡貧瘠,是否歷來這裡就如此,還是我們判斷的標準不同以往?一體化發展的進程,加大了流動和交流,其結果是地區間不應出現太多差異才對,然而對於缺乏規模和脆弱內質的少數團體來說,此種改變帶來的文化滅絕的可能大於重生。當文化離開生活被放在博物館的時候,就已然只是歷史,而斷了延續的可能。而往往,歷史就是這樣被不斷書寫。發展是硬道理,談的是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質量,選擇不一定全來自內部需求,而是大勢所趨……以前,只看到同類的相似,現在,則看到的是不同類的差異,家庭如此、地區如此,國家亦如此。眼界大了,自然提倡國際化、全球化了,有意思呀……

他們倆坐在了華強北的那家比薩店裡。

他給椰子姑娘看他的日記和書稿,太多了,整整一個背包。和尋常的旅行文學不同,不是什麼攻略,字裡行間也沒有什麼風花雪月的慨嘆,他本是個出色的建築設計師,行文以建築學為支點,輻射民生、民俗、對歷史的反思。他又把旅途中吸收的宗教觀念和自身掌握的自然科學結合,連篇累牘的現象學思辨。他所觸碰到的很多東西,紮實又新鮮,這哪裡是日記,簡直是跨界論文集。椰子姑娘本身就是個資深旅行者,讀過太多旅行者的攻略,卻是頭一回觸碰這樣豐滿的旅行。

大部分的文字椰子姑娘讀不太懂,她驚訝於他的積澱,這個男人像是一塊浸滿了營養液的海綿……不,不僅僅是一塊海綿,他更像是一塊超級容量的移動硬盤。

知識賦予男人魅力,這個如今鬍子拉碴的男人簡直讓人眩暈。

她激動起來,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出書。

他卻淡然地回答說,書不是很想出了。

他說:初上路時帶着手稿,是打算增補後出版的,本想邊遊歷邊修改,沒想到走得越遠改得越多,到最後全盤推翻乃至另起爐灶——真實的世界不是書房裡敲敲鍵盤就能表述清楚的,越書寫,越發現有很多東西仰之彌高,越對自己當下的文字持懷疑態度。有些東西積累了就好,出書,就算了吧。

他拈起一塊兒比薩,咬了一口,頓了頓,看着她的眼睛說:走得太久了,想宅一宅了……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

椰子姑娘愣着神,品味着他的話,臉紅了一下,瞬間又激動了起來。

她伸手把他嘴邊的比薩奪了下來,大聲喊:不行!必須出書!

她一瞬間變回了九年前比薩店裡那個兇巴巴的小姑娘:這麼好的文字,這麼多的心血,幹嗎要自己把自己給埋沒了!我跟你說,你,必須出書!不出不行!他嚇了一跳,仿佛又有一把硬幣叮叮噹噹掉了一地,恍如昨日重現。

太久沒有見過她兇巴巴的樣子了,好兇哦……凶得人心底一顫,再一軟。

他聽到自己輕聲地回答她:好了,比薩還給我……你說了算。

(八)

在椰子姑娘的脅迫下,他開始了隱居式的寫作,從一個漂泊了一千多天的散人驟然變成一個骨灰級宅男。

一宅,又是兩年。

這是他遇見椰子姑娘後的第十年、第十一年,他每天只做五件事:吃飯、睡覺、排泄、鍛煉、寫書。

文字整理工作充滿了痛苦,每一段文字都被再次刪改或推翻,當自己成為自己的旁觀者時,視角再度發生改變,落筆愈難。

高樓林立的深圳森林中,他是個執着在個人世界裡與自己搏鬥的人,一旦捏緊了拳頭,便會執着得難以抽身。

但這場搏鬥並不孤獨。

輪到椰子姑娘來體貼他了。

椰子姑娘總是在他搏鬥疲憊時及時出現,她每天掐着點兒給他打電話,每次都恰好是他寫累了中場休息的時間。

她從不會問他「現在到哪裡了」「寫得怎麼樣了」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只是在電話那頭輕鬆地說:來吧少年,換換腦子,咱倆扯會兒淡。

每寫完一篇文章,椰子姑娘總是第一個讀者,他問她讀後感,她的發言卻謹慎得要死,從不隨意點評,生怕會幹涉他的思路。

對於他辛苦錘鍊好的文章,椰子姑娘只堅持一點:備份。

她買來大大小小的U盤,要求他做好文件備份以防萬一,並且定期檢查,一旦發現備份不及時,立馬一臉兇巴巴的,但她不罵人,怕的是擾了他的心境,進而擾了他的文思。

和之前不同,他們之間見面的機會倍增。

每過上幾天,她就悄悄地溜進他房子裡一次。她躡手躡腳地走着,以為他不會發現,手裡拎來大大小小的袋子,再拎走他需換洗的衣物。門背後出現了臂力器和啞鈴,椅背上出現過護腰墊,垃圾桶永遠是空的,冰箱永遠是滿的,他甚至不用自己出門買煙,桌子上永遠擺着香煙、開水瓶還有風油精……

椰子姑娘變身田螺姑娘,一變就是兩年。

椰子姑娘片面地認為寫書的人腦力消耗太大,應該大量補充蛋白質和維生素,於是不時接他出去改善生活。她不許他點菜,自己一個人抱着菜單,葷素搭配研究半天,吃烤肉和火鍋時她會習慣性地把肉烤好、涮好全夾給他,不用吭聲,湯盛滿,飯盛滿。

她說:你多吃點兒。

他多吃,吃得勤勤懇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