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2章
大冰
有好幾次,在並肩走路時,他不自覺地抬起手想攬在她的肩頭,每一次都把自己嚇了一跳。他把手抄回褲兜里,努力擺脫這種夫妻多年的感覺,怕一不小心鬧出笑話來惹她不開心。
他暗自好笑,心想,或許是一夜未眠腦子短路了吧,畢竟歲數不饒人……
大部分硬件家具都訂購得七七八八了,最後來到的是臥具區。
椰子姑娘停在一張巨大的床前仔細地端量,是張公主床。
白底粉花,兩米長兩米寬,椰子姑娘根深蒂固的公主床情結瞬間泛濫,她挪不動腿了,手攥着床柱,小聲地驚叫着,慢慢地坐下,又慢慢地倒下舒展開兩臂。她趴在床上,臉埋在被單里,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你覺得呢?好不好看?
他下意識地說:太大了,這是張雙人床。
整整一天她都在參考他的意見,他不認可的她堅決pass(否定),唯獨這一次她沒有吭聲。
他發現有些不對勁兒,於是補上一句:你如果喜歡公主床,把留在我那兒的那張取走就好,那張床小一點兒。
椰子姑娘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趴着。
半晌,她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滿臉潮紅地慢慢抬起臉,惡狠狠地說:
……要的就是雙人床,偏買!
忽然間,十三年前的那個小姑娘重現在他眼前,比薩餅的香味,叮叮噹噹的硬幣聲,鋪天蓋地的陽光鋪天蓋地而來。
他一下子睜不開眼,咚咚咚的心跳聲中,只聽見自己在回答說:你說了算。
他慢慢地走過來,短短的幾步路好似有十三年那麼漫長,他坐下,趴到她旁邊。鬆軟的床單遮住了她的臉,他伸手撥下來一點兒,她沒躲,兩個人臉對着臉。她手攥着床單,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彼此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辨。
他說:喂,這張床分我一半。
(十一)
2014年的某一天,大冰同學的手機叮叮亂響。椰子姑娘發來四條微信,分別是一個定位地址、一個日期、一張圖片和一句話。
地址是:北緯13°30′、東經144°45′。太平洋上的關島。
日期是:10月1日。
那句話是這麼寫的:路費自理,食宿自理,請穿正裝,你是司儀,婚禮結束後不許把我老公扔進水裡。
真好,都老公長老公短的了,她到底沒把自己砸在手裡。
娘家人大冰同學按捺住心中的欣喜,點開那張圖片的大圖,本以為是張電子請柬,沒想到是座矗立在懸崖邊的白色小教堂。
大冰同學心想,這就是他倆拜天地的地方吧,真漂亮,白色的教堂,黑色的椰子樹,青色的懸崖,大果凍一樣顫顫巍巍的太平洋……漂亮得和畫兒一樣。
當時他就決定了:椰子姑娘的老公不跳次海對得起誰啊!
光把人扔進海里還無法完全表達這份深深的祝福。
大冰同學決定動筆,把她和他少年到中年的十三年長跑寫成書,作為新婚賀禮。
或許當你翻開這本書,讀到這篇文字的時候,西太平洋溫潤的風正吹過如雪的沙灘、彩色的珊瑚礁,吹過死火山上的菖蒲,吹過這本《乖,摸摸頭》的扉頁……吹在椰子姑娘的面紗上。
白色婚紗裙角飛揚。
她或許正微笑着回答:Yes,
I
do!(是的,我願意!)
(十二)
人人都希望在平凡的人生里捕獲驚喜和壯麗,為此,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多項選擇,且馬不停蹄。
可許多人臆想中的驚天動地,大都不過是煙花一樣倉促收場的自我感動而已,想得到一份傳奇,沒那麼容易。
事情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的呢?
或許是因為很多人只收集,不栽種;或許是因為他們還沒學會去平衡好索取與付出之間的關係;或許是因為很多人最在意的,其實只有自己。
於是失落、自嘲、消極、抱怨命運不公、恨人有恨己無。
可他們並不願意檢討自己,甚至不肯承認大多數慌慌張張的多項選擇,不過是狗熊掰玉米。
他們歸罪於選擇的多樣性,把多項選擇踩在腳底,把單一模式的生存樣態奉為正朔,然後亦步亦趨。
腳走偏了,反而去罵鞋,再換八百雙鞋又能怎樣?
我不相信他們不會再度失望,也不喜歡去旁觀他們掏出自我感動去給旁人演戲。
我是個遊蕩江湖的孩子,雖談不上閱人無數,卻也見聞了不知多少故事,箇中不乏複雜的感人肺腑,也不乏震撼心靈的驚天動地。
說實話,椰子姑娘的故事在其中並不算太特殊。
我卻很喜歡椰子姑娘這個單調又普通的愛情故事,並樂意付諸萬言去記敘,原因很簡單:
這是一個普通人的傳奇。
十三年的長跑後,當下他們遇到的對方,都是最好的自己。
她和他懂得彼此等待、彼此栽種、彼此付出,她和他愛的都不僅僅是自己。越是美好的東西,越需要安靜的力量去守護。
他們用普通的方式守護了一場普通的愛情,守來守去,守成了一段小小的傳奇。
其實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傳奇,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人們將心意化作了行動而已。不論駐守還是漂流,不論是多項選擇還是單項選擇。
心若誠一點兒,自然會成為傳奇。
風馬少年
……於是我們站在埡口最高處唱《海闊天空》。
手鼓凍得像石頭一樣硬,吉他只剩下兩根琴弦,一輛一輛車開過我們面前,每一扇車窗都搖了下來,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路過我們。
有人沖我們敬個不標準的軍禮,有人沖我們嚴肅地點點頭,有人沖我們抱拳或合十,有人喊:再見了兄弟。
嗯,再見了,陌生人。
不論在風雨如晦中嗆聲大喊有多麼難,不論在苦逼的日子裡放聲高歌有多麼難,不論在紛繁的世界裡維繫清醒有多麼難。
閃念之間你會發現,總有些東西,並不曾變淡。
南中國的雷雨天有怒卷的壓城雲、低飛的鳥和小蟲,有隱隱的轟隆聲嗚嗚咽咽……還有一片肅穆里的電光一閃。
那閃電幾乎是一棵倒着生長的樹,發光發亮的枝丫剛剛舒展,立馬結出一枚爆炸的果實,炸響從半空中跌落窗前,炸得人一個激靈,杯中一圈漣漪。
這種一個激靈的感覺不僅僅局限於雷雨天。
有時漫步在這條南方小鎮陌生的街道,路旁小店裡偶爾一曲輕輕慢慢的老歌亦可如閃電般直擊膻中炸得人一個激靈。
有時候一個閃念幾乎就是一道閃電。
一閃念間的閃電貫穿身心,瞬間熱血湧上心頭,往昔的日子風雲匯聚到眼前……
那麼那麼亮的閃電,映照得八萬四千種往昔,皆羽翼畢現,皆清晰而新鮮。
炸到我的那道閃電是Beyond的一首老歌。
彼時,我拖着拉杆箱路過那家小理髮店門前,一句熟悉的歌詞伸出雙手抓緊我的衣襟,我的腳步被生生地拽停。
南方小鎮的午後,海風濕咸,小鴨小狗懶懶地踱步在街邊,我佇立着,沉默地聽歌。
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歌聲是沙,迷了眼睛,不知不覺已映出一些影影綽綽的小小往事。
我當真數起手指頭來:時至今日,已近十年。
90後的孩子們很難體味70後80初的「Beyond情結」,在整整一代老男孩的心裡,黃家駒豈止是一個人名那麼簡單,「海闊天空」這四個字豈止是一首老歌那麼簡單!
那時我還年輕,混跡在未通火車的拉薩,白天在街頭當流浪歌手,晚上窩在小巷子裡開小酒吧。雖然年輕,但也知道交友不能結交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我的朋友都很二。
個中最二的是成子和二寶。
有一天,我和成子還有二寶在拉薩街頭賣唱,秋雨綿綿、行人稀疏,聽眾並不多。我們唱起這首《海闊天空》取暖,邊唱邊往水窪里跳,彼此往對方褲腿上濺水。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卻並不覺得冷,那時候手邊有啤酒,懷中有吉他,身旁有兄弟,心裡住着一個少年,隨隨便便一首老歌就能把彼此給唱得暖暖和和。但哪一首歌可以像《海闊天空》一樣,三兩句出口,一下子就能唱進骨頭縫隙里?
暮色漸隆時分,有一輛越野車牛一樣衝過來,一個急剎車停在我們面前,狠狠地濺了我們一身的水。一個叫岡日森格的小伙子搖下車窗大聲喊:詩人們,納木錯去不去?他笑笑地用大拇指點點我們,又點點自己的車,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去啊去啊,免費請我們蹭車誰不去啊?不去不就二×了嗎。
岡日森格齜着雪白的牙說:我只給你們10秒鐘上車的時間……
二寶是個蒙古族胖子,成子是條西北大漢,我是山東人里的L號,但是10秒鐘之內,很神奇的三個人、兩把吉他、一隻手鼓全部塞進了越野車后座。
上車後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想起來,那天穿的都是單衣單褲,後來想,難得遇見免費搭車去納木錯這麼划算的機會,如果讓人家專門再開車送我們回去穿衣服的話太不科學,反正我們三個人的脂肪含量都不算少,不如就湊合湊合得了。我們在車上張牙舞爪地大聲唱歌: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
後來我想,如果唱歌的那會兒能先知先覺的話,應該會把「寒夜裡看雪飄過」改成「寒夜裡被雪埋過」。
開到半夜,車過當雄,開始臨近海拔將近五千米的納木錯,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鹹水湖。盤山路剛剛開了半個小時,忽然鋪天蓋地下起了大雪。雪大得恐怖,雨刷根本就不管用了,漫山遍野都是大雪,車燈不論是調成近光還是遠光都不管用,大雪夜開車是件找死的事,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後,只好停車。雪大得離譜,車一停,不一會兒就埋到了車身的一半,甚至把窗子也埋掉了一點兒。
二寶很驚喜地問我:我們是被埋到雪堆當中了嗎?
我很驚喜地回答:那整個車豈不是一個大雪人兒了?
成子在一旁也插話說:咕……咕……
成子不是用嘴發出這個聲音的。
他發出這個聲音的時候,我跟二寶才意識到,我們仨還沒有吃晚飯。真奇怪,一路上一點兒也不餓,成子的肚子一叫我們就開始餓了。
我們問岡日森格要吃的,他掏摸了半天,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半個蘋果,上面還有一排咖啡色的牙印,啃蘋果的人明顯牙齒不齊。我們面面相覷,笑得喘不上氣來。
現在想想,那是我這一輩子最幸福的幾個瞬間之一。
我們輪流啃蘋果,孩子一樣指責對方下嘴太狠了。
我們叼着蘋果,把車窗搖開,把雪撥開,一個接一個爬出車窗,半陷在暄軟的雪地里打滾,孩子一樣往對方脖領子裡塞雪塊兒。
我們把汽車的後尾燈的積雪撥弄開一點兒,燈光射出來一小片扇面,蝴蝶大小的雪片紛飛在光暈里,密密麻麻、紛迭而至,每一片都像是有生命的。
我們把岡日森格從車窗里死拖出來,一起在光圈裡跳舞:跳霹靂舞、跳秧歌,彈起吉他邊唱邊跳。
我們唱:……多少次,迎着冷眼與嘲笑,從未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吉他凍得像冰塊一樣涼,琴弦熱脹冷縮,隨便一彈就斷掉一根,斷的時候發出清脆的PIAPIA聲。
每斷掉一根弦,我們就集體來一次歡呼雀躍,一雀躍,雪就灌進靴子裡一些。我們唱: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一個晚上,我們唱了十幾遍《海闊天空》。
琴弦全部斷掉以後,我們爬回車上。有道是福雙至、天作美:越野車的暖氣壞了。我們衝着黑漆漆的窗外喊:老天爺老天爺,差不多就行了哈,關照關照哈!
我們把衣襟敞開,基情四射地緊緊抱在一塊兒取暖,邊打哆嗦邊一起哼歌,唱歌的間隙大家聊天,聊了最愛吃的東西、最難忘的女人,聊了很多熱乎乎的話題……如此這般,在海拔五千多米挨了整整一宿,居然沒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