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3章

大冰

藏地的雪到了每天下午的時候會化掉很多,太陽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車的位置停得太棒了,離我們車輪60厘米的地方,就是萬丈懸崖。

岡日森格一頭的黑線……

雪夜的那根拉埡口太黑,岡日森格停車時,還差60厘米就把我們送往另外一個世界。

二寶、我、成子一臉的傻笑……

二寶、我、成子,只差半個腳印就把我們仨送往另外一個世界。

頭天晚上,我們彈琴、唱歌那麼蹦那麼跳,最後一個腳印,有一半都已經是在懸崖外邊了,居然就沒滾下去,居然一個都沒死……這不科學。

大家訕笑着重新坐回車裡,一顆小心臟撲騰撲騰的。

岡日森格啟動了車子,慢慢地開往高處的那根拉埡口,開到雪山埡口處時他猛地一踩剎車,扭頭給了我們一張苦瓜臉。

繼續前行納木錯是沒有希望了,昨夜的雪着實太大,那根拉埡口往前積雪成災,幾十輛下山的車堵在了窄窄的埡口路上,埡口的雪地早被碾軋出了冰面,再強勁的四驅車也沒辦法一口氣衝上小小的斜坡。堵住的車綿延成一串大大小小的蟲子,人們站在車旁邊焐着耳朵跺着腳,有些心急的車死勁兒往前拱,越拱越堵,擠道刮擦的車主互相推搡着要干架,乾冷的空氣里斷斷續續的罵娘聲。

總而言之,納木錯我們是進不去了。

岡日森格說:完了完了,白跑一趟啊,兄弟們。

我附和着他,嘆着氣,一邊彎下腰去想脫下腳上那雙冰冷潮濕的靴子,一晚上沒脫鞋,腳腫得厲害,靴子怎麼也脫不下來。

我正低頭和靴子搏鬥着呢,成子忽然伸手敲敲我的頭,又指了指堵車的埡口,他笑笑地問我:大冰,我們去當回好人吧。

我們下了車,踩着咯吱咯吱的積雪走下埡口,挨個兒車動員人。

十幾分鐘的時間攢起來幾十個男人,大家晃着膀子擁向第一輛被困住的車,齊心合力地鏟雪推車。一輛、兩輛、三輛……每推上一輛車,大家就集體歡呼一聲,亂七八糟喊什麼的都有,有人喊我擦!有人喊牛B!有人像康巴藏人一樣高喊:亞拉索索……

戾氣迅速地消解了,人人都變成了熱心腸。被解救的車開過埡口後並不着急離開,一個接一個的車主拉緊手剎重新跑回來幫忙鏟雪推車。

最後一輛車被推上來時,已是半下午的光景。每個人都累成了馬,所有人都皺着鼻子大口大口地喘氣。我渾身的汗都從脖子附近滲了出來,身上倒不覺得太熱,臉反而燒得厲害。俯身撈起一把冰涼涼的雪扣在臉上,這才好受了一點兒。成子的臉也燒得難受,於是學我,也捧起雪往臉上敷。

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兩個人的臉是被曬傷了所以才發燒發熱,由於盲目敷雪導致了熱脹冷縮,後來回到拉薩後,我們很完整地揭下來兩張人臉皮。

藏地的水分非常少,氣候乾燥,那張臉皮慢慢地縮水,縮成了銅錢那麼大的一小塊兒,硬硬的和腳後跟上的皮一樣。

我和成子往臉上敷雪的工夫,二寶把吉他和手鼓拎了過來,他說:咱們給大家唱首歌吧。

我說:你他媽不累啊,幹嗎非要給大家唱歌啊?

他指指周遭素不相識的面孔說:原因很簡單,剛才咱們大家當了幾個小時的袍澤弟兄。

於是我們站在埡口最高處唱《海闊天空》。

手鼓凍得像石頭一樣硬,吉他只剩下兩根琴弦,一輛一輛車開過我們面前,每一扇車窗都搖了下來,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路過我們。有人沖我們敬個不標準的軍禮,有人沖我們嚴肅地點點頭,有人沖我們抱拳或合十,有人喊:再見了兄弟。嗯,再見了,陌生人。

所有的車都離開了,只剩我們幾個人安靜地站在埡口上,最後一句副歌的尾音飄在空蕩蕩的雪地上。

我們沿着懸崖,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車。

二寶走在我前面,我問他:胖子,昨天晚上好懸啊,你後怕嗎?

他沒回頭,只是大聲說:大冰,如果昨夜我們結伴摔死了,我是不會後悔的,你呢?

有些東西哽在了我的喉頭,我費力地咽下一口吐沫。

成子在一旁插話說:咕……咕……

成子不是用嘴發出這個聲音的……

……

很多年過去了。

去納木錯的路不再那麼難走。

岡日森格早已杳無音信,成子隱居滇西北。人們唱的《海闊天空》也由Beyond變成信樂團。拉漂的時代結束了,不知不覺,當年的二×少年們已慢慢告別了風馬藏地,悄悄步入鋼筋水泥的中年。

二寶早已離開藏地回歸他的內蒙古草原,他只聯繫過我兩次。一次是在2007年年初,他打電話告訴我他換台時看見一個傻×長得和我簡直一模一樣,那個傻×穿着西服打着領帶在主持節目,旁邊的女搭檔有對海咪咪。

接電話時,我坐在北京錄像棚的地下化妝間,柳岩在旁邊梳頭,我掃了一眼我不該看的地方。

一次是撥錯了號碼,寒暄了兩句,匆匆掛斷了。他是醉着的,齉着鼻子喊我的名字。我只當他是撥錯了號碼,默默掛斷。

爾後再無音信。

我偶爾會很懷念他,卻已記不太清他的臉,只記得他是個穿着M65、扎着馬尾巴的胖子,愛寫詩、愛啃羊蹄、會摔跤。他嗓音沙啞低回,好像大提琴,聽他唱歌,鼻子會酸,眼裡會進沙。

他叫二寶,是個胖子。

情義這東西,攜手同行一程容易,難的是來日方長。

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我不遺憾。

Beyond三子後來分別上過我的節目,我有幸在不到三米的距離內聽他們分別演唱過《海闊天空》。每一次我都費力地抑制住洶湧的情緒,談笑風生地把節目順暢錄下來。

他們唱的是崢嶸的往昔,我聽到的是漫天紛飛的大雪。

後來和Beyond三子中的葉世榮相交甚好,他喊我小兄弟,我喊他老大哥。2011年冬天,他邀我幫他主持婚禮,擔任司儀。

婚禮的當天賓朋滿座,滿場的明星,卻不見其他二子的身影。婚禮開場前,我幫他整理領口,忍不住悄悄地問他:人都到齊了嗎?

他微微地搖了搖頭。

他笑着,輕輕地嘆息了一小下。

2013年的某一天,我佇立在南方小鎮的街頭,一手撫着微微隆起的肚腩,一手拖着拉杆箱。

小店裡傳來的歌聲帶我再度回到多年前的納木錯雪夜:

「一剎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覺,不知不覺已變淡,心裡愛……」

我想起二寶的那句話:大冰,如果昨夜我們結伴摔死了,我是不會後悔的,你呢?

……

我站在南方小鎮午後的海風裡,閃念間回想起多年前留在藏地的那個雪夜,止不住浮起一個潮濕的微笑。

我學着世榮哥的模樣,微微搖了搖頭。

笑着,輕輕地嘆息了一小下。

二寶二寶,成子成子,我所有年少時、年輕時的江湖兄弟……閃念間重溫那段癲狂的時光,我紅了眼眶,鼻子發酸。

從昨天到今天,我又何曾後悔過?

是哦,你我皆凡人,哪兒來的那麼多永遠,比肩之後往往是擦肩。

該來的、該去的總會如約發生,就像閃電消失後,是傾城之雨洗滌天地人間。就像煙蒂一樣燃燒着的一年又一年,越來越少越來越短,急促促地把你催進中年。

但是我永遠年輕的兄弟們,不論在風雨如晦中嗆聲大喊有多麼難,不論在苦逼的日子裡放聲高歌有多麼難,不論在紛繁的世界裡維繫清醒有多麼難。

閃念之間你會發現,總有些東西,並不曾變淡。

我少年時的夥伴、青年時的兄弟、中年時的故人。

到死之前,我們都是需要發育的孩子,從未長大,也從未停止生長,就算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別想將我們改變。

歲月帶來皺紋、白髮和肚腩。

但或許帶不走你我心裡的那個風馬少年。

小因果

大人們不捨得叫醒他們,他們臉貼着臉,睡得太香了,美好得像一幅畫。

那個九歲的男孩不會知道,二十四年後,身旁的這隻小姑娘會成為他的妻子,陪他浪跡天涯。

因果。

因果最大。

因、緣、果。

因緣果報,因機緣果。

因無緣,則不果,機不投,因不果。

因,主因;緣,助緣;機,通積;果,結果。

因果相隨,機緣自然,時機不到,因緣不生……如此使然。

世間之因果、出世間之因果、迷界之因果、悟界之因果……莫不如此。

看懂了沒?

給看懂了的同學兩個大嘴巴子,啪啪……

別裝!如果真看懂了、參透了、想明白了因果的話,為何你還有那麼多的煩惱執着!果斷給你再來個過肩摔,撲通……

給沒懂的同學默默點讚。

乖,我也不懂啊哈。

真心懂了因果的話,不是早立地成佛去了嗎,還在這裡嘚吧嘚吧說什麼說?

知識這東西,若只是嘴上說說,而不能轉化為見識和膽識,那其實蛋用沒有。因果相續這東西也是一樣兒一樣兒的。

是不是有點兒糊塗了。

那我讓你再更糊塗一點兒吧。

施主,施主請留步,施主別撕書……看你天賦異稟氣度非凡,咱們結個善緣吧。阿彌陀佛麼麼噠。

你往下看。

(一)

我做過許多不靠譜的職業,比如羊湯館掌柜。

筒子骨大鍋里熬湯,切成坨的鮮羊肉和羊雜一起丟進去咕嘟咕嘟地煮。煮羊肉撈起來瀝乾切片,在滾開水裡一汆,和着乳白的湯頭稀里嘩啦倒入大碗中,撒點兒蔥花,加點兒香菜,愛加海椒麵兒加海椒麵兒,愛加花椒加花椒,孜然味精椒鹽面兒一小勺一小勺地撒進去,然後你就攪吧,三攪兩攪攪出濃香四溢,攪得口水滴滴答答,趕緊趕緊,酥軟掉渣的燒餅趕緊拿過來先堵住嘴。

世人只道羊湯膻,不知全是多巴胺,我堅信一碗好的羊湯刺激出來的腎上腺素,應該和滾床單時是一樣一樣的,吃完後的那一身通透的大汗,也應該和那個什麼是一樣一樣的才對。

我北方人,打小愛喝羊肉湯,奈何魯地羊湯重湯不重肉,小臉盆一樣的碗裡勺子掃蕩半天才能撈起來幾小片羊肉,湯倒是管夠,只要肉不吃完,湯可以一直加。這是什麼邏輯!憑什麼不多加點兒肉?恨得人牙根癢……此恨綿綿30年,終於一朝揚眉吐氣,自己開羊肉湯館了,羊肉終於可以想加多少加多少了。

故而開羊湯館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抱着一隻大海碗,半碗湯,半碗肉。

這麼奢侈的珍饈自己一個人吃多沒勁兒,要吃就坐到門檻上面朝着大街吃,邊吃邊吧唧嘴,再一邊欣賞路人們駭然的表情,哼哼,羨慕吧,沒見過吧,饞死你們羨慕死你們。

店裡的廚師和服務員勸不動我,於是每次我一往門檻上坐,他們立馬在屋裡把口罩戴上,據說是怕丟不起這個人,這我就奇怪了,這有什麼丟人的啊?

他們都是90後,大家有代溝,他們和我溝通了兩遭發現無果,就給成子打小報告上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