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4章
大冰
他喊:你往旁邊挪挪!
成子也搞了一模一樣的一隻大碗,我倆並排蹲在門檻上喝羊湯,邊吃邊沖路人吧唧嘴,吃着吃着吃美了,彼此點頭一笑,豪氣面對萬重浪。
我山東人,成子西北人,一個長得像光頭強,另一個像大耳朵圖圖,一個生在黃河頭,一個長在黃河尾,從小習慣了蹲着吃飯,從小骨子裡就浸透着羊湯。我扭頭說:……再給我們拿兩個大燒餅。
服務員快哭了,不肯給我們拿大燒餅。
她嫌我和成子太丟人,而且嫌我和成子的腚大,把街門堵上了一半,影響客人進門。她蠻委屈地說:冰叔,這是咱自己家的店好不好?
我倆一起抬頭瞪她:多新鮮,這如果是別人家的店,我們哥倆兒還不坐門檻呢。她陰沉着臉盯着我們看,半晌,露出一絲天蠍座的微笑,她說:如果你們再不起來,我就給豆兒打電話。
豆兒是老闆娘,成子的娘子。
成子當機立斷對我說:大冰你先吃,我有點事兒先走了哈。
他端着碗跑了,一手還掐着半個燒餅。
做人不能沒原則,雖然我也很緊張,但也端着碗跟成子一起跑的話豈不是太沒面子了?
我扭頭衝着屋裡喊:……你打呀,你打呀,你打呀!
服務員小妹很溫柔地說:冰叔,我已經打了。邊說邊沖我眨眼。
我虎軀一震,菊花一緊……事已至此,已然逼上梁山,那就更不能走了!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片陰影覆蓋了我的碗,一個身高一米五五的人影擋住了麗江中午十二點的陽光,橫在了我的面前。
豆兒來了。
(二)
因為成子的緣故,我對豆兒一直很好奇。
關於成子的故事不展開講了,他是一個傳奇,我在我第一本書《他們最幸福》里碼了三萬字也沒寫明白他過去十年的經歷。
成子是我多年的江湖兄弟,我們曾結伴把最好的年華留在了雪域高原如意高地。他少年時組織過罷課,青年時組織過罷工,混跡藏地時組建過赫赫有名的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他愛戶外旅行,差點兒被狼吃了,也差點兒被雪崩埋了,還差點兒和我一起從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埡口滾落懸崖。他曾在中建材做過銷售主管,創下過三億七千萬的業績,也曾在短短一個月內散盡家產……總之,30歲之前的成子逍遙又囂張,沒人比他更加肆意妄為天性解放。
30歲之後的生活也沒人比他更顛覆。
成子30歲後急轉彎,他把過往的種種拋之腦後,追隨一個雲遊僧人,四處掛單,緣化四方。
僧人禪淨雙修,是位禪茶一味的大方家,萬緣放下,獨愛一杯茶,故而終年遍訪名茶,遊歷天涯。
成子以俗家侍者弟子的身份追隨他,他由茶入禪,隨緣點化,舉杯間三言兩語化人戾氣,調教得成子心生蓮花……師徒二人踏遍名山,遍飲名泉,訪茶農,尋野僧,如是數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綿綿夜雨中,僧人躬身向成子打了個問訊,開口說了個偈子……偈子念罷,比丘襟袖飄飄,轉身不告而別。
成子甩甩濕漉漉的頭髮,半乾坤袋的茶還在肩上。
僧人沒教他讀經,沒給他講法開示,只教他喝茶,喝光了囂張跋扈的痞子成,喝踏實了一個寧靜致遠的茶人成子。
成子繼續旅程,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產普洱的彩雲之南。
僧人曾帶着他遍訪過雲南諸大茶山,帶他認識過不少相熟的茶僧茶農。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廟,漸把他鄉作故鄉,淡了最後一點重返青海老家的念頭,兜兜轉轉,最終駐足在麗江古城。
成子給小客棧當管家,也幫人打理打理小酒吧,還在麗江古城百歲橋的公共廁所附近開了一間小小茶社,他此時隱隱是愛茶人中的大家了。
他沒做什麼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塊松木板,上書二字:茶者。
小茶社窩在巷子深處,遊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夠糊口,重要的是方便人自由自在靜心喝茶。成子從與師父相熟的茶農處進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賣賣滇紅、賣賣普洱,經常賣出去的沒有他自己喝掉的多。
世俗的人們被成功學洗腦洗得厲害,大都認為他活得消極,我卻不樂意這樣去理解他,我曾在一條微博里感慨地說:
浪蕩天涯的孩子中,有人通過釋放天性去博得成長的推力,有人靠歷經生死去了悟成長的彌足珍貴。
天性終究逸不出人性的框架,對生死的感悟亦如此。我始終認為在某個層面上而言,個體人性的豐滿和完善,即為成長。
這份認知,是以成子為代表的第三代拉漂們給予我的。成子癲狂叛逆的前半生幾乎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剛剛起程的後半生幾乎是一個傳奇。
我覺得成子的成長履歷貌似是異端個例,實則是一場關乎人性本我的修行,像個孩子一樣在一套獨特的價值體系里長大,而且活得有滋有味的。
OK,那問題來了。
這樣的一個男人,什麼樣的女人居然能把他給收服了?
在我的印象里,成子扎在麗江時,豆兒就已經跟在他身旁了,但好像沒人知道太多她過去的故事,也沒人知道她和成子是何時何地、如何摩擦出的火花。
我對他和豆兒的故事好奇得要命,但當下的成子惜字如金,討厭得要命,旁敲側擊半天,他只憨笑着裝傻說「喝茶喝茶」,逼問得狠了,他就搪塞我說:有機會你還是自己去問問豆兒吧。
鬼才敢主動問她呢!她氣場那麼獨特……
我有點兒怕豆兒,半條街的人都有點兒怕她。
她較真兒,嘴上不饒人,專治各種不服。我目睹她較真兒過兩次,每次都較得人心服口服的。
第一次是在「麗江之歌」開業的第二個月。
麗江之歌是我曾經開過的一家酒吧,奇人扎堆,廚師會打手鼓,掃地的小妹會唱爵士,主唱歌手是個支教的老師,吧檯收銀員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散文作家,吧檯總管就是豆兒,一開始沒人知道她之前的工作是幹嗎的。
她待人很和氣,但凡事微笑着講死理,吧檯的人員事務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條,活潑嚴肅緊張,像個高考衝刺班。
我在開麗江之歌前,已經開賠了數家酒吧,戰績覆蓋中國西南,無他,太愛免單,從二十啷噹歲到三十大幾,我的成熟度遠遠落後於同齡人,十幾年如一日活在孩子氣的日子裡,開酒吧圖好玩兒,遇到可心的朋友時常免單,漂亮妹子來了當然不能收酒錢,相熟的朋友來了也當然不能收酒錢,朋友的朋友來了請人家喝上兩瓶本是天經地義,這在我看來蠻自然的,卻嚴重違背商業規律。
其實每到月底核賬時,還是挺難過的,但一到了營業時間,依舊是該怎的還怎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豆兒的加盟。
她最初是來負責酒吧的財務,算起賬來簡直是在批改作業,賬本到了她手裡簡直就是作業本,各種批註,還有紅叉叉。
我覺得蠻有趣的,開會時專門提出表揚,誇她有創意。
她笑眯眯的,不謙虛也不客氣,語氣平淡地說:咱們酒吧上個星期虧了5000元。我咳嗽,王顧左右而言他。
她不受干擾,繼續說:咱們酒吧這個星期虧了5700元。
我說:那個什麼……沒什麼事兒就散會吧。
她笑眯眯地說:我核算了一下,如果沒有新資金注入的話,咱們酒吧還能支撐五個星期。不過大家不要怕,我算了一下,如果到了第五個星期女生都去賣一次血,男生都去捐一次精的話,我們還能再多支撐五個星期。
她說老闆你別走,我話還沒說完呢。
她蹺起二郎腿,盯着我說:你既然把大家聚攏到一起組建這個大家庭,就該認真對待,隨性歸隨性,但有必要事事都這麼吊兒郎當嗎?到最後酒吧給你隨性沒了,你對得起自己嗎?你對得起這幫跟着你的兄弟嗎?什麼時候該隨性、什麼時候該認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再說話!
一堆人悲憫地瞅着我,好像我剛剛賭錢賭輸了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我說我錯了……
她個天殺的,不依不饒地繼續問:你錯在哪兒了?
她嘴角含笑,眉毛卻是微微立起來的,眉宇間煞氣一閃而過。
我了,我說:好了好了,我哪兒都錯了好不好,從明天開始只打折不免單了好不好……豆兒,你之前到底是幹嗎的?
她笑眯眯地說:教導主任。
我踉蹌蹌三步才站穩身形。從此以後,再漂亮的姑娘來了也只打折不免單。
那個,這家酒吧後來還是倒閉了。
第二次損人是在「茶者」。
茶者就是成子的那間小茶社,他天天窩在裡面聽佛經、喝普洱,自得其樂,做生意倒在其次,主要是為了那一口茶。成子是散人,時常一壺茶喝開心了牽着船長就出去遛彎兒,也不管店裡是否還有客人,門都不鎖。豆兒遷就他,從不擾了他這份雅興,他只要一閃出門,她就默默頂上,銅壺煮三江,招待十六方,打理得像模像樣。
說來也怪,茶者每天生意最好的時候,反而就是她代班的那兩個小時。
成子的茶藝是跟着遊方僧人學的,豆兒的茶藝是從成子身上學的,她聰慧,青出於藍,一壺紫鵑十八泡也不改其回甘,而且頗會引經據典,常常是客人八道茶沒喝完,就已經被她裝了一肚皮茶知識。
我不懂茶,天真味能喝成聖妙香,但我愛喝茶,時不時去找成子喝茶,大家兄弟十年,反正又不用給錢,他泡什麼我喝什麼。
成子偏內向,話不多,公道杯一傾,只一個字:喝。我愛他的乾脆利落,每回都陪他一起沉默地喝茶,順便再把桌子上的茶點統統吃完。
成子不在就找豆兒泡茶,她蘭花指翹得蠻好看,一起一落間蜜色茶湯配着雪白的手指,煞是驚艷。
光看手,大家閨秀,可一旦惹着她了,立馬堵得人心肌梗死。
惹她的不是我,是一幫江西客官。
那時候十八大還沒開,那群人貌似是公費旅遊,在六大古茶山採購起來眼都不帶眨的。照例,買完茶先不忙着交錢,店家招待客人先品茶。
頭道茶無話,開片兒的小杯子排成一排自取自飲,關公巡城時,事兒來了。
坐中一人「哎哎哎」地喊了三聲,一手指着居中一人,一邊對豆兒說:別亂倒,先給我們領導倒……
其他人一連聲地說:對對對,先給領導倒。被稱作領導的那人不說話,嘴角一抹矜持的微笑。這一幕看得我有點兒傻眼,我悄悄問:敢問這位是?
立馬有人接話茬兒說:這是我們院長。
我趕忙說:哎喲,失敬失敬。然後接着喝我的茶。
茶人有茶禮,不管在座嘉客是什麼身份背景,一概順時針繞着圈倒茶,公平公道,不分高低貴賤,這本是基本的禮節。奈何國人有些規矩比禮大,小小一張茶桌上也非要講究個尊卑,也罷,開門做生意,客人最大,拂了人家院長的面子畢竟不好。
話說,也不知道是醫院法院設計院敬老院還是美容院……
我瞥一眼豆兒,她不動聲色,繼續泡茶。
第二道茶泡好,將倒未倒時,豆兒忽然一抬眼,環覽四座,朗聲背書:
茶,表敬意、洗風塵、示情愛、敘友情、重儉樸、棄虛華,性潔不可污,為飲滌塵煩……諸位請教教我,這杯茶,該怎麼倒?
旁邊一群人聽傻了。
豆兒那天穿了一身小棉襖,還戴着套袖,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咬文嚼字的人。
臥虎藏龍啊!一剎那,我真真兒覺得她不是坐在茶案後,而是坐在講台後,底下一大堆集體犯了錯誤的學生……這種感覺太有氣場了。
沒人敢再說話,那位院長的臉色綠中泛藍,豆兒只當看不見,她擎着公道杯等了片刻,微笑着順時針繞圈倒茶,倒完了還客客氣氣地問人家:要不要吃塊兒茶點?
我忍了半天才沒當着那幫人的面問豆兒,之前除了當過教導主任是不是還教過語文。
有此兩遭前車之鑑,故而,當豆兒背着手站在我面前笑眯眯的時候,我縮在門檻上很緊張。
豆兒說:吃着呢?
我說:嗯啊……
她說:我們家成子呢?跑了?
我不敢接茬兒,於是裝死狗,把臉埋進碗裡假裝稀里呼嚕。
她笑眯眯地說:聽說您老人家天天坐在門檻上喝羊肉湯,已經喝出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了是吧?差不多就行了,趕緊起來吧少爺。
服務員躲在屋裡偷偷樂呢,現在起來多沒面子,我決定把死狗裝到底,碗快空了,但稀里呼嚕的聲可打死也不能停。
豆兒說:成子和你……她伸出兩根手指比畫:你倆就是倆孩子。說完了還嘆口氣。她起身進屋搬來一個馬扎子,抱着肩坐到我對面,來來往往的路人瞅瞅她,再瞅瞅我懷裡的大碗。
豆兒笑眯眯地說:那你就別起來了,我陪你坐會兒,咱們聊聊天。
壞了,豆兒較真兒了,看這意思是要打持久戰。這種感覺好熟悉,小時候在老師辦公室被罰站的感覺立馬穿越三十年的光陰,撲通一聲砸在面前。經驗告訴我除了死扛,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反正又不至於叫家長……
我梗着脖子說:那就聊唄……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