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6章
大冰
我覺得我和成子哥哥的人生價值取向是不同的,他活得很自我,好像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我不羨慕他的生活方式,但很羨慕他能有屬於自己的價值體系。明白自己人生方向的人,多讓人羨慕哦。
喜歡上一個人了,難免患得患失,他有段時間常常往佑寧寺跑。有一次,他無意中向我描述了僧人的生活,言辭間滿是嚮往,這可把我嚇壞了,可千萬別出家啊,我還沒來得及告白呢。
還有一次,他去雪山,消失了快一個星期,我聯繫不上他,急得嘴上起泡。
一個星期後才知道他在雪山裡面遇到了狼,他在電腦那頭很隨意地提了一句,卻讓我氣得打哆嗦……真恨不得把他拴到褲腰帶上了。
更令人生氣的是,我這麼擔心他,他卻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又沒辦法開口對他說,心裏面像堵滿了石頭子兒一樣,難受死了。
終於,我忍不了了,攢了年假去西寧,卻不敢挑明是去看他,只說是想再去一次青海湖。
我去探望了媽媽,又給爺爺奶奶做了一頓飯,然後揣着一顆200攝氏度的心衝上火車,時逢鐵路提速,但我覺得慢,恨不得下一站就是西寧。
就像張愛玲說的那樣:我從諸暨麗水來……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珠寶在放光。
西寧,西寧,一想到這個地名就讓人高興得發慌,它也仿佛含着珠寶一樣,熠熠地發着光。
我沒想到西寧不僅會放光,還會打雷颳風下雨閃電……
這次西寧之行可把我哭慘了。
我並不知道我到西寧時,成子哥哥已經散盡家產,即將跟隨一位老僧人出門遊方。上次他請我吃的牛排,這次是牛肉麵,他隔着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告訴了我這一消息,語氣淡定得好似在說別人的事。
我立馬傻了,完了!他要當和尚去了!
出什麼事了?不正是事業的黃金期嗎?多少人羨慕不已的收入,怎麼說放就放下了……你是不是得什麼絕症了?幹嗎要走這一步!
我急得直拍桌子,他卻哈哈大笑起來。他說:你太小,說了你也不明白,不是說一定要受了什麼打擊才要走這一步,只是想去做而已,就這麼簡單,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我好着呢。
你好我可不好!我手冰涼,胃痛得直抽搐,真想把桌上的一碗麵扣在他頭上,一想到這顆腦袋將變成光頭,我心都快碎了。
用了一噸的力量才按捺住臉上的表情,我擠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央求成子哥哥帶我去見見那位僧人,他爽快地答應了,帶我擠公交車去見僧人,我坐在公交車上晃來晃去,難過極了,他這是把自己的後路都給絕了呀,連自己的車都送人了。
僧人在喝茶,給我也沏了一杯,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已啊,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神奇之處,而且話極少,臉上木木的沒有一點兒表情。他和我寒暄,問我哪裡人,我說我是四川人,他說四川好啊,好地方哦……
寒暄完畢,僧人默默地燒水,小鐵壺坐在小爐子上咕嘟咕嘟的,他不再說話。
我腦子不夠用了,禮貌什麼的拋到腦後,不客氣地開口問道:師父,我不懂佛法,但我覺得如果人人都像成子哥哥這樣拋家舍業,那不消極嗎?
僧人木木地點點頭說:唔,人人……
真想把他的鬍子都揪下來!
我接着問:您幹嗎不帶別人,非要帶成子去遊方!佛家不是講六根清淨嗎?他今天中午還吃肉了呢!他塵緣了了嗎,就去信佛?
僧人木木地:唔,塵緣……
成子哥哥覺察出我話語間的火藥味兒,開口道:豆兒,話不是這麼說的,吃過肉不見得不能信佛哦,總要一點一滴去做。再說,信佛這回事,是累世劫種的因,這輩子得的果,緣分如此,坦然受之罷了。
很多話再不說就晚了,我不敢看成子,看着茶杯說:那你和我的緣分呢?我們之間就沒有因果嗎?!
我沒敢看他,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天啊,好尷尬好尷尬,氣都喘不上來,給我一個洞讓我躲起來吧。
成子一聲不吭,該死的,你倒是說話啊,你和我就一定沒緣分嗎?
僧人忽然呵呵地笑起來,滿臉皺褶,刀刻的一樣,他抬眼看看我又看看成子……眼睛好亮。
他笑着沖我點點頭,我死死地盯着他那被鬍子埋住的嘴巴。
他卻只是說:唔……
成子哥哥和僧人飄然離去,臨走什麼也沒說,我從青海一路哭回四川。
我不能去找閨密或同事訴苦,人家沒義務給我當垃圾桶,我也不能去找爺爺奶奶哭,他們年紀大了,不能讓他們着急。我去探望媽媽,卻在見到她之前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不能讓媽媽覺得我沒出息。
可這種感覺太難受了,沒有排水口,沒有泄洪口,滿滿當當地堰塞在身體裡,悶痛悶痛的。我心說這算什麼啊,這連失戀都算不上啊,我到最後連人家喜不喜歡我都不知道……他萬貫家財都不要了怎麼可能要我啊?擺明了沒緣分啊!我告訴自己他有什麼好的啊,長得又不帥,行為又這麼奇怪,趕緊忘了吧,趕緊忘了吧……沒想到一忘就是兩年。
兩年也沒能忘得了他。
(五)
人就是這麼賤,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覺得好。
我不捨得和成子哥哥失去聯繫,兩年間我一直在QQ上聯繫他,但不多,基本是每過幾十天才說一兩次話,我問,他說。
我想給自己留點兒臉,關於情感話題隻字不談,只問他雲遊到了何方,身體可好。他看來不經常上網,沒有一次是即時回復的,有時隔了一個月才回復留言,寥寥的幾個字又客氣又禮貌。
恨得人牙根痒痒。
成子給我郵寄過一次茶葉,上好的金駿眉,我煮了茶葉蛋。
邊煮邊心痛得要命。
我把兩年的時間通通放在工作上,工作上誰也沒有我亡命,塞翁失馬,居然當上了那所私立學校的教導主任,全地區最年輕的教導主任。人人都說我前途無量,人人都畏我三分,沒人介紹我相親,他們私下裡說我嚴厲得不像個女人,沒人知道我喜歡的人跟着和尚跑了。
一想到成子哥哥或許已經剃頭出家,我就受不了了。
有人化悲痛為食量,有人化悲痛為工作量。
我化悲痛為工作狂,天天加班,逢會必到,管理和教學都參與,工作筆記和備課筆記積攢了厚厚一摞。或許有很多人很享受這種以工作為軸心的生活,但說實話,不包括我。有時候在課間操的間隙,盯着操場上整齊劃一的動作,我常常愣上半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忙忙碌碌忙忙碌碌,有了溫飽體面的生活,學生家長和學校領導都愛我,但我不快樂。
我都已經二十好幾了,觸碰過的世界卻只有眼前這一個,這個就是最好的嗎?
時逢暑假,我開始認真盤算假期後是否繼續和學校續約。
成子哥哥曾告訴我不能盲目放棄,先去好好工作,認真體會了這種大多數人秉行的常規生活後,再決定如何去選擇,那我這算是認真體會過了嗎?那我接下來該如何去選擇?我的選項又在哪裡呢?
我上QQ,打了長長的一段話,然後又刪除了,兩年來的客氣寒暄仿佛一層隔膜,很多話不知以何種語氣措辭開口和他說。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和往常一樣,給他留言說:現在漂到哪裡了?在幹嗎呢?一切可好?
萬萬沒想到,一分鐘不到,他回復留言了:挺好的,現在在成都,在一家網吧躲雨呢。
我擦!龜兒子在成都噻!
我火速打字問地址,約他見一面,手在鍵盤上亂成螃蟹腿兒,短短的一行留言打錯了四五個字,我想都沒想就發了出去,好像只要晚了一秒鐘他就跑了、飛了、不見了,被雨衝進下水道流到長江里再也找不着了。
我要給那位僧人立生祠牌位。
我見到成子哥哥後的第三分鐘,就在心裡發誓要這麼幹。
成子和僧人云游兩年後行至成都,錦官夜雨中,僧人毫無徵兆地向成子辭行,他留下一個偈子和半乾坤袋的茶,然後飄然離去。
僧人就這麼走了,神仙一樣。
我要給那位大師立牌位,天天上香!他把成子借走了兩年,然後給我還回來了!……話說他怎麼知道我在成都?說不定是尊八地菩薩吧,掐指一算什麼都明明白白的!好了不管那麼多了,成子哥哥一頭烏青的板寸,穿的是美特斯·邦威的T恤,而不是僧袍袈裟……太好了,他沒出家。
他跟着僧人喝了兩年的茶,好像年輕了不少的樣子啊,雖然穿的是「美邦」,但整個人精精神神的、土帥土帥的。
我請他吃紅油抄手,他吃起來眼睛都不帶眨的,他還是吃肉的啊啊啊,既然他不排斥吃肉,那麼應該也不排斥其他了……我念及自己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身份,忍住了沒在抄手店裡把他推倒。
但情況不容樂觀,這傢伙擺明了沒有聯繫我的意思,如果不是今天心血來潮給他留言,他絕對燈下黑了,絕對一個人悄悄跑掉了。
吃完這頓抄手,他未必不會悄悄跑掉。
我恨不得找根繩子拴在他脖子上,但畢竟不是過去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了,不能蠻幹。這兩年的校園風雲里,姑娘我磨鍊出一身的膽識和手段,在與學生的屢次戰役中我深知強攻不如智取。
於是智取。
我不動聲色地和他聊了很久,套出了他接下來的行程。他計劃四天後由川入滇去盤桓幾年,繼續他的茶人之旅。
那天,我邊和他吃抄手,邊暗自做了個決定,算是這一生中最大膽的決定吧:我要跟他一起走,不管他去哪兒,我要牽緊他的衣角去看世界。
我用了半天的時間搞定了工作交接,接下來整整兩天半的時間,我全部用在和爺爺奶奶的溝通上,他們年紀大了,萬事求穩,好說歹說才勉強認同我的決定。他們和一般的家長略有不同:雖然非常希望我一輩子風平浪靜,但更希望我活得高興。
最後一個半天,我去探望媽媽,把心緒話與她知,並和她告別。
和往常一樣,媽媽什麼也沒說……我知道不論我做出什麼決定,只要我是在認真地生活,她都會理解我的。
四天後,我背着行李站到成子哥哥面前說:包太沉,你幫我抬到行李架上好嗎?他很吃驚地問我要幹什麼去。
真好玩兒,一直以來他在我心裡的模樣都是睿智淡定的,他居然也會吃驚,吃驚的樣子像極了大耳朵圖圖,怎麼這麼可愛?
我說:和你一起去體驗一下不同的人生呀,反正我還小嘛。
話音剛落,車開了,心裡這叫一個美呀,掐着時間上車的好不好!
我說:你有你的信仰,有你自己追求的生活,我也想找到我想要的生活,我帶着我的教師證呢,不論去哪兒我都可以憑本事吃飯,不會拖累你的。
他勸了我半天見勸不動,就退了一步,允許我先跟着他走兩個月,只當是出門玩兒一趟,暑假一結束就必須回去上班。我每天不知道要訓導多少個調皮的學生,早耳濡目染了一身00後的智慧,於是假裝很真誠地做了保證。他拿我沒辦法,皺着眉頭拿手指關節敲桌子。敲吧敲吧,無論如何,初戰告捷,終於從路人變成了同路人。
火車漸漸離開了熟悉的家鄉,我忽然忍不住哭起來,不是難過,不清楚是種什麼情緒,就是想哭,一邊哭,心裡一邊開始輕鬆,從未有過的輕鬆。
搞笑的是,我哭得太兇,把乘警招過來了,問他是不是人販子,我趕忙解釋說是哥哥,乘警不太相信,說我那麼白,他那麼黑,怎麼可能是兄妹?
我又哭又笑滿臉帶泡泡,就算他真的是個人販子,我也跟定他了。
(六)
自此,伴君行天涯。
從四川到貴州再到雲南,我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一個個村寨,一座座茶山,有時落腳在茶農家,有時搭夥在小廟裡。成子和我兄妹相持,以禮相待,有時荒村野店只覓得一間房,他就跏趺打坐,或和衣而眠,我有時整宿整宿地看着他的背影,難以名狀的一種安全感。
他緘默得很,偶爾大家聊聊天,談的也大都是茶。
我跟着他不知飲下多少擔山泉水,品了多少味生茶、熟茶。
除了飲茶,他是個物質需求極低的人,卻從沒在衣食上委屈了我,我初飲茶時低血糖,他搞來馬口鐵的罐頭盒子,裡面變着花樣的茶點全是給我準備的。
我有時嘴裡含着點心,眼裡心裡反反覆覆地揣摩着:他是否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呢?一旁的成子面無表情地泡茶喝茶,和他師父一個德行。
我說:喂喂餵……
他抬頭說:嗯?
一張老臉上竟有三分溫柔,是的沒錯,稍縱即逝的溫柔,水汽一蒸就沒了。
我慢慢習慣了喝茶,茶苦,卻靜欲清心,越喝越上癮,身旁這個曾經滄海的男人,也讓人越來越上癮。
古人說「寧攪千江水,莫動道人心」,他是俗家皈依弟子,算不上是道人吧,我越來越確定我就是他那未了的塵緣。
這渾水我攪定了!
他若是茶,那就讓我來當滾開水吧,我就不信我泡不開他!
就這樣,兜兜轉轉,一路迤邐而行至滇西北。
抵達麗江時,暑假結束了,成子開始旁敲側擊提醒我回家,我只裝傻,一邊裝傻一邊心裡小難過,壞東西,當真要我走嗎?在我心裡早已沒你不行了好不好?你拿着刀砍、拿着斧子劈也分不開我呀。
我決定先發制人,都說男人在黃昏時分心比較軟,我選在黃昏時分的文明村菜地旁和他攤牌。
他愛吃蘿蔔,我掏出一個洗得乾乾淨淨的大白蘿蔔請他吃,趁他吃得專心的時候問他:成子哥哥,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他一愣,搖搖頭。
那你很討厭我跟着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