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7章

大冰

他立馬明白我的意圖了,嘴裡含着蘿蔔道:你要對自己負責任,不能一時衝動,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我運了半天的氣,說: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有你的生活。

好吧,這就是我的表白,在夕陽西下的麗江古城文明村菜地旁,身邊的老男人手裡還握着半個大蘿蔔。

成子皺着眉頭看我,皺着眉頭的大耳朵圖圖,他幾次張嘴卻沒說出話來,臉紅得要命,那麼黑的一張臉,鬍子拉碴的,卻紅得和醬肉一樣。

我說:你要是討厭我不喜歡我對我完全沒感覺……就把蘿蔔還給我。

半晌,他不說話,也沒把蘿蔔還給我,蘿蔔快被他攥出水來了。

我試探着問:……那就是喜歡我了?

他說:喜不喜歡你,和你過什麼樣的生活沒關係,你還太年輕,不應該這麼倉促去做選擇。聽話,明天回去吧。

他還是把我當個孩子看!

他憑什麼一直把我當個孩子看!

我怒了:你真的狠心攆我走是吧!你真就這麼狠?……你一個信佛的人要跟我比誰狠是吧?!

他梗起脖子說:是!

我雙手一擊掌,哈地笑了一聲,大聲說:好!

渾身的血都上頭了,我感覺自己的頭髮像超級賽亞人一樣全都豎了起來,渾身的關節都在嘎巴嘎巴響,好像即將變身的狼人一樣,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正好旁邊是個建築工地,我拿起一塊板磚揚手就往自己腦袋上砸。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板磚就碎了,半截落在腳前半截飛到身後。

他「啊呀」一聲大喊,我被緊緊抱住了,勒死我了,磚頭沒砸死我,卻差點兒被他勒死。

我一點兒事也沒有,鄭重聲明一點,我真的沒練過腦袋開磚,但不知為什麼腦袋連個包包都沒起,後來諮詢過一個拳師,人家說豆兒你很有可能那一瞬間氣貫全身、三花聚頂,金鐘罩鐵布衫了……

成子把我抱得那麼緊,隔着衣服能感覺到他肌肉僵硬得像石頭一樣,他的臉貼在我的太陽穴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臉扭曲變了形,他倒抽着冷氣,好像挨了一板磚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叫你再淡定,叫你再穩重,叫你再攆我走。

我努力地扭過臉,毛刷子一樣的鬍子蹭着我的鼻子,我不覺得扎,蹭着我的嘴唇,我不覺得扎……

然後……

然後……當天晚上該幹嗎就幹嗎去了。

(此處涉黃,刪除1000字)

(七)

至此,我們駐足在了麗江。

成子時常說一句話:我心安處即為家。我心想,那就把你的心安在我這裡吧,我要和你好好過日子,我就是你的家。

尋常的遊人只被麗江的艷遇故事遮住了眼睛,以為在這個小城只有One-night

stand(一夜情),沒有真愛,其實麗江有那麼特殊嗎?駐足在這裡的人就一定要被污名化嗎?不論家鄉還是異鄉,只要認認真真地去生活,麗江和其他地方又有什麼區別呢?

在我心裡,這個地方沒什麼特殊的,唯一特殊的,是我和成子在這裡安了一個家。我和成子一起刷牆,把租來的房子粉刷得像個雪洞一樣,枕套上繡着花,窗台上擺着花。沒有床,我們睡在床墊上,桌子是我們自己做的,椅子有兩把,盆子有三個,一個用來和面,一個用來洗臉,一個給他泡腳。他泡腳的時候,我也搬個小馬扎坐在旁邊,把腳也伸進去,踩在他的腳上,他腳上有毛,我撮起腳指頭去鉗他的毛,疼得他直瞪眼,他用熊掌一樣的大腳把我的腳摁在水底下,滾燙滾燙的熱水,燙得人腳心酥酥麻麻的,心都要化了。

我背起小竹簍和他一起到忠義市場買菜,他背着手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着,竹簍在背上一搖一晃的,土豆和黃瓜在裡面滾來滾去,他走得快,偶爾停下來回頭看看我,輕輕地喊:豆兒……

他笑眯眯的,笑眯眯的大耳朵圖圖。

和我在一起後,他有了些明顯的變化,沉穩歸沉穩,但很多時候不經意的一個表情,卻像個孩子一樣。他有一天像個孩子一樣眨巴着眼睛向我請示:咱們養條小狗好嗎?

我在心裏面暗笑,暴露了暴露了,孩子氣的一面暴露出來了,男人哦,不論年齡多大、經歷過什麼,總會保留幾分孩子氣的,聽說這種孩子氣只會在他們愛的人面前時隱時現。

我說:好啊,養!

我們去忠義市場,從刀下救了一條小哈士奇,取名船長。

不論未來的生活會多麼動盪搖曳,我會和成子守在同一條船上。

預想中的動盪卻並未到來。

駐留麗江後,成子找了一個客棧當管家,他曾做過中建材的地方業務主管,事業黃金期曾創下過幾個億的業績,管理起客棧來如烹小鮮。他養氣功夫也足,待人接物頗受客人們喜歡,於是一年間被獵頭找過兩次,好幾家大連鎖客棧搶着挖他。

我去教書,但是受戶口限制,只能去教幼兒園,偶爾也去小學或初中代課,順便噹噹家教,日子過得滿滿當當。

我們買了一輛電動車,成子每天騎車接送我,我個子小,習慣側着坐,他騎車時經常反手摸一摸,說:沒掉下去吧……

我說:還在呢,沒掉下去。

他說:唔……

我在后座上樂得前仰後合的,然後掉下去了。

一年後,我們用積攢的錢開了一家小茶舍。

成子知茶懂茶,是真愛茶的人,店開在百歲橋公廁旁的巷子裡,雖小,卻傾倒了不少茶客,慕名來喝茶的人里有孫冕老爺子,也有陳坤。

孫冕給小茶舍題字「茶者」,是為店名,陳坤從別處了解到成子驚心動魄的藏地生涯,邀他參加過「行走的力量」,成子去走了半程就回來了,他給我的理由是:高原燒不開水,沒法泡茶喝。

我好生奇怪,問:那你當年在西藏是怎麼過的?

他說:那時還不嗜普洱,只喝甜茶。

我沒去過西藏,不知道甜茶是什麼滋味的,他搞來紅茶和奶粉專門給我煮一鍋,邊煮邊給我講了講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磕長頭的阿尼,以及生死一場的地獄之路聶拉木。

成子說,甜茶和酥油茶一樣,不僅能為身體提供熱量,還能給人提供一種獨特的膽氣和能量。

和摩卡咖啡一樣顏色的甜茶香香滑滑的,我一邊喝一邊琢磨,若我早生幾年該多好,就可以介入他的往昔,陪着他一起經歷那些如藏地甜茶一般濃稠的生活了。

後來慢慢知道,成子中途退出這次「行走的力量」,實際情況並不僅僅因為一杯茶。進珠峰東坡嘎瑪溝C4營地的第四天晚上,陳坤決定了下撤人員的名單。

當天晚上,有兩個媒體記者是名單上的下撤人員,他們知道陳坤與成子交好,於是找到成子,希望他去和陳坤說情,讓他們可以繼續行走。

後續繼續行走的名額有嚴格的控制,成子念及這些人可能一輩子只有一次親臨雪山的機會,爽快地答應相助。

他懶得說情,直接把自己的名額讓出去了。

陳坤當然不同意,他詫異極了。

成子解釋說,自己在西藏生活過很多年,過去和將來接觸雪山的機會都很多,不如讓出這次的名額,以成人之美。

他又強調說:下撤人員的安全蠻重要的,我的山地經驗還算豐富,不如讓我來護送他們好了。

當時董潔的膝蓋受傷,下撤中女孩子又占大多數,確實需要人來保證安全。陳坤替成子遺憾,但斟酌再三,還是同意了成子的請求。

冥冥中很多事情真的很難說清,萬幸,成子參與了下撤!

下撤途中,一個女隊員高原反應強烈,人幾近休克,成子和一個嚮導一路把她從海拔5800米的C4營地背到海拔3200米的C3營地。

兩人輪流背着生命垂危的女隊員,在崎嶇險峭的山路上爭分奪秒地和死神競速。從C3到C4營地,上山時,「行走的力量」團隊走了近十個小時,而下撤時,成子和嚮導只用了三個半小時,倆人都是資深雪山小達人,他們幾乎跑出了一輛山地摩托車的速度。

我後來感慨地說,這真是個奇妙的因果,如若沒有成子的主動下撤,那位女隊員的命說不定就留在珠穆朗瑪峰東坡上了。

成子卻說:是那兩個記者的名額求助救了女隊員的一條命,這個善因其實是種在他們那裡才對。

我問成子:佛家不是講種福田積福報嗎?行善積德、救人危難不是大功德嗎?既然是功德,幹嗎不認,幹嗎不自己積累起來呢?

他說:善根功德莫獨享,法界眾生常回向。大乘弟子修的是一顆菩薩心,持咒念經不論念多少遍,每每念完都還要回向給眾生呢,況且這一點點微末善行。再說,學佛只是為了功德嗎?

見我聽不懂,他便指着茶壺說:喝茶,喝的僅僅是茶葉嗎?

成子說他陪師父四海遊方時,有時囊中羞澀,壺裡沒茶,只有白開水,可師父偏偏喝得有滋有味,還會把他叫來一起品嘗。

一老一少,喝得陶陶然。

既然說到茶,那就說說我們的茶店吧。

大多買茶的人都認為貴的、少的,就是好的。成子賣茶時,卻總是跟客人說,只要你覺得好喝即可,不一定要追求過高的價格。

很多來喝茶的人愛點評茶,有時會說:嗯……有蘭花香。

茶才兩泡而已,哪裡有什麼蘭花香?普洱千變萬化,總要喝個十來泡再發言才是行家。成子卻從不戳穿那些假行家,他任他們說,有時還點頭附和。

一度有很多人跑來找我們鬥茶。

鬥茶,唐代稱「茗戰」,是以比賽的形式品評茶質優劣的一種風俗,古來就有,興於唐,盛於宋。而今的鬥茶之風慢慢復興,不少愛茶之人都愛在一個「茶」字上較個高低。

同行是冤家,不少人自帶茶葉,要和我們家同款的茶葉比着喝。一般這樣的要求,我都會滿足,可能我還沒有那麼平和吧。我對自家的茶葉很自信,很多茶都是成子親自去收的,在茶山時就挑選比較過很久,基本上來鬥茶的都贏不了,我很開心。成子對我的開心很不以為然,他一般遇到來鬥茶的人,總會拿出最一般的茶葉沖泡,他覺得鬥茶沒意思,寧可輸。

我不服,實事求是難道不好嗎?又不是咱們主動挑起競爭的。

成子卻說:讓人家高興一下又何妨呢?

(八)

在麗江住得久了,朋友也多起來了。

因為我一直是喊成子為哥哥,故而很多朋友都認為他是我有血緣關係的哥哥,由此鬧出了不小的笑話。

當時有一個很不錯的朋友,蠻喜歡我的,他是廣東人,說娶媳婦就要娶我這樣的,還說他現在雖比較漂泊,但在三年之內,肯定會穩定下來,到時候一定向我求婚。

一開始我當他是開玩笑,後來發現不對了,這朋友開始給我送花。

我婉轉地拒絕他,說:抱歉,我已經有成子哥哥了。

他說,那你也不能跟着你哥哥跟一輩子啊。

我不跟成子一輩子那跟誰一輩子?!

我哭笑不得,這人太純良實在了,不論怎麼旁敲側擊地說,他都聽不明白,只當成子是我表兄或堂兄,且認為成子與我兄妹情深,壓根兒不覺得我們是兩口子。好吧,怪只怪成子長得實在是太老相了,和我的性格反差也大,沒人相信我這樣的小姑娘肯跟他。

我怕拖得久了誤會更大,就督促成子去攤牌,成子撓了半天頭,約了那位朋友去酒吧喝酒。

那位朋友高興壞了,一見面張嘴閉嘴「大舅子,大舅子」地喊,還拍成子的大腿,成子捻着鬍子直咂吧嘴,斟詞酌句地開口解釋。我沒進門,躲在窗外看着,眼睜睜地看見那位朋友的表情從興奮到吃驚,再到失落。

幾天後,基本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大家集體震了一個跟頭。

後來成子給我講,很多朋友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到底看上成子的什麼。

愛一個人,若能有條不紊地說出一二三四個理由來,那還叫愛嗎?

我只知道他身上的每一種特質我都接受,他所有的行為我都認可,他喝茶我就陪他喝茶,他打坐我就陪着他打坐,他開羊湯館我就當老闆娘,他趕去彝良地震現場當志願者,我就守在佛前念阿彌陀佛,他採購了一卡車的軍大衣送去給香格里拉大火的災民應急,我就陪着他一起押車。

其實,除了朋友們,家人也不是很明白我所謂何求。

我從小跟着爺爺長大,他疼我,怕我吃虧受委屈,他給我打電話說:孩子,你辭去高薪的工作我不怪你,你背井離鄉去生活我也能接受,只要你過得高興,能過上好日子就行哦……你覺得你跟的這個男人他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嗎?

我對爺爺說:爺爺您知道嗎,好日子不是別人單方面給的,我既然真愛他,就不能單方面地指望他、倚靠他、向他索取。他照顧我,我也要照顧他,兩個人都認真地付出,才有好日子。

我說:爺爺放心好嗎,我喜歡現在的生活,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僅要和他過好,我還要把您和奶奶從四川接過來,和你們一起過好日子。

我打電話的時候,成子在一旁泡茶,餘光瞟瞟他,耳朵是支棱起來的。

我掛了電話,他開口說:這個……

我說:成子哥哥,您老人家有什麼異見嗎?

他咳嗽了一下,說:這個……凡事還是名正言順的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