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39章
大冰
師父在花架下喝茶,他隔着半個院子喊:別「傻狗傻狗」地喊,如果別人喊你「傻冰」你願意嗎?這是你師弟,以後喊師弟,昌寶師弟!
不得不承認昌寶師弟的皮相還是不錯的,一表狗才,比古城其他哈士奇漂亮多了。它眉毛濃得很,舌頭長得很,耳朵支棱得很,毛色黑加白,又厚又亮,像整塊的開司米一樣。
像一大坨會跑的奧利奧一樣。
(二)
我和昌寶師弟一起過大年,在大和尚師父的院子裡。
那年除夕,師父喊我去包餃子,我蠻積極地颳了鬍子、剪了指甲,還穿了一件頗似僧服的老棉襖。師父一看見我就樂了,他逗我說:真有心現僧相,就剃頭出家得了。
我告饒:師父,我疲賴,紅塵里驢打滾,業障太深,殺、盜、淫、妄、酒五戒都持不穩當,怎麼有資格出家呢?
大和尚笑笑,邊包餃子邊講了個三車和尚的故事:
玄奘法師(唐僧)西天取經歸來後,欲度一位官二代世家子入沙門,此君打死不從,比孫悟空難搞多了。於是玄奘從皇帝處討得一紙詔書當緊箍咒,敕命其出家。他如二師兄上身,各種耍賴皮,非要帶一車酒、一車肉、一車美女招搖過市進廟門,眾人譁然,玄奘欣許。
未曾想,行至山門前,驀然一聲鐘鳴,喚起累世劫的阿賴耶識,前塵往事如雲煙般匯聚到他的眼前,機緣既到,人一下子就醒了,他遣退隨從、斂起傲嬌,把出家當回家,自此躬身潛心,一心向佛。
此君是唐代名將尉遲恭的親侄子,名尉遲洪道,法號窺基,人稱慈恩法師,又名三車和尚,後來成為大成佛教唯識宗的開山祖師。
師父說:眾生皆有佛性,佛法嘛,一條尋求智慧的道路而已,沒有門檻,機緣到了就好。
我說:懂了師父,我作個偈子吧。
遂口占一絕:
此身本是嶺上松,自來峭壁崖畔生,
八風催起一身刺,慣餐霜雪立寒冬,
成住壞空懶得管,有漏無漏我不爭,
偶有朝露三兩枚,任它遁化皮相中,
風吹樹動根不動,福慧資糧穿堂風,
罡風焚風不周風,吹過又是一場空,
我今默擯娑婆境,不悲不喜不出聲,
坐等大鋸攔腰斬,因緣具足下孤峰。
師父說:不錯不錯,境界不錯,但真懂了嗎?別光嘴上說說,真能做到了才OK哦。我說:OK,
OK,阿彌陀佛麼麼噠。
大家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就包了三大屜餃子,奇形怪狀的,長成什麼樣的都有。餃子下了鍋,熱湯里三起三落,白汽騰騰間滾來滾去,一個個白白胖胖的,長得很好吃的樣子。我負責盛餃子,師父一碗我一碗,眾人一碗又一碗。
師父是比丘,不沾葷,我避開他剝蒜,正剝得歡,師父隔着桌子喊我:昌寶的餃子呢?
我樂,狗也吃餃子?白菜餡兒的餃子?
大過年的不想挨罵,我盛了一碗去餵昌寶。
大年三十晚上沒月亮,小院裡黑漆漆的,我喊:昌寶喲,過年吃餃子嘍!
昌寶撒着歡兒跑過來,一腦袋撞在我祠堂(鳥巢)上……
它搖頭晃腦地吃餃子,呼嚕呼嚕的,香得很。
我捂着襠,蹲在一旁說:師弟你有點兒出息,吃飯別吧唧嘴。
我餵它吃蒜,它嘎巴嘎巴地嚼,嚼了兩下愣住了,先是拿眼睛瞪我,然後乾咳,大蒜沫沫兒濺了我一腳面。
我樂:傻師弟,過年好。
昌寶比一般的狗傻。
師父有飯後散步的習慣,每次都帶上它,它白長了個大個子,路旁的小狗一凶它,立馬撒丫子跑。
古城人多,它一跑,接二連三地撞着人的小腿,嚇得遊客哇哇叫。
遊客一叫,它更害怕了,慌不擇路地從人的兩腿中間往前鑽,女遊客的花裙子長,它蒙着頭拽出去半米遠,幾乎讓人家走光。
昌寶一跑,師父就跟在後面追。
師父長得像彌勒佛,近兩百斤的大胖和尚,跑起來地動山搖,他一邊跑一邊喊:昌寶……寶……
師父在古城人緣極好,大家都樂意出手相助,沿途不停有人扔下店面生意,加入追狗的隊伍……大家普遍比師父跑得快,但普遍沒有昌寶跑得快。
大家一邊吶喊着一邊追,什麼調門的嗓音都有,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來勢洶洶、聲勢浩大,從五一街追到小石橋又追到四方街,嚇得遊人紛紛閃身路旁噤若寒蟬。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打群架,只是蠻奇怪,怎麼裡面還夾着個大胖和尚?
我幫忙追過一次,跑在最前面,一邊跑一邊喊:昌寶昌寶,stop(停)!它完全不理睬我,各種跑「之」字。
我喊:昌寶昌寶!餃子……餃子!
它一個急剎車,瞬間甩尾漂移,一臉期待地面朝着我。
我沒剎住車,咣的一聲,再次撞到了「祠堂」。
後面的人追上來,說:阿彌陀佛,大師兄,還是你有辦法。
我蹲在地上心碎加蛋痛,昌寶傻呵呵地湊過鼻子來拱我的手……找餃子。
(三)
古城其實有蠻多頗具靈氣的狗。
五一街王家莊巷有把木長椅,上面常年拴着一隻大狗,是只漂亮的大金毛巡迴獵犬,旁邊擺着小黑板,上面寫着「我長大了,要自己掙錢買狗糧了」,旁邊還放着一個小錢筐,裡面花花綠綠一堆零錢。
那大金毛一天到晚笑呵呵地吐着舌頭,誰摟着它脖子合影它都不煩。
遊客前赴後繼,咔嚓咔嚓的閃光燈,早晨閃到黃昏,年頭閃到年尾,生生把它閃成了個旅遊景點,閃成了那條巷子裡的大明星。
我這小半輩子見識過N多個明星,搞電影的、搞電視的、搞藝術的、搞體育的、搞男人的、搞女人的、搞政治的、搞人命的……搞什麼的都有。
在我見過的明星里,有的把黑板文案做得特別牛B,有的把錢筐尺碼搞得特別大,但沒有一個人的耐性比這隻狗強。
沒辦法,人沒辦法和狗比,你開心,它就樂呵呵的。
有一天,我喝多了汾酒發神經,去找它聊天,坐在它旁邊逼逼叨叨了大半天,它樂呵呵地晃尾巴,還歪着頭瞟我。
天慢慢地黑透了,狗主人來解繩子,領狗回家,它顛顛兒走了,又顛顛兒地回來了,它勁兒大,拽得狗主人踉踉蹌蹌地跑不迭。
它把狗繩繃直,使勁把頭努到我膝蓋上,拿長嘴輕輕舔舔我的手……又顛顛兒地走了。
我酒一下子就醒了。
好溫馨。
金毛是狗,哈士奇也是狗。
我下一回喝醉了酒後,回到師父的院子找昌寶,坐到它的身旁逼逼逼……等着它來舔舔我的手。
借着酒勁兒,掏心掏肺地說了半天,一低頭……
我去年買了個登山包!丫睡着了!肚皮一起一伏的。
悲憤!我搖醒它,罵它不仗義,大家金剛兄弟一場,怎麼這麼冷血?
它歪着頭看了我一會兒,打了個哈欠,埋頭繼續睡。
轉天我和師弟聊天,說起昌寶傻的話題,有個師弟說:一切煩惱皆來自妄想執着……傻很好哦,總好過七竅玲瓏心吧。
另一位說:分別心不可有,什麼傻不傻、聰明不聰明的,也還都屬於皮相,二元對立要不得,其實仔細想想,眾生的自性又有什麼不同的呢?
又有一位摁着「分別心」三個字起話頭,曰:
分別心是眾生輪迴中最大的助緣,亦是解脫的障礙。很多的修行法門不就是為了讓分別心停止下來嘛?少了分別心,心即寧,心寧則見性,自在解脫就在眼前了。我說:是的是的,我記得尼采說,每句話都是偏見,只要不糾結於偏見就好……那位仁兄撓着頭問我:大師兄,咱們說的是一回事兒嗎?
我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兒嗎?那個,你說的是什麼?
他說:分、別、心、啊……
我跑去請教大和尚分別心的話題,請他開示。
他是典型的禪宗和尚,你不問我不說,問了也不好好說,只是叫我施粥去。
我說:師父啊,我駑鈍,你機鋒打淺一點兒好不好,只是請教一個問題罷了,幹嗎搞得那麼麻煩非要施粥?施粥和分別心有關係嗎?
他笑,不解釋,只一味讓我去施粥,順別寫個偈子交作業。
《魏書·孝文帝本紀》記載,北魏太和七年,冀州饑荒,地方賢達「為粥於路以食之」,一舉救活了數十萬人,善哉善哉,大善舉哦麼麼噠。
我沒那麼大的能力救殍於道,只煮了一鍋八寶粥端到大冰的小屋門前,師父買來花生豇豆幫我煮的。
鍋蓋敞開,一次性杯子擺在一旁,搞了個小黑板,上書二字:施粥。
八寶粥香噴噴的,七寶美調和,五味香糝入,我自己先吸溜吸溜地喝了一杯,又蹲在一旁守株待兔。
施粥是種功德,可添福報,若供養的是過路菩薩,功德更大,考慮了一會兒後,我捏起粉筆,書偈曰:
娑婆多靡疚,
苦海自有舟,
白衣論浮沉,
菩薩來喝粥。
從中午到半夜,沒幾個人來喝粥,時乃盛夏時節,大半鍋粥生生餿在鍋里。
我鬱悶極了,跑去問大和尚怎麼沒人來喝粥。
他說:……一定是你把粥煮煳了,賣相不好。
我說:師父別鬧,粥又不是我一個人煮的,咱好好說話。
他笑嘻嘻地說:你偈子寫得也太功利了,怎麼着,這鍋粥專供八地菩薩啊?口氣這麼大,六道眾生怎敢來受施?
我說:擦,這算分別心吧,怎麼不知不覺就起了分別心了?
我痛定思痛,第二天重新煮了一鍋粥,因思想壓力太大,煮煳了。
我端着煮煳了的粥來到小屋門口,思量了半天,重寫偈子曰:
淘米洗豆水三升,
生火燒水大鍋盛,
一念清淨掀鍋蓋,
掀開鍋蓋空不空。
你說奇怪不奇怪,明明是煳了的粥,不到半天工夫,鍋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