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5章
大冰
參戰前寫血書,老兵把手指切開,剛寫了一個字,傷口就凝住了,旁邊的戰友打趣他:你凝血機制這麼強,想死都難。
一語成讖,老兵的血小板密度保了他一條命。
老兵時任偵察連副連長。
偵察連一馬當先,是全軍尖刀中的刀尖,沿文山一線,自麻栗坡扎入,最遠深入敵後400公里。因偵察需要,穿的是敵軍的軍裝,最近的時候隔着兩三米的距離和敵方打照面,隨時做好殺人和被殺的準備。
叢林遭遇戰是家常便飯。1984年6月3日,老兵經歷了記憶里最深刻的一次肉搏戰,雙方都用了56式軍刺,老兵的右腿肚被捅穿,他割斷了對方的喉管。是役,敵軍大多是特工級的偵察員,單兵作戰能力突出,卻被老兵的偵察連整隊殲滅。
老兵雖是江浙人,卻驍勇得很,扣林山戰役時,他領着一個排偽裝成一個營,據守高地一晝夜。增援的隊伍一度被阻在半途中,老兵領着手下的幾十個兵一次又一次擊退敵方整營建制的波浪攻擊。
輾轉征戰的數年間,老兵到過74個高地。
斥候難當,無給養、無後援,初入叢林時沒有經驗,單兵配備不過五塊壓縮餅乾、兩個軍用罐頭,幾天就吃完了,然後他們吃蛇,生吃,吃各種蟲子。
吃毛毛蟲時,用軍用雨布一蒙,點起羊油蠟燭灼去毛毛蟲的硬毛,整個兒囫圇塞進嘴裡,一嚼,滿嘴黏稠的汁兒,像魯菜上勾的芡。
最常吃的是蚯蚓,雨林潮濕,有成千上萬的蚯蚓,紅的、黃的、粉紅的,取之不竭。
人手咸,觸碰到蚯蚓的體表,它立馬渾身分泌出噁心的黏液,實在難以下咽。必須翻過來吃,找根樹枝,像翻洗豬大腸一樣,把整條蚯蚓從外到里翻起來,不管什麼顏色的蚯蚓,翻過來後都是生豬肥肉一樣的雪白,蚯蚓食泥,把泥巴揩掉,閉上眼睛往嘴裡丟,咯吱咯吱地嚼,抻着脖子往下吞咽。
味道好像啃了一口中南雨林的腐殖紅土。
貓耳洞自然是要住的,進洞前全員脫衣服,不脫不行,水汽一浸,濕氣一泛,人會爛襠。最潮濕時,洞中有半米多深的水,人蹲靠在其中,濕氣透骨,瘙癢難耐,撓出血來還是癢,終身的後遺症。
煩人的還有螞蟥,鑽進肉里,揪不得拽不得,越拽越往裡鑽,火也燒不得,否則半截燒掉半截爛在體內,螞蟥有毒,整塊肉都會糜爛。
扣林山、法卡山、八里河東山……老兵兩隻胳膊上布滿了螞蟥眼,戒疤一樣,但數量沒有他殺的人多。
大大小小的陣地戰及遭遇戰,他斃敵20餘人,還不包括遠距離擊斃的。
參戰一年後,老兵已從副連長升為偵察大隊代理營長,彼時他二十三四歲光景,手底下的幾百名士兵大多只有18、19或20歲。
這幾百名年輕人,大多殞命於1985年5月28日。
當日,他們為了應對越軍的6月反擊,深入敵後偵察火力配備、彈藥基數、換防兵力。剛剛完成偵察任務,返程行至麻栗坡,離國境線只有48公里處時,忽然遭遇重火力伏擊,被包了餃子。
敵方看來蓄謀已久,把他們圍在了壩子底,圍起的口袋只留北面一隅,那是無法去突圍的敵方陣地。
包圍圈越縮越小,平射機槍和火焰噴射器交錯攻擊,眼瞅着老兵和他的偵察大隊就要全體被俘被殲。
槍林彈雨中,老兵組織大家做了一次舉手表決,然後呼叫後方炮火覆蓋:以偵察大隊為中心,500米半徑內炮火覆蓋。
他們請求的是一次自殺式的炮火覆蓋。
若用四個字解釋,就是:向我開炮。
在和後方爭犟了13分鐘後,呼嘯的炮火覆蓋了整個包圍圈。
頃刻,越南的重炮開始了反覆蓋,雙方的炮戰不斷升級,雨點一般的炮火揭開的是後來被軍事戰略學家載入史冊的「5·28」炮戰。
他什麼都聽不見,不停地中彈,被炸飛,又二度被炸飛,氣浪把他掛到了一旁報廢的坦克炮筒上。
手下的人全都沒了,只留下老兵一條命。
他原本也活不了,第一次打掃戰場時,人們以為全員陣亡,並無人發現他還有一絲氣息。直到次日凌晨,他才被人發現。
整整兩個月後,老兵在千里之外的昆明陸軍總醫院恢復了幾分鐘意識,然後繼續墮入沉沉的昏迷。
他當時的傷情如下:
胸椎骨斷4截
腰椎斷2截
左肋骨斷5根
右肋骨斷9根
左手手腕斷裂
右耳缺失
右肺穿透傷多處
右肩粉碎
雙眼眼膜灼傷
上下門齒缺失
腦部顱骨變形,3公分的彈孔2處
全身彈片無數
……
幾乎已經稀巴爛的老兵命不該絕,他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這或許歸功於他過人的凝血機制,或許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個活口做見證。
全隊陣亡,只余他一條人命。
「5·28」之後的七個月內,老兵時而昏迷時而甦醒,歷經了24次大手術,被定為二等甲級傷殘,醫生費盡心力救治後,篤定地下結論:全身癱瘓,終生臥床。在術後的昏迷中,軍委嘉獎他為一等功臣,終生療養,享受正團待遇。
老兵全身癱瘓,一動不動地躺在療養院病床上,躺到1988年8月1日時,他將自己的終生俸祿捐獻給了希望工程。
他說:把這些錢花在該花的地方吧。
老兵當時每月領取的各種補貼是1300元。在1988年,1300元不是個小數目,隨着時間更迭,這個數字水漲船高,但不論漲得有多高,26年來,老兵分文未動,幾百萬元的人民幣全部捐了出去。
他的戰友們都死了,只剩他一人孑立世間,理所應當的俸祿他不要,他不肯花這份飽浸熱血的錢,固執地選擇終生捐贈。
老兵癱瘓了整整四年。慢慢恢復了一點兒上肢力量,可以輕輕地撓撓雨林濕氣遺留的瘙癢。
一天,他夜裡睡覺時,迷迷糊糊中撓破了肩胛處的皮膚,摳出了一枚彈片。
半睡半醒間他繼續摳,摳得床單上鮮血淋淋,摳得背上稀爛,到天亮時,他摳出了幾乎一瓶蓋的彈片。
奇蹟發生了,老兵不可思議地站起來了,療養院的人都震驚了。
一年後,療養院的人們再度震驚:老兵跑了。
他是國家天經地義要養一輩子的人,但他決絕地認為自己既已康復,就不應再占用資源。
他用了一整年的時間恢復好身體,然後跑了。
翻牆跑了。
拿命換來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不論是榮譽、光環,還是後半生的安逸,隨手撫落,並未有半分留戀。
八千里山河大地,他兩手空空,獨行天涯。
老兵在人們視野中消失了很多年,家人、朋友、戰友,無人知曉他隱去了何方。直到很多年後,他家鄉的一位親友無意中走進了一家燒烤店……
這時的老兵已經自力更生,擁有了另外一種人生。
他選擇了一個離他的戰友們不算遠的南方小城,吃飯、睡覺、喝酒、做小生意,安安靜靜地生活。
那座小城叫麗江,位於中國西南——邊陲雲南。
(四)
老兵的心裡揣着一個血淋淋的世界,他並不屑於話與人知,隱居滇西北的多年裡,並沒有多少人知曉他的過去。
曾有位報人如我這般機緣巧合了解了他的故事後,把他的行伍生涯撰成數萬字的長文。那人也算是老兵的好友,因為事前未打招呼,老兵獲悉後,找到那人,在文章發表前懸崖勒馬,連人帶筆記本把人家扔進了河裡。
那人在河裡撲騰着喊:媽的,絕交!媽的,為什麼!……
老兵不睬他,盤腿坐在水邊抽煙。沒什麼可解釋的,不過是一個執拗的老兵,不肯用他兄弟們的血給自己貼金。
我寫這篇文章並未徵得老兵的同意,我也做好了被他扔下河的準備。
無他,在這個不懂得反思的時代,有些故事應該被後人知曉。
不奢望銘記,知曉即可。
有廟堂正史,亦應有民間修史,何為史?末學淺見,五個字:真實的故事。
是對是錯,是正是反,百年後世人自有分曉,但無論如何,請別讓它湮沒,那些鮮活和真實的細節,有權利被人知曉。
不論是這個國度還是這個民族,都不應遺忘:那些人曾經歷過那些事,然後那樣地活。
寫就寫了。
我等着老兵來把我扔下河。
老兵歸隱滇西北後,一直以賣燒烤為生。最初的燒烤店不過是個攤位,他那時招募了一名服務員,就是後來的老闆娘拉措。
有時候,女人就是這麼神奇,不論你曾經滄海還是曾驚濤駭浪,她都會成為你前段人生的句號,後段人生的冒號。
關於這段公案,老兵和拉措各執一詞,老兵信誓旦旦地說最初是走婚:當年拉措居心叵測,邀請他這個老闆去瀘沽湖玩,晚上偷偷爬進他的房間把他給辦了……他力氣沒人家大,不得不就範。
拉措挑着丹鳳眼推他,咬着後槽牙說: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說一句推一下,她力氣果然大,老兵被推得像個不倒翁一樣。
拉措說:大冰你別聽他瞎說,明明是他追的我,這傢伙當年追我追得那叫一個凶喲,從古城追到瀘沽湖,一點兒都不怕羞,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說……後來把我給追煩了,就嫁給他了。
老兵借酒遮面,悶着頭嘿嘿笑,半截兒耳朵紅通通的。
拉措告訴我說,摩梭人的傳統風俗濃郁,敬老、重禮,老兵陪拉措回瀘沽湖過年時深受刺激。
村寨里的規矩是,大年初一要磕頭,家族的長輩一字橫開,坐成一排,小輩排着隊,挨個兒磕過。和漢民族一樣,頭不會白磕,長輩是要當場給壓歲錢的,錢不多,十塊二十塊的是個心意,重要的是蔭庇的福氣,長輩給得高高興興,晚輩收得歡天喜地。
老兵是新女婿,照例磕頭,一圈頭磕完,他快哭出來了。
長輩們給他的壓歲錢是其他人的三倍,他不敢接,人家就硬塞,好幾個大嬸子一臉慈祥地拍着他的手,用瀘沽湖普通話說:啊呦,應該的應該的喂,不要客氣的餵……你那麼老。
光從面相上看,老兵和嬸子們真心像同齡人。
老兵來不及細細品味悲憤,酒席開始了。大杯的咣當酒盛在碗裡,幹完一碗還有一碗,他是遠客,敬他酒的人很多,濃情厚意都在酒里,不干不行,他還沒來得及伸筷子,就已經被幾個大嬸子給灌趴下了,他掙扎着往外爬,被人家揪着衣服領子拖回來,捏着鼻子灌。
一頓酒下來,老兵醉了兩天。
咣當酒是瀘沽湖的土釀,當地古諺曰:三碗一咣當——咣當一聲醉倒在地上的意思。
拉措嫁給老兵後生了個大胖兒子,取名小扎西,彼時老兵已是50歲上下的人了。孩子滿月酒時,我去送紅包,看見老兵正用筷子頭點着咣當酒餵扎西,拉措幸福地坐在一旁,美滋滋的。
我真驚着了,白酒啊,親爹親媽啊。
小扎西長到三歲時,已經是五一街上的一霸,整天攆貓攆狗,還調戲婦女。
他是漢人和摩梭人混血,漂亮得要命,特別招女遊客喜歡,人家讚嘆:哇,好可愛的小孩兒啊。他立馬沖人家招手,奶聲奶氣地說:漂亮姐姐……過來。
姐姐剛一蹲下,他立馬湊上去親人家,不親腮幫子,專親嘴唇,被親的姑娘不僅不惱怒,還摟住他蹭臉,誇他乖,對他各種疼愛。
運氣好的時候,他一天能親十來個如花似玉的軟妹子,我在一旁替他數着,恨得牙根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