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7章
大冰
朱光潛先生認為,崇拜英雄的情操是道德的,同時也是超道德的,所謂的超道德,是具有美感的。故而,崇拜英雄是一種好善,也是一種審美。
另外,他在著述中言及英雄這一話題時說:
敬賢向上是人類心靈中最可寶貴的一點光焰,個人能上進,社會能改良,文化能進展,都全靠有它在燭照。英雄常在我們心中煽燃這一點光焰,常提醒我們人性尊嚴的意識,將我們提升到高貴境界。
崇拜英雄就是崇拜他所特有的道德價值。
一個人能崇拜英雄,他多少還有上進的希望,因為他還有道德方面的價值意識。
朱先生是主張維持英雄崇拜的,他認為人在青年時代,意象的力量大於概念,與其向他們說仁義道德,不如指出幾個有血有肉的人給他們看。
一個具體的人才具有真正的人格感化力。
……
我該怎麼和那些懵懂的孩子介紹老兵?
挑明了說「你看你看,你面前的這個老兵是個活生生的英雄」嗎?
指縫黢黑的老兵,酒氣醺醺的老兵,衣服上油漬斑斑的老兵……
我不確定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
我也不確定我是否有資格來做這個介紹人。
相交多年,我並不知曉老兵的真實姓名,只知他籍貫浙江諸暨,1981年入伍,二等甲級傷殘,耳背、好酒、摳門兒,打架時愛用滅火器,建了一支牛B的消防隊,開着一家叫老兵火塘的「黑店」。
(六)
從二十出頭到三十四五,我兜兜轉轉驛馬四方,但很多個8月1日,不論身在何方,都會趕回麗江。
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不過是陪一個老兵過節。
這一天,老兵一定會失態,一定會喝醉,一定會嘶吼着高歌,涕淚橫流的。
照片牆前供台已擺好,供香青煙直插雲天,他立正着,大聲唱歌,從《血染的風采》唱到《望星空》,咬牙切齒,荒腔走板,唱得人心裡發抖。
「如果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他一手端着滿杯的白酒,一手攥着拳,在每首歌的間隙高喊一聲:敬……禮!
啪的一個軍禮,半杯酒潑進地里,半杯酒大口地吞咽,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
每年的8月1日,我負責站到一旁給他倒酒,這一天不論他喝多少、醉成什麼樣子都不能去勸,他一年只瘋這一次。
老兵已經醉了,上半身找不到重心地搖晃着,腿卻一動不動地站着軍姿在地面上紮根,他把杯子塞進我手中,說:來,和我的兄弟們喝杯酒。
半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不知為什麼,真好似一群血衣斑斑的人如山如岳地矗立在我面前一般,血嘩嘩地湧上了腦子,一口酒下肚,熱辣辣地燒痛了眼。
我說:我×,我他媽算個什麼東西……怎麼配給你們敬酒……
老兵在一旁青筋怒張地朝我大喝一聲:幹了!
聲音的後坐力太強,他搖晃兩下,咕咚一聲仰天倒下,砸得牆板亂顫。
挾着三十年的是非對錯,砸得牆板亂顫。
我盤腿坐下,把老兵的腦袋放在我大腿上。
他攤開手腳,躺成一個「大」字,仿佛中彈一樣大聲呻吟着,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然後沉沉睡去,在這個風花雪月的和平年代。
門外日光正好,路人悠閒地路過,偶爾有人好奇地往屋裡看看。
我扶着老兵的頭顱,滾燙的,沉甸甸的。
酒打翻了一地,浸濕了褲腳,漫延而過。
如同坐在血泊里。
對不起
她哭着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它貼在地面上的腦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識到了些什麼,脖子開始拼命地使勁,努力地想回頭看她一眼,腿使勁尾巴使勁全身都在使勁……
終究沒能回過頭來。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還沒來得及餵它吃東西。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的結局。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成還不起。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一)
先從一條狗說起。
狗是一條小松獅,藍舌頭大腦袋,沒名字,命運悲苦。
它兩三歲時,被一個玩自駕的遊客帶來滇西北。狗狗長得憨,路人愛它,搶着抱它,拿出各種亂七八糟的零食來胡餵亂餵。
女主人分不清是憨是傻,或者嚴重缺乏存在感,竟以自己家的狗不挑食為榮,繼而各種嘚瑟,動不動就讓它表演一個。
狗比狗主人含蓄多了,知道人比狗更缺乏存在感,它聽話,再不樂意吃也假裝咬起來嚼嚼。
女主人伸手摸摸它下頜,說:乖孩子,咽下去給他們看看。
它含着東西,盯着她眼睛看,愣愣地看上一會兒,然後埋下頭努力地吞咽。
它用它的方式表達愛,吃來吃去到底吃出病來。
一開始是走路搖晃,接着是吐着舌頭不停淌口水,胸前全部打濕了,沾着土灰泥巴,邋裡邋遢一塊氈。
後來實在走不動了,側臥在路中間,被路人踩了腿也沒力氣叫。
那時,古城沒什麼寵物診所,最近的診所在大理,大麗高速沒開通,開車需要四個小時。
狗主人迅速地做出了應對措施:走了。
狗主人自己走了。
車比狗金貴,主人愛乾淨,它沒機會重新坐回她的懷抱。
對很多趕時髦養狗的人來說,狗不是夥伴也不是寵物,不過是個玩具而已,玩壞了就他媽直接丟掉。
她喊它孩子,然後乾淨利索地把它給扔了。
沒法兒罵她什麼,現在虐嬰不重判打胎不治罪買孩子不嚴懲,人命且被草菅,遑論狗命一條。
接着說狗。
小松獅到底是沒死成。
狗是土命,沾土能活,它蜷在泥巴地里打哆嗦,幾天後居然又爬了起來。命是保住了,但走路直踉蹌,且落下了一個愛淌口水的毛病。
也不知道那是口水還是胃液,黏糊糊鋪滿胸口,順着毛尖往下滴,隔着兩三米遠就能聞到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以前不論它走到哪兒,人們都滿臉疼愛地逗它,夸它乖、可愛、懂事,都搶着抱它,現在人們對它視若無睹。
墨分濃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貓貓狗狗卻只有高低兩類分法:不是家貓就是野貓,不是寵物狗就是流浪狗。
它青天白日地立在路中間,卻沒人看得見它。
不為別的,只因它是條比抹布還髒的流浪狗。
都是哺乳動物,人有的它都有。
人委屈了能哭,狗委屈了會嗚嗚叫,它不嗚嗚,只是悶着頭貼着牆根發呆。
古城的狗大多愛曬太陽,三步一崗地橫在大馬路上吐着舌頭伸懶腰,唯獨它例外。陰冷陰冷的牆根,它一蹲就是一下午,不叫,也不理人,只是瞪着牆根,木木呆呆的。
它也有心,傷了心了。
再傷心也要吃飯,沒人餵它了,小松獅學會了翻垃圾。
麗江地區的垃圾車每天下午三點出動,繞着古城轉圈收垃圾,所到之處皆是震耳欲聾的納西流行音樂。垃圾車蒞臨之前,各個商戶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堆滿街角,它餓極了跑去叼上兩口,卻經常被猛踹一腳。
踹它的不止一個人,有時候像打哈欠會傳染一樣,只要一家把它從垃圾袋旁踹開,另一家就會沒等它靠近也飛起一腳。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不要的東西,狗來討點兒,不但不給,反而還要踹人家。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麼惡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愛踹它,一來是反正它沒靠山沒主人,二來反正它又不叫喚又不咬人,三來它憑什麼跑來吃我們家的垃圾?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沒什麼威脅,人們坦然收穫着一種高級動物別樣的存在感。當然,此類高尚行徑不僅僅發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間。
微博上不是整天都有人在「踹狗」嗎?踹得那叫一個義正詞嚴。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腳,「狗」則是你我的同類,管你是什麼學者、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階段性地由人變狗,任人踹。
眾人是不關心自己的,他們只關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會,人們越是願意占領道德制高點,以享受頭羊引領羊群般的虛假快感。
敲着鍵盤的人想:
反正你現在是狗,反正大家都踹,反正我是正義的大多數,踹就踹了,你他媽能拿我怎麼着?是啊,雖然那些義正詞嚴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罵你出軌找小三是渾蛋,呵呵,我又何嘗不想腳踩兩隻船,但被發現了、曝光了的人是你不是我,那就我還是人,而你是狗,我不踹你我踹誰?
反正我在口頭上占據道德高峰俯視你時,你又沒辦法還手。
反正我可以很安全地踹你,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獲得一份高貴的存在感。
你管我在現實生活中匱乏什麼,反正我就中意這種便捷的快感:以道德之名,帶着優越感踹你,然後安全地獲得存在感。
於是,由人變狗的公眾人物老老實實地戴上尖帽子彎下頭,任憑眾人在虛擬世界裡踢來踹去,靜待被時間洗白……
抱歉,話題扯遠了,咱們還是接着說小松獅吧。
於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獅一邊幫高級靈長類生物製造着快感,一邊翻垃圾果腹。
如是數年。
幾年中不知道挨了多少腳,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亂吃東西才差點兒丟掉半條命,如今無論吃什麼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後一路滴着黏液往回走。
那個牆根就是它的窩。
(二)
沒人會倒霉一輩子,就像沒人會走運一輩子一樣。
狗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