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8章

大冰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個送飯黨從天而降,還是個姑娘。

姑娘長得蠻清秀,長發,細白的額頭,一副無邊眼鏡永遠卡在臉上。

她在巷子口開服裝店,話不多,笑起來和和氣氣的。夜裡的小火塘燭光搖曳,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

服裝店的生意不錯,但她很節儉,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長租了一家客棧二樓的小房間,按季度付錢。住到第二個季度時,她才發現樓下窗邊的牆根里住着條狗。

她跑下樓去端詳它,說:哎呀,你怎麼這麼髒啊……餓不餓,請你吃塊油餅吧!很久沒有人專門蹲下來和它說話了。

它使勁把自己擠進牆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餅掰開一塊遞過去……一掰就掰成了習慣,此後一天兩頓飯,她吃什麼就分它點兒什麼,有時候她啃着蘋果路過它,把咬了一口的蘋果遞給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從姑娘開始餵它,小松獅就告別了垃圾桶,也幾乎告別了踹過來的腳。

姑娘於它有恩,它卻從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總是和她保持着適當的距離,只是每當她靠近時,它總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氣。

它喘得很兇,卻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禦。

滇西北寒氣最盛的時節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隨便淋一淋冰雨,幾個噴嚏一打就是一場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開窗子喊它:小狗,小狗……

沒有回音。

雨點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聽不見。

姑娘打起手電筒,下樓,出門,紫色的雨傘慢慢撐開,放在地上,斜倚着牆角遮出一小片晴。

濕漉漉的狗在傘下蜷成一坨,睡着了的樣子,並沒有睜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頭往回跑,星星點點的雨水鑽進頭髮,透心的冰涼。跑到門口一回頭,不知什麼時候它也跟了過來,悄悄跟在她身後,見她轉身,立馬蹲坐在雨水裡,不遠不近地保持着兩米的距離。

她問: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它不看她,一動不動,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進屋檐下,沖它招手:來呀,過來吧。

它卻轉身跑回那個牆角。

好吧,她心說,至少有把傘。

姑娘動過念頭要養這隻流浪狗,院子裡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着把它的家安置在樹蔭下。

客棧老闆人不壞,卻也沒好到隨意收養一條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絕了她的請求,但默許她每天從廚房裡端些飯去餵它。

她常年吃素,它卻自此有葷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點兒。

餵食的方式也慢慢變化。一開始是隔着一米遠丟在它面前,後來是夾在手指間遞到它面前,再後來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一次餵食的間隙,她摸了摸它腦袋。

它震了一下,沒抬頭,繼續吃東西,但邊吃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喘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不論她怎麼餵它,它都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的,不吵不鬧,不咬不叫。

她只聽它叫過兩次。

第一次,是沖一對過路的夫妻。

它一邊叫一邊沖了過去,沒等它衝到跟前,男人已擋在自己的愛人前面,一腳飛了出去。

它被踹了一個跟頭,翻身爬起來,委屈地叫了一聲,繼續衝上去。

姑娘驚着了,它居然在搖尾巴。

沒等她出聲,那個女人先喊了出來。

那個女人使勁晃着男人的胳膊,興奮地喊:這不是我以前那條狗嗎?哎喲,它沒死。

男人皺着眉頭,說:怎麼變得這麼髒……

話音沒落,它好像能聽懂人話似的,開始大叫起來,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拖得長,一聲比一聲委屈。

它繞着他們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樣難聽。

那對男女忽然尷尬了起來,轉身快步走開,姑娘走上前攔住他們,客氣地問為什麼不領走它,是因為嫌它髒嗎?

她說:我幫你們把它清洗乾淨好不好?把它領走吧,不要把它再丟在這裡了好不好?

狗主人擺出一臉的抱歉,說:想領也領不了哦。我懷孕了,它現在是條流浪狗了,誰曉得有啥子病,總不能讓它傳染我吧。

姑娘想罵人,手臂抬了起來,又放下了……她忽然憶起了些什麼,臉迅速變白了,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着那對夫妻快步離開。

狗沒有去追,它木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它好像完全能聽懂人們的對話一樣。

那個女人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兒愧疚的吧,晚飯後,他們從飯店裡拿來一個小瓷盆放在它旁邊,裡面有半份松菇燉雞,是他們剛剛吃剩下的……

女人嘆息着說:好歹有個吃飯的碗了,好可憐的小乖乖。

做完這一切後,女人無債一身輕地走了,他們覺得自己送了它一隻碗,很是對得起它了。

一直到走,女人都和它保持着距離。一直到走,她也沒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她喊它乖孩子,然後玩壞了它,然後扔了它。

然後又扔了一次。

事後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進瓷盆,它走過去埋下頭,慢慢地吃慢慢地嚼。

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沒看出它有什麼異常,卻把自己給看難過了。

(三)

姑娘第二次聽它叫,也是最後一次聽它叫。

她餵了它整整一年,小松獅依舊是不搖尾巴不舔她手,也不肯直視她,但一人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當她中午醒來後推開窗時,都能看到它面朝着她的方向仰着頭。

一天兩天三天,晴天雨天,天天如此。

她微微奇怪,於是,那天醒來後躲在窗簾後偷看……

它居然焦急地在原地兜圈子,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

她心頭一酸,猛地推開窗子,沖它招手:小狗,小狗,不要擔心,我還在呢!它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想迅速切換回木木呆呆的表情,但明顯來不及掩飾。

隔着冬日午後明黃色的耀眼光芒,他們望着對方,一人一狗,一個在樓下一個在樓上。

……

然後,她聽到了它痛苦的一聲尖叫。

一群人圍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

陽光燦爛,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塵,它使勁把頭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團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後,再一棍,還是耳後。她一邊尖叫一邊往樓下沖,客棧的小木樓梯太窄,掛畫被撞落,裸露的釘子頭劃傷了手臂,紅了半個手掌。

她一掌推過去,殷紅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個穿制服的人臉上。一下子冒出來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擰着胳膊摁在牆上。

他們怒斥她:為什麼打人!

她聲嘶力竭地喊:為什麼打我的狗!

七八個手指頭點到她的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麼不領回家去?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氣憋在胸口,半輩子的難過止不住地涌了出來。第一聲慟哭就啞了嗓子。

扭住她的人有些發懵,鬆開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們說:你哭什麼哭,我們又沒打你。

路人過來勸解:好了好了,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別為了條破狗傷了和氣。她薅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路人嘆了一口氣,小心地打商量:唉,各位兄弟,這狗它又沒咬過人,留它一口氣又何妨。

手指頭立馬也點到他鼻子前:回頭咬了人,你負責嗎?

路人掛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頭,局面一下子僵了。

她哀求道:不要殺它,我負責!我養它!

有人說:你早幹嗎去了,現在才說,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別妨礙公務!她啞着嗓子罵:流浪狗就一定該死嗎?!你還是不是人!

挨罵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夾着風聲掄下去,砸在小松獅脊樑上,一聲斷成兩截。她「啊」的一聲大喊,整顆心都被捏碎了。

沒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對這一擊完全沒反應,好像一點兒都不痛。

它開始爬,一躥一躥的,使勁使勁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動,只是靠兩隻前爪使勁摳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過一雙雙皮鞋,一條條腿,爬得滿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靜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雙臂攬了一個空,它背對着她爬回了那個陰冷的牆根,它背朝着這個世界,使勁把自己貼擠在牆根夾角里。

……忽然一個噴嚏打了出來,血沫子噴在牆上又濺回身上,濺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點點。

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一動不動了。

好像睡着了一樣。

她哭着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它貼在地面上的腦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識到了些什麼,脖子開始拼命地使勁,努力地想回頭看她一眼,腿使勁尾巴使勁全身都在使勁……

終究沒能回過頭來。

震耳欲聾的垃圾車開過來了,嬉鬧的遊人,亮晃晃的日頭。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還沒來得及餵它吃東西。

(四)

2012年年末的某天夜裡,有個披頭散髮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說: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車,不再回來了。

我問她為何走得那麼着急。

她說:去見一個人,晚了怕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