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摸摸頭 - 第9章
大冰
我說:那個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點點頭,嘿嘿地笑,邊笑邊飲酒,邊笑邊擦眼淚。
她說:是我需要他。
她說:我需要去向他說聲對不起。
她喝乾了那碗相望於江湖,給我講了一個還未結局的故事。
她講故事的那天,是那隻流浪狗被打死的當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學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鄉的小城市裡走讀。
她沒什麼特殊的愛好,也沒什麼同學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飯、逛街、念書,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長大。唯一和別人不同的是,她家裡只有父親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裡的路人甲,卻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親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父親每天騎電動車接她放學,按時按點,雷打不動。
有時路過菜市場,停下車給她買一塊炸雞排,她坐在電動車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她說:爸爸你吃不吃?
父親回頭瞥一眼,說:你啃得那麼乾淨,我吃什麼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樣,很高、很帥氣、很遷就她。
她說:哥哥哥哥,你這個新髮型好難看,我不喜歡看。
哥哥說:換!
她說:哥哥哥哥,你的這個新女朋友我不喜歡,將來變成嫂子的話一定會凶我的。哥哥說:換!馬上換!
哥哥不是嘴上說說,是真的換,她的話就是聖旨,從小就是這樣,並不覺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親離去時,妹妹還不記事,他心疼她,決心罩她一輩子。
他是個成績不錯的大學生,有獎學金,經常搶過電腦來翻她的淘寶購物車,一樣一樣地複製下地址,然後登錄自己的賬戶,替她付款。
他臨近畢業,家裡沒什麼關係替他謀一份前途無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窩一輩子,於是順應潮流成了考研大軍中的一員。
有一天,他從檯燈下抬起頭,衝着客廳里的她說: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將來找份掙大錢的好工作,然後帶你和爸爸去旅行,咱們去希臘的聖托里尼島,碧海藍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從沙發上跳下來,跑過去找哥哥拉鈎。她嘴裡含着巧克力豆,心裡也是。
浸在這樣的愛里,她並不着急談戀愛。
這個時代流行明艷,不青睞清秀,旁人眼裡的她太普通了,主動追她的人不多,三拖兩拖,拖到大學畢業還留着初吻,她卻並不怎麼在乎。
她還不想那麼快就長大。
若日子一直這樣平平靜靜地流淌下去該多好。
命運善嫉,總吝嗇賦予世人恆久的平靜,總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進過山車,任你怎麼恐懼掙扎也不肯輕易停下來,非要把圓滿的顛簸成支離破碎的,再命你耗盡半生去拼補。
烏雲蓋頂時,她剛剛大學畢業。父親用盡一切關係,幫她找到一份還算體面的文職工作。
哥哥卻忽然崩潰了,重度抑鬱症。
事情是從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學聚會後開始變糟的。
他那時連續考了三年研究生,沒考上,正在拼死備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學的再三邀約,勉強答應去坐坐。
一切都來得毫無徵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着讓他打包點兒好吃的東西帶回來,哥哥一邊穿鞋一邊抬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他繫鞋帶,埋着頭輕聲說:小妹,今天是別人請客,不是我埋單……
她開玩笑說: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學不是白領就是富二代,不吃白不吃!
父親走了過來,遞給哥哥50元錢讓他打車去赴宴。
哥哥沒有接,他說:爸爸,我騎你的電動車去就好。
誰也不知道那天的聚會上發生了些什麼。
半夜時,哥哥空手回到家,沒給她打包飯盒。他如往常一樣,安安靜靜走進自己的小房間。
第二天她推開哥哥的房門,滿地的雪白。
滿坑滿谷的碎紙片,教材、書以及她和哥哥一張一張貼在牆上的聖托里尼的照片。他盤腿坐在紙片堆里,一嘴燎泡,滿眼血絲。
她嚇壞了,傻在門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摳在門框上,新做的指甲脆響一聲,斷成兩片。
哥哥不說話,眼睛也不看人。從那一天起,再也沒正視過她的眼睛。
從小,他就被教育要努力、要上進,被告知只有出人頭地有名有利才叫有前途,被告知機會均等、天道酬勤……卻沒人告訴他,壓根兒就不存在平等的起跑線。也沒人告訴他,不論行伍還是讀書,這個世界對於他這種普通人家的子弟而言,晉升的途徑有多狹窄,機遇有多稀缺。
學校教育教了他很多,卻從沒教會他面對那些不公平的資源配置時,該如何去調整心態。
學校只教他一種辦法:好好讀書。
他接觸社會淺,接受的社會教育本就少得可憐,沒人教他如何去消解那些巨大的煩惱執着。
他們不在乎你是否會心理崩塌,只教育你兩點:1.你還不夠努力;2.你幹嗎不認命。成千上萬普通人家的孩子沒資本、沒機遇、拼不了爹、出不了國,他們早已認了命,千軍萬馬地去擠考研的獨木橋。
努力了,考不上,怎麼辦?
隨便找個工作再認命一次嗎?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接一次地認命嗎?
你教我們努力奮鬥去成功,為何對成功的定義卻是如此之窄?
為什麼不教教我們如果達不到你們所謂的成功標準的話,接下來該怎麼活?只能認命嗎?
哥哥不服,不解,不想認命。
他被逼瘋了,卻被說成是因為自身心理素質不好。
所有人都是公眾價值觀的幫凶。
沒有人承認主謀是那套有着標準答案的價值觀,以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平。就像沒人了解那場同學聚會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六)
禍不單行,父親也病了。
哥哥出事後,父親變得和哥哥一樣沉默,天天悶着頭進進出出,在家和醫院之間來回奔波,中年男人的傷心難有出口,只能窩在心裡,任它鬱結成恙。
人過中年,要病就是大病。醫生不說,爸爸不講,她猜也猜得出是絕症。
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完了。
她自此出門不敢關燈,害怕晚上回來推開門時那一剎那的清冷漆黑。她開始早出晚歸,只因受不了鄰居們悲憫的勸慰,很多時候,那份悲憫里更多的是一種帶着俯視的慶幸。
沒人給她買雞排,也沒人給她在淘寶上付款了,她必須每天拎着保溫盒,掐着工余的那點兒時間在兩個醫院間來回奔跑,騎的是父親的那輛電動車。
頭髮慢慢枯黃,人也迅速憔悴了下來。眉頭鎖久了,細白的額頭上漸漸有了一個淡淡的「川」字,沒人再說她清秀。
哥哥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認知功能不斷地下降,自殘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一個階段的電抽搐治療後,醫生並未給出樂觀的答覆,反而說哥哥已經有了精神分裂的徵兆。
一天,在照顧哥哥時,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熱粥潑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來,手掌捺在她臉上,致使她後腦勺磕在門角上,鼓起杏子大小的包。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着腦袋跑到街上。街邊花園裡有小情侶在打啵兒,她路過他們,不敢羨慕,不敢回頭,眼前是大太陽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談過戀愛,不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個肩膀靠一靠。
她給父親打電話,怯怯地問: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父親在電話那頭久久地沉默。
她哭着問: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事情好像永遠不會再好起來了。化療失敗,父親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飯盒裡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要她再送飯了,用的鼻飼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經常從半夜濕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腦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裡默念着:再晚一分鐘起床吧……再晚一分鐘起床吧……
成住壞空,生死之事該來的該走的擋也擋不住留也留不住。
迴光返照之際,父親喊她到床頭,囁嚅半晌,對她說:……你哥哥,就隨他去吧,不要讓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父親盯着她,半晌無語。終於,他輕輕嘆了口氣,輕聲說:是哦,你是個女孩子……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個父親在沉默中離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邊的床上。
哥哥頭髮長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舊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是醒着的,又好像進入了一場深沉的夢魘。
衣服和床單都是帶條紋的,窗欞也是一條一條的,滿屋子的來蘇水味仿佛也是。她說:爸爸沒了……
沉沉的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渾身輕得找不到重心,卻不敢靠向他的肩頭。她說:你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從醫院出來,她發現自己沒有喊他「哥哥」。
不知為什麼,她害怕再見到他,之後幾次走到醫院的柵欄門前,幾次拐出一個直角。父親辭世後的三年裡,她只去看過他四次。
命運的過山車慢慢減速,日子慢慢回歸平靜。
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一個人吃飯、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幾個閨密,都是新單位的同事,沒人知道她還有個哥哥。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相親時,她幾次把話咽回肚裡,不想告訴人家自己有個精神病哥哥。
……
時光洗白了一點兒心頭的往昔,帶來了幾道眼角的細紋。
她積攢了一點兒錢,愛上了旅行,去過一些城市和鄉村,兜兜轉轉來到這座滇西北的古城。
這裡是另一方江湖,沒人關心你的出身背景、階級屬性、財富多寡和名望高低,也沒人在乎你過去的故事。反正孤身一人,在哪裡都是過,於是她決定不走了,留在了這個不問過去的小城,開了一家小店,認認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偶爾,她想起在電動車后座上吃雞排的日子,想起拉過鈎的聖托里尼,想起醫院裡的來蘇水味。
她想起父親臨終時說的話:是哦,你是個女孩子……
她自己對自己說:是哦,我是個女孩子……
慢慢地,哥哥變成了一個符號,不深不淺地印在往昔的日子裡。
越來越遠,越來越淡。
然後她遇到了一隻流浪狗。
直到她遇到了這隻流浪狗。
(七)
2012年年末的一個午後,我路過古城五一街王家莊巷,他們打狗時,我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