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 - 第12章

大冰



遊牧民謠·宋釗《皇后鎮》

我的王八蛋

人活一輩子,總會認識那麼幾個王八蛋:和你說話不耐煩,和你吃飯不埋單,給你打電話不分時候,去你家裡做客不換鞋,打開冰箱胡亂翻……在別人面前有素質有品位,唯獨在你面前沒皮沒臉。

但當你出事時,第一個衝上來維護你的,往往是這種王八蛋。

經常聽人說:我喜歡的是……

唉,我覺得哈,你喜歡什麼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如何去面對這份喜歡。

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能力去喜歡,是否有盡力去觸碰,是否有定力去堅守,是否有魄力去取捨,是否有權利去選擇。

喜歡就好好喜歡,別把執着當認真、放棄當放下、隨意當隨緣。

還有一句:

娑婆大夢,日日黃粱,若真的喜歡,就別抗拒遺憾。

(一)

老張給我打電話:喂,我心裡頭很難受,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一邊罵街,一邊起床穿衣服、洗臉、訂機票……

他在重慶,我在濟南,凌晨四點。

人活一輩子,總會認識那麼幾個王八蛋:和你說話不耐煩,和你吃飯不埋單,給你打電話不分時候,去你家裡做客不換鞋,打開冰箱胡亂翻……在別人面前有素質有品位,唯獨在你面前沒皮沒臉。

但當你出事時,第一個衝上來維護你的,往往是這種王八蛋。

你失業他陪你喝酒罵街,你失戀他陪你熬夜抽煙。

你缺錢時,不用打招呼,他會自動雪中送炭。

你干架時,不用回頭,他自然脫掉上衣站在你旁邊……

這樣的蛋在我生命中為數不多,老張是其中一隻,見了就煩,不見就想,再見再煩……

好吧,其實於他而言,我亦是同樣的一隻蛋。

飛機落地重慶江北機場時,我以為老張所謂的出去走走,是從朝天門碼頭走到解放碑。

打死我也沒想到,這一走就是4000公里,往返橫穿了整個中國。

更銷魂的是,直到3999.99公里走完,我也沒搞清楚他在為誰難受……

(二)

老張是重慶崽兒,和我同庚,比我瘋。

他是我重慶酒吧的合伙人,酒吧名叫末冬末秋,在重慶的酒吧界有三大特點最出名:最文藝,最賠錢,老闆最瘋。

一句話:唱歌喝酒解放天性,掙錢賠錢聽天由命。

冤死我了,我是莫名其妙地成為老張的合伙人的。

有一回在觀音橋吃九宮格老灶火鍋,倆人都喝高了,他非要給我唱新寫的歌。

重慶民間藏龍臥虎,誰能想到破破爛爛的火鍋店裡居然還備着吉他,連變調夾都有。

老張掄起吉他,張嘴就唱……

他是個善於自我感動的人,帶着哭腔唱的。

一曲唱完,整個小火鍋店都被感動了,服務員在抽鼻,隔壁桌好乖好乖的重慶妹子在偷偷抹眼淚,火鍋店老闆紅着眼圈衝進廚房又衝出廚房,親自送來了一盤毛肚。

老張很驕傲,夾起一片毛肚丟進嘴裡大嚼。

他喝高了,忘了在鍋里涮涮再吃的……

我就算沒喝高,也不會攔着他的……

老張嚼着生毛肚,大着舌頭問我:這首歌怎麼樣?我注意力全在那片毛肚上,隨口答:爛!

他問:有多爛?

我說特別爛!

他不甘心地問我:你說的具體點兒嗦(重慶方言中的語氣助詞),到底是哪種爛?

毛肚看來很難嚼,他半天沒嚼爛……

我說:就是很不值錢的那種爛。

火鍋白氣騰騰,老張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眼淚嘩嘩的。

他一邊嚼着牛肚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問:那到底爛到什麼程度嘛,到底值多少錢嘛?

他哭得像個精神病一樣……

全屋子的人都在敵視地看着我,好似我剛飛起一腳把一個無辜兒童踹下了水溝一樣。

我慌忙滿世界找老張的脖子,摟着他哄他,告訴他,這首歌最起碼值六位數,好幾十萬呢。

我記得我好像安慰了他半天,還幫他把嘴裡那塊生牛肚給摳了出來。

我們好像還很激動地擁抱,說了一鍋底感人肺腑的話。

然後就喝失憶了,其餘的我完全記不起來了。

……

第二天酒醒,我哭着發現我卡上少了六位數的人民幣。

還是用手機銀行轉賬的!

好吧,人生已多風雨,往事不要再提,反正從此我成了末冬末秋酒吧的老闆之一,年年拿分紅,最多的一次有三位數……

總之一句話:打倒毛肚!

(三)

老張站在國內到達出口,鬍子拉碴,滿眼血絲。

我嚇了一跳,怎麼瘦成這樣?怎麼憔悴成這樣?

除了火鍋店那回之外,從來就沒見他皺過眉,他向來不都是傻樂傻樂的嗎?

到底出什麼事了,怎麼難受成這樣?

老張一臉死水地看着我,說:航班快起飛了,咱們走吧。

走什麼走?我不是剛下飛機嗎?

我一頭霧水地被他從國內到達拽到國內出發,辦票、過閘,坐上了重慶飛上海的航班。

我沒揍他,因為機票是他買的,而且他神情恍惚地說:什麼都別問,你就當是陪我再瘋一次嘛。

說這話時,他望着忙忙碌碌的空姐,目光呆滯兩眼失神,落拓得一塌糊塗……

陪就陪,瘋就瘋,再怎麼說,他也是條小生命。

那個空姐可能被他看毛了,走過來問:先生,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他木呆呆地盯着人家不說話,睫毛都不帶動,白痴一樣。

丟死人了,我趕忙圓場:他想要條毯子。

起飛後,毯子送來了。老張蜷縮在座位里已經沉沉睡去,腦袋縮在脖子裡,耳朵里塞着耳機。

空姐小聲地問我:他還好嗎?

老張睡覺時是皺着眉頭的,額頭上深深的一個「川」字,嘴抿得緊緊的。

空姐端詳了他一會兒,細心地幫他蓋上毯子。

川航的空姐就是好看,好溫柔……

我眼饞,也想蓋毯子,但人家說:不好意思先生,已經發完了。

……

我睡不着,看着老張的臉,數他的鬍子。

這個瘋子是香港大學建築學碩士,在當酒吧老闆之前,是個建築師。

他曾是某設計院的青年骨幹,設計建築過馬來西亞蘭卡威的遊艇碼頭、泰國清邁的六星級村莊度假酒店,曾參與設計過的國內五星級酒店更是一長串。

有才之人難免狷狂,經常聽說他為了一個設計方案和客戶對罵的橋段。重慶男人脾氣蠻,他敢指着客戶的鼻子喊「錘子」,說人家屁都不懂。

聽說他在英國利物浦大學做課程交換時也是這副狗脾氣,他一和人辯論起來就挽袖子拍桌子,導師都繞着他走,怕極了他的重慶花椒英語。

說來也奇怪,這麼不會做人的一個人,生意卻不斷,很多客戶挨了罵還是樂意找他合作,誇他認真盡責,有想法有創意。

總之,又瘋又軸的老張當時是個運勢很好的建築師。

正當我們以為這顆業界的小太陽冉冉升起時,他自己當后羿,把自個兒給射下來了。

都知道他瘋,但沒想到他會瘋到在事業黃金期辭了公職、停了工作室、推掉訂單,跑去開了一家酒吧。

酒吧叫末冬末秋,名字奇怪,位置奇怪,位於重慶江北的一個犄角旮旯里。

裝修也奇怪,古典又超前。

牆壁是極品毛竹,地板是清水金剛砂混凝土,桌子是從瀘沽湖千里迢迢運來的豬槽船,吧檯是整棵巨樹刨成的原木板,音響設備就算搬到人民大會堂里用也不寒磣……

總之,裝修的投入翻新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堂都足夠。

反正,裝修的投入給他二十年時間都回不了本。

建築師老張投入了全部家產、全部精力,變身為酒吧老闆。

還沒開業就知道一定會賠本的酒吧老闆。

旁人只道他腦子壞了,我卻很欣賞他的這份瘋。

誰說只有朝九晚五的成功才是正確的人生?

他已經是成年人了,又不是沒體驗過常規的人生,心智又不是不健全。人嘛,只要不傷天害理,只要對得起自己,只要不是盲目的衝動,幹什麼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