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 - 第5章
大冰
……
可是希有,我配當你的兄弟嗎?
一萬斤的羞愧壓在我手上,我一個拼音一個拼音地記錄下北京鼓樓東大街小飯館裡的那段回憶。
或許我那天拿到版稅後,不該跑去請你喝酒。
如果那天少喝半杯草原白悶倒驢,我就不會醉得那麼癲狂。
如果不會醉,我就不會端着杯子跳上桌子扯着嗓子吼歌。
如果吼的不是趙雷那首《南方姑娘》,我就不會問你那個該死的問題……
我像個傻瓜一樣,大着舌頭問你:希有,認識你這麼久,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你的女朋友,你女朋友是誰啊,是不是個南方姑娘?
你在沉默。
如果我少喝一點兒,我是否就能懂事一點兒,就不會去戳開你的沉默。
我看到我張牙舞爪地站在小飯館的桌子上,大聲追問:說!她叫什麼名字?長得漂不漂亮?
你說要上洗手間,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屋外走。
我為什麼要跳下桌子去追你,為什麼要攔住你搶你的手機,非要看你女朋友的照片?
……
我明明在你眼中看到了哀求,為何還是搶着手機不撒手。
我看到你臉色煞白,嘴唇也煞白,我聽到你抖着聲音問我:大冰,咱們是不是兄弟?
我說:廢話!淨說廢話!
你說:那求求你不要再問了,求求你……
難道是什麼緋聞大明星?要不然你為何緊張成這樣。
我為什麼要有那麼強烈的好奇心,為什麼一定把你摁回板凳上讓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我看到我攥緊你的左手腕,嬉皮笑臉地逼問。
像個傻瓜一樣。
我聽到你說:兄弟,你真的一定想知道嗎?
我說:當然!
不僅一定要知道她是誰,而且還要請你倆一起喝酒吃飯一起玩兒!將來你們的婚禮我也不能落下,必須我來當司儀!
我聽到你問:此話當真?
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感動,你小心地確認:兄弟,你當真敢給我主持婚禮?
(二)
希有待我親厚,素來愛喊我一聲「兄弟」。
他如日中天時,我尚籍籍無名,世間所有天平傾斜式的友誼總難長久,大家的資源配置權不同,按理說,極難平等相處相交。
我是天蠍座,敏感,狷介,他卻極包容我,總是小心翼翼地呵護我的自尊心,兄長一樣。
和他一起赴宴,主人敬他是名人,設位主桌主賓請他上座,他不肯從,任憑旁人如何客氣勸說,非要跑到副桌,挨着我並膝末座。
知他操心我受冷落,心下略微感動,但畢竟年輕,傲氣難自抑,亦微微反感他的關照。
我抱着肩膀,低聲道:不必如此,我不在乎的。
他眼睛不看我,一邊忙着鋪餐巾,一邊低聲說:管你在不在乎,你是我兄弟,我在乎。
服務員來上菜,蹭了我肩膀,他瞟一眼,招招手輕聲說:您好,麻煩您從我這邊上菜吧。
唉,我說,你煩不煩……
他笑着嘆口氣,搖搖頭。
很多年來,我對希有總是直呼其名,從未喊過「哥」,他卻始終以一個大哥的姿態待我。
其實不僅僅是如此待我,和身旁年幼於他的人相處時,不論男女,不論生熟,他皆是如此。
你身旁是否也有這樣一種人?
一群人聚在一起時,他向來不當主導話題中心的那一位,卻經常是冷場時四兩撥千斤的那一個。他們有個特點,張嘴說話時,從不用「我」字開頭,從來不說「我怎麼怎麼樣」,他們照顧其他人的感受,講話時,總把自己排在別人後面。
希有就是這樣的人。
他愛自嘲,愛壓低自己來襯托旁人的聰明,旁人和他開玩笑,他樂呵呵地聽着笑着,再過分的玩笑也受得起,不端架子。
社交之所以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煩,大多是因為,社交中的人們大都在努力表現着自己所不具備的優良品質。
盔甲太重,人自然累。
有希有出現的場合卻不累人,氣氛莫名的融洽,他像塊大桌布,兜着滿桌的杯盤碟盞,葷的素的全兜着,讓你不知不覺中舒展神經放下戒備,忘了奉承也忘了自誇。
不論是待人接物,還是養氣功夫,希有做人是成功的,且事業有成,聲名顯隆。
誠然,商場官場社交場,這種善於表演完人的人很多,但他與他人不同,不是面子上真誠,而是骨子裡的實誠。
很多時候,希有處世行事,頗有古風。
(三)
我剛躋身文學圈時,很難。
那是段虐心的時光,新人新書,舉步維艱,沒有出版社肯出版我的作品,披肝瀝膽幾十萬字,眼瞅着就要砸在手裡,爛在家中。
厚着臉皮打電話,求雪中炭,一本電話簿翻完,周遭的人再至交親善的,也不支持我走這條索道。
他們大都覺得我不靠譜了30年,應該寫不出什麼名堂,大都嘴上勉勵,心裡敷衍。
許多人說:我有某某某朋友在做這一行,改天幫你問問,回頭讓他們和你聯繫……
真有心送君一程,東西南北都順路。
真有心幫你一把,立時三刻當下今天。
又何必回頭改天。
人情世故的阻路柵欄無外乎這兩個詞:回頭、改天。
一回頭就是杳無音信,一改天就沒了下文。
也罷,朋友之道,兩不相欠為上,別人並無義務一定要幫我。
再者……大家也許是好心吧,也許真心覺得我吃不了這碗飯,怕我浪費生命、糟蹋時間。
後來終究是出版了。
有個頗有名氣的編輯莫名其妙地直接找到我,簡單的幾個回合,簽了書約。
書出人意料地賣得好,預售期即橫掃了各大書店排行榜,被人喚作「黑馬」。欣喜之餘亦有小憂傷,故而,新書慶功發布會時,我沒有給那些打電話求助過的朋友發請柬。
並非我氣量小,只是怕這個場合,大家彼此相見會小尷尬。
大家是朋友,大家還要繼續做朋友,我不怪你敷衍我不幫我,我也不想披紅掛彩騎馬遊街揚眉吐氣證明給你看。
發布會當天,打電話求助過的朋友,只來了一個。
希有來了,不請自來。
他站在簽到處的門口沖我笑着:你這個傢伙,怎麼電話都不打一個,幸虧我消息靈通。
旁邊有人認出了他,擎着本子找他簽名,他飛速地簽完,拽起我的胳膊往裡屋包間裡躲。
我說:既然來了,還躲什麼躲。
他搖頭,道:今天你才是主角……
他說:我不是來站台捧場的,一會兒就不上台了,我只是來看看你,賀一賀你而已。
頭頂的風扇呼呼轉,他起身抱拳,肅顏正色道:書寫得不錯,繼續加油啊兄弟。
開場了,我被人匆匆忙忙地拉走,寒暄的客氣話半句也沒來得及說。
發布會很順利,人群散去後,我溜達着去包間找希有,委屈他了,天這麼熱,一兩個小時他獨自悶坐。大家都在台前忙碌,沒安排人專門招呼他,估計連口冰可樂也沒得喝。
包間門前止步,聽到裡面提到了我的名字。
希有在和我的編輯聊天。
隔着門縫,編輯的聲音傳出來:希有哥,幸虧當時有你的推薦,不然當真流失了一個好作者。
希有說:哪裡哪裡,就算少我一份推薦,也會有別人來推薦的……
他說:這個傢伙有傲氣有戾氣有江湖氣,也有才氣,你們好好合作,多着眼他的才氣,多擔待他的脾氣……
慶功宴去了很多人,希有沒去。
編輯說,他先走了,有急事,讓轉達歉意。
後來得知,他匆匆飛回遠方的一座城市忙工作。
他是飛了2000公里專程趕來的,下了飛機直接趕來會場,小房間裡枯坐幾個小時,再匆匆返程,餓着肚子坐飛機。
此番折騰,只為來對我說一句:繼續加油啊兄弟。
一條短信就可以盛下的一句話,他非要往返4000公里來親口對我說。
我一直沒有謝希有,不知如何開口。
有時候和你越熟悉的人,你越難開口,對你越好的人,你越不知如何去道謝。我知道就算我永遠不去道謝,他也不會怪我,他是個包容的人,幾乎包容一切。
出手相助的事他並未和我提及,他一直以為我不知情。
就連4000公里的奔波賀喜,他也從沒提起過,仿佛是打了一輛起步價之內的出租車就來了,而不是打的飛的。
希有不是市恩賈義之人。
知世故而不世故,他有他的真性情。
後來和相熟的朋友們聊起,發覺類似這樣的事情,希有做過許多。
他幫過我們許多人,卻從未麻煩過我們任何人……
希有希有,你是朋友,是兄長,你待我好,我知道。
咱們是江湖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