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 - 第6章

大冰

你若有事,我定當兩肋插刀。

(四)

沒等到為你兩肋插刀,

我卻先拿刀捅了你。

拿到版稅的那個夜晚,我請你喝酒,再三逼問你的女朋友是誰。

我大着舌頭說:……不僅一定要知道她是誰,而且還要請你倆一起喝酒吃飯一起玩兒!將來你們的婚禮我也不能落下,必須我來當司儀!

我聽到你問:此話當真?

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感動,你小心地確認:你當真敢給我主持婚禮?

躊躇半響,你打開手機,指着屏保上的合影照片,略帶羞澀地說:這是我的愛人。

……

照片上的兩個人影模糊晃動,又漸漸清晰。

起初我不信。

我使勁地看使勁地看,然後信了。

信的時候,酒瞬間全醒了。

希有,照片上的那個陌生男人,是你的愛人?

腦子嗡的一聲響,迅速鬆開你的手腕,我縮回了手。

我盯着你看。

希有希有,怎麼會是這樣?

希有,我要承認,那一刻你變得陌生。

陌生得好似另外一個物種。

希有,原諒我無法遮掩的訝異,原諒我瞠目結舌的第一反應。

我看到你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半晌,我聽到你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大冰,你還拿我當兄弟嗎?

我躲開你的目光,低下頭,不自覺地挪開一點身體,坐得離你遠了一點兒。

我聽見你在倒酒,看見面前遞過來一隻手和一杯酒。

你什麼都沒說,只是遞過來一杯酒。

手上沒刺酒里沒毒,為什麼我就是沒去接?

酒意去而復返,漸漸上頭,舌頭是麻的,臉腮是麻的,整個腦袋都是麻的。

隱隱約約中,我聽見你的嘆息遙遠地傳過來:

兄弟……

回過神來時,小飯館裡只剩我一個人。

屋子裡空空的。

桌子上杯盤狼藉,踩碎的瓷勺子,觸目的黑腳印……還有面前滿滿的一杯酒。

……

千金難尋的朋友我弄丟了。

來自朋友的歧視最錐心,希有,希有,我傷了你,我不配當你的朋友。

我當時究竟在琢磨些什麼?為什麼面對陌生的東西天然地去牴觸,為什麼鬆開你的手,不敢應你一聲「兄弟」。

一直以來,你點點滴滴在包容着我,為什麼我卻不能包容你?

我白信這麼多年的佛了,擺不平這顆分別心。

等到我終於想明白這些道理,並深深懊悔時,我們已經整整七個月沒有聯繫。就這麼自此相忘於江湖嗎?

我不能去找你道歉,我沒臉。

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對不起》。

文章里有一個最終學會懂事的孩子、一條小松獅流浪狗,以及一個飽受歧視的哥哥。

這是一個探討生命價值平等的故事,是個真實的故事,據說也是個看哭了許多人的故事。

文章結尾處我寫道: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的結局。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得還不起。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文章收錄進新書,付印後的第一本樣書里,我折了角,托人郵寄給了你。

四天後,我不顧出版社所有人的反對,飛去了大陸最南端。

正是新書上市的關鍵節點,編輯們不滿我臨陣脫隊放鴿子。

我告訴他們,我必須去見一個人,方能心安。

若無此人相助,我或許要再沉寂許多年後才能浮出水面成為一個「作家」。如果不讓我去見他一次,那當不當這個「作家」也沒什麼意思。

他們問我是誰,我沒說你的名字。

我只說,是個失而復得的朋友,一個有今生沒來世的兄弟。

……他在海濱的長木桌上擺滿了烈酒,等着和我一起,把那些浪費掉的時光補齊。

(五)

轟隆隆的濤聲。

海風拂面,浪花舔着腳面。

漆黑的海岸線上一道金邊。

天快亮了,酒喝乾了,話卻說不完。

我說:希有,你的婚禮必須是我主持,你打算哪天盛大舉行?

他搖搖頭:兄弟,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所謂的盛大婚禮只能是我的一個奢望,不會實現的。

他笑着說:或許,在結婚這件事情上,我的運氣早已經預支光了。

希有的故事,遠比你我想象的要曲折。

沒人知道希有結過婚,兩次。

兩次婚姻,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

都是江湖救急。

第一次結婚是在北京朝陽區,為了一條命。

一個女人在MSN(即時消息軟件)上給他留言:希有,我走投無路了,你幫幫我。

是他年輕時交好的一個女同學,為數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她的男友不久前因車禍辭世,悲慟中剛緩過來,發覺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

女同學身體羸弱,且有流產史。醫生說:如果打掉這個孩子,你再度懷孕的概率為零。

她當然想留下這個孩子,大齡單身職業女性,未婚夫的離去已帶走所有的愛情,她甘心為他守一輩子,不想再去遇到其他人了。

有一份溫飽體面的工作,再平安撫育一個孩子長大,已是生平最大的奢望。

但身處傳媒行業的風口浪尖,單位規定,未婚孕子必須無條件辭退離職。

體制內的許多規定是沒有溫度的,要麼打掉孩子,要麼抓緊時間找人結婚,才能名正言順地辦理准生證。

她找了整整一個月,沒找到,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肚子已然隆起,再寬鬆的衣衫也遮掩不住。

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她找到希有。

她說:希有,念在當年大家朋友一場……

希有說:你別說了,我答應,咱們明天就去登記。

民政局門前,她塞給他一張卡。

「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的錢,希有你收下。」

她是孕婦,他不能和她動氣,卡堅決地被塞了回去。

他指着她的肚子說:你醒醒,這錢我一定用不着,但孩子一定用得着!

她抱着他哭:希有,你為什麼這麼仗義……我該怎麼報答你?我來生當牛做馬……

希有說:你莫哭,別動了胎氣。

他說:當我是朋友,就別說什麼報答。

結婚證很容易就領到了。她說,希有你放心,一個月後咱們就辦離婚手續。

他攙起她的胳膊:別傻了,你現在這個樣子一個人怎麼搞得定,算我求求你,讓我照顧照顧你行嗎?

希有當然沒搬到她家和她同居,但那幾個月他變身保姆,給她送飯、幫她打掃、和她一起胎教。

她的身子越來越臃腫,肚子出奇地大,彎不下腰,洗澡換衣服越來越不方便,越來越依仗希有幫忙。

她問:希有,你為什麼總是閉着眼睛幫我穿衣服,你不是不喜歡女人嗎……她說:我懂了,謝謝你希有,謝謝你對我的尊重。

孩子生在小西天附近的一家婦產科醫院,落草那一日,產房外只等了希有一人。

戴着墨鏡的希有,戴着口罩的希有,冒着被偷拍的風險來陪產的希有。護士喊:母子平安,恭喜你啊,是個男孩!

新生兒的第一泡屎把希有嚇了一跳:怎麼是綠色的?

護士笑,真是個新爸爸,都是綠色的。

他抱着孩子去看她,被她攥緊了手,眼淚濕了枕巾。她哽咽:連累你冒了這麼大的風險……這份情誼叫我怎麼還?

他伏在她耳邊,低聲說:需要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