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 - 第7章

大冰

他說:當年知道我的取向後,你依舊善待了我那麼久,你忘記了嗎?當其他人躲怪物一樣疏遠我的時候,你是怎樣安慰我的,你忘記了嗎?

襁褓中的孩子在沉睡,他看看孩子,再看看她。

他說:剛生完孩子就離婚,會影響你在單位的工作,將來也不好和孩子解釋,能不能等等再說?

希有,她閉着眼睛喊他的名字,眼淚安靜地流淌,希有……

他替她擦眼淚,哄她:沒關係的,別擔心我,我搞得定的,沒關係的。

整整四年後才離婚。

民政局的人很驚訝,道:你們是我見過的離婚離得最沒有壓力的一對夫妻,既然感情這麼融洽,要不要三思而後行。

桌子底下,她捉住希有的手。

她輕輕搖頭,說:不必了,他為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

(六)

希有的第一次婚姻幫了一個孩子和一個單親媽媽,沒有婚禮儀式。他的第二段婚姻依舊沒有婚禮儀式,這次幫的是兩個家庭。

那時他已是三十幾歲的大齡未婚男人了,父母的嘆息像鋒利的碎玻璃片,在脊樑上深深淺淺地劃。

父母是再普通不過的職員,熟人社會裡老實本分了一輩子,怎麼也想不通這麼優秀的兒子為何始終單身。

出櫃嗎?去和父母坦白嗎?不可能的,他們會瘋,會被親戚朋友的各種目光壓死。

一直單身拖延下去嗎?也不可能的,他是獨子,常規倫理中,結婚成家讓老人安心是他的義務和責任。

唯一拖延的方法就是藉口工作繁忙,少回家。

他的工作半徑陡然變大,經常差旅至國外,一去就是幾個月。

異國的午夜獨坐,他想他們,卻不敢多打電話。

酗酒的習慣或許就是那個時期養成的吧。

不工作的日子裡,他像株盆栽植物一樣長在了酒店大堂,一杯接一杯的白蘭地,一次又一次刷卡。

那是東南亞一個貧瘠的小國,酒卻賣得出奇地貴,一個外國同事陪他飲酒,越喝,他的表情越落寞。

那個皮膚黝黑的外國女同事問他:你是遇到了多麼大的困境,怎麼這麼不開心?

她說:你身體健康,你喝得起這麼貴的酒,在你的國家被人仰視——有什麼事情值得你愁眉苦臉的?

她揚起漂亮的臉龐,說:來,我領你去看看另一個世界,然後你再決定是否要繼續沉浸在自己的這點兒不開心裡吧。

她帶他坐出租車,然後換乘小巴,再在三輪車上顛顛簸簸。

馬路消失後,是丟滿垃圾的小徑,盡頭是一望無際的貧民窟。

只走了幾步,鋥亮的皮鞋就糊滿了爛泥巴,空氣中充滿了熱帶獨有的破皮革和爛水果的味道,三三兩兩神情茫然的人呆立着,赤膊,呆呆地看着他們。

她領他闖進一間破鐵皮破石棉瓦搭成的小房子,一屋子人慌張地抬起臉,她不打招呼,直接把他拉到床前。

她指着一個臥病在床的老婦人說:她的兒子剛剛被人打死了。

再拽過來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他的爸爸剛剛被人打死了。

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說:她的哥哥剛剛被人打死了。

她捂住眼睛哭了起來,一家人全都哭了起來。

這是一個素來以貧窮和危險著稱的國家,她的哥哥得罪了一名有黑幫背景的警察,被當街爆頭,慘死在離家500米的地方。

打官司?沒用的。打了,輸了,對方已經放出話來:等着吧,斬草除根。

最恐怖的不是被槍指着頭,而是等着槍來指着頭。

跑?這是個彈丸小國,沒地方去的,且家裡窮,她是唯一的經濟來源,這麼多人的車票船票是買不起的。

她摸着希有雪白的襯衫,哭着對他說:你知道你的一杯酒能換多少磅大米嗎?你知道你的這件襯衫能換多遠的車票嗎?你知道別人多慘你多幸運了嗎?你現在能開心一點了嗎?

……

希有回到酒店,獨自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他找來女孩,對她說:我有一個計劃。

他說:我們可以去假裝登記結婚,你會有個新的國籍。你年輕有能力,又會中文,好好努力,早點把家人都帶出去,越早越好。

女孩二話不說,拉起他就往電梯口走去。

他問這是幹什麼。

女孩不看他,低着頭說:去你的房間吧。我什麼都沒有,只能把我自己給你。她說:我在你們中國工作過,我知道你們中國人的習慣……你放心,我這就證明給你看,我是處女。

希有掙脫她,苦笑着說:你不必如此,也不必對我抱有任何感激……反而是我需要謝謝你。

不久希有再度結婚。

婚禮在老家秘密舉行,規模很小,只限親友,沒有閒人和媒體,外界並不知情。

從沒見過父母如此地高興過。

他們和外國親家語言不通,只能不停地夾菜,又張羅着要找中醫給外國親家母調理。

他們抹着眼淚看着希有笑:好兒子,之前以為你當真狠心光棍一輩子,原來你是眼光高……

希有醉了,他走到父母面前跪下,一個頭磕在地上:爸媽,兒子讓你們操心了!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冰涼的水泥地,任旁人怎麼拖拽也不肯起。

幾年後,希有再次離婚。

其實婚禮之後希有和她就沒怎麼見過面,希有只是每隔幾個月就飛一次她的工作地廣州,拍幾張照片郵寄給父母,報一個平安。

女孩起初不肯,她說:你救了我們一家人,我一輩子當你名義上的妻子也心甘情願。

希有搖頭:國籍已經快拿到了,家人也都安頓好了,聽話,你走吧。他說:你別哭,怎麼全世界的女生都這麼愛哭……

他說:你還這麼年輕,應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聽話,世界這麼大,去嫁一個真正的愛人吧。

她問:希有哦,那你怎麼和你父母交代?

希有說:不用管我,我會處理好的。

他說:你記住,你並不欠我的……

她拗不過希有,婚終究還是離了。

每隔幾個月,她都會跑來找希有拍照片,希有躲她,怎麼也躲不開,也就默許了。

因為照片的緣故,父母那邊一直不知情。

又過了幾年,她領着一個帥氣的法國男生來到希有面前。

希有哥,她流着眼淚,摟着希有的脖子喊,我遇到我的愛人了,我要結婚了。

(七)

希有的愛人呢?

希有當然愛過,且正在愛着,並打算廝守終身。

季節未到,關於他的這段故事,原諒我尚且不能着墨太多……

兩次婚姻都是在成全別人,希有何時為自己結一次婚?

結不了,登記不了,不會得到承認的。

這個國度的憲法有4章138條、婚姻法有6章51條,暫且沒有哪一條能護持這種婚姻。

或許就像希有說的那樣,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而已。

甚至,把這個奢望大膽掏出來和好朋友分享,都是一種奢望。

我汗顏,我替我汗顏,也替許多個我汗顏。

我想穿越回那個夜晚,踹開鼓樓東大街的那家小飯館的門,指着膚淺的自己痛斥:

他傷害過你嗎?他妨礙過你嗎?包容他一下又會怎樣?!

他赤誠待你那麼多回,你就這麼寒他的心嗎?

你他媽算什麼朋友!

……

希有,我又能為你做些什麼呢?鼓勵你勇敢地出櫃嗎?你有老父老母,有事業有未來,更有難以言說的各種顧慮,我知道你尚不能邁出那一步。

這不是個生命價值平等的世界,卻是個法則殘酷的叢林,我沒有任何權利鼓動你去冒險……

那暢想一下好嗎?暢想一下你未來的婚禮。

暢想不犯罪。

你的婚禮必須在一個空氣最乾淨的地方舉行,在你最中意的秋季。

燕尾服是吧,你和你的愛人一人一身,庭院草地的小舞台上,帥氣逼人。

還有結婚證,帶照片帶鋼印、登記造冊在案的。

還有奧斯卡式樣的紅地毯是吧,所有的來賓盛裝而來……估計要來很多人吧,畢竟你善待過我們那麼多人。

是的,不需要隨份子,只需帶着真心的祝福。

……

還有父母的祝福是嗎?我記得你說過的,奢望能和愛人一起,與父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每天早起請安。

是的,很難……

但為人父母的,哪個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希有,他們未必不會包容你。

善巧方便地去守心靜待吧。

或許「精誠所至」和「水滴石穿」這八個字,真的會靈驗。

等等。

別忘了婚禮司儀。

必須是我來主持你的婚禮。

我等着呢!

一年不行就等兩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等到你我都白髮蒼蒼了我也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