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 - 第9章
大冰
後來,聽說那家餐廳的中國員工都拿到了法律規定的合理工資。
為表緬懷,他們把小S的名字寫在了廚房的牆上。
用醬油寫的。
(三)
小S的第二份工作在新西蘭首都,風城惠靈頓。
世界上最南端的首都。
惠靈頓是《魔戒》(電影《指環王》)的主要拍攝場地,有甘道夫守護的城市電影院,巨型的《霍比特人》電影海報比比皆是,連機場都是巨大的咕嚕雕像。傍晚6點,市區就不見人影了,整個城市只剩鳥在叫,好像半獸人大軍即將殺到。
旁人眼中,惠靈頓是神秘奇幻的,但小S眼中,惠靈頓是綠色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橄欖綠。
建築工程師小S在新西蘭的第二份工作,是當農場民工。
他在惠靈頓郊區的葡萄園找了份工作,負責grape
plunking(拔樹葉)。葡萄需要衝出厚重樹葉的屏障,方能見到陽光雨露和風霜,這是份重要的工作。
南半球夏日陽光毒辣,小S有生以來第一次塗抹防曬霜。他的家鄉是盆地,盛滿了濕氣和霧霾,從未見過紫外線如此豐沛的陽光。
葡萄架一行行,長,鐵軌一樣望不到盡頭,惠靈頓風大,藤葉嘩嘩響,人像是迷失在森林裡……
工作在毛利人監工的指揮下開始,監工不停地對僱工發出警告:你們的工作不錯,但我們現在需要你們加快速度,現在的速度才值每小時7.5紐幣,我們得給你們補齊14.25紐幣,你們一天工作9小時,這樣我們得賠60多紐幣……
加速加速加速,滿耳朵都是加速。
按監工的標準,拔好一棵樹的樹葉有0.21紐幣,若想達到14.25紐幣最低時薪的標準,一小時需要拔好68棵樹,平均一棵樹不到一分鐘……
三天後,一半的人被辭退了,太慢。幾周後,人員大換血,第一批僱工里只剩下小S一人。
既然覺得打工旅行是一種有尊嚴的旅行,那就要認真工作,任何情況下,認真工作都是對自己最好的尊重。
同時,一個認真工作的人自然會受到旁人的尊重。
監工們並不知小S在中國的建築工地上待過很久,從事的工作幾乎和他們一樣。
他們對農民工小S的幹勁兒很吃驚,時常拿他當模板,動不動就誇他:S,你的動作真敏捷,猴子一樣,你練過中國功夫嗎?能不能給我們傳授一下?
小S二話不說,葡萄架下教了他們一套……第六套廣播體操。
後來,在他離開很久之後,惠靈頓的葡萄園裡還流傳着一套「中國校園拳法」。
據說,此套拳法的絕招是第三招,擴胸運動。
……
小S離開惠靈頓後飛躍庫克海峽,一路旅行一路流浪,從北島漂到南島。
旅費是在葡萄園裡當農民工時掙的,國內帶來的積蓄分文未動,不知為什麼,打工掙來的旅費,花起來無比舒心。
到南島時錢用完了,他輕車熟路地又當了一回農民工。
這次不是葡萄,是櫻桃。
他在櫻桃園裡摘大櫻桃,又叫車厘子。
櫻桃園坐落在水果小鎮克倫威爾,這裡是水果天堂,坐落在雪山腳下。
農民工小S樂瘋了,新西蘭進口的車厘子在國內要賣一兩百一斤,而在這裡,僱工可以隨便吃。
吃的哪裡是車厘子,分明就是吃人民幣!
吃到上火拉肚子也要吃,吃到流鼻血也要吃,一邊吃一邊眺望不遠處的雪山,這哪裡是在工作,分明是在度假。
吃完車厘子就去摘車厘子,他吃得多認真,摘得就多認真,收工時旁人告訴他可以休息了,他不休息,非要把自己吃掉的車厘子用加班勞動填還回去。
晚上回到住處,胳膊酸得像泡過醋。他仔細地算算賬,按照國內車厘子的昂貴市價,到頭來自己還是賺了。
第二天早晨是被驚醒的。
螺旋槳轟隆隆地轉,直升機轟隆隆地響,睡袍被吹得不停上翻,怎麼捂也遮不住底褲。
農場主一家人說:S,不要怕,沒有地震,不需要撤離,我們這是在用螺旋槳的氣流蒸發果樹葉子上的露水。
農民工小S被感動了,抱出隨身的吉他,給他們唱歌:新西蘭的農場智能化很高,新西蘭的農民都是土豪……
小S很快也成了個土豪。
最起碼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因為他買車了。
他人生中第一輛屬於自己的車,是摘車厘子摘來的。
新西蘭的二手車很便宜,櫻桃園裡四個星期的工資就能買一輛,和在國內買一部蘋果手機的概念差不多。
這個國家的馬路上跑的基本都是二手車,人們只把車當作一個代步的工具。除了中國富二代、官二代留學生,沒人在乎誰開邁巴赫,誰開法拉利。
土豪小S的車是一輛老式敞篷二手TOYOTA(豐田)老爺車,1990年出產,幾乎和他同歲。
他給它起名「車厘子」。
「車厘子」號穿行在南半球的碧海藍天之間,沿着新西蘭狹長的海岸線一路向南。
就這樣,土豪小S開着他的小破車,每去一個地方就會找一份工作,每賺夠一份旅費,就繼續下一段旅程。
……
在新西蘭的頭一年,他共體驗了九份工作:餐廳後廚、葡萄園工人、櫻桃園農民工、洗衣廠工人、搬家公司員工、酒店服務生、地陪導遊、社區大學編外文員、旅遊公司reception(前台接待)……
他也走過了許多地方:奧克蘭、惠靈頓、庫克海峽、皮克頓、布倫海姆、凱庫拉、基督城、特卡波、達尼丁、因弗卡吉爾、布拉夫……
而一年之前,他只是一個建築工程師,最遠只從成都天府廣場到過成都雙流機場。
曾經的建築工程師小S開着他的「車厘子」號,沿着1號高速公路開往南島偏南。
當視野中出現Queenstown(皇后鎮)的碩大路牌時,小S並不知道他的人生將在這個神奇的地方發生轉折。
在他25歲這一年,第十份工作在皇后鎮等着他。
(四)
皇后鎮,離南極最近的小鎮。
長雲漫天,南阿爾卑斯山和瓦卡蒂普湖環繞。
有人說這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小鎮,上帝把所有的眷顧都傾灑於斯,恩賜給人間一個天堂。
湖邊有覓食的海鷗,水裡有嬉戲的灰鴨,街頭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街頭藝人。巴適慘(成都方言,舒適)了!小S第一眼就深愛上了這個地方。
南半球的六月是寒冬。
他橫穿完小鎮,停了車,背上吉他,一個人沿着瓦卡蒂普湖安靜地走,湖水若翠,一大坨藍莓果凍一樣。
隱約中聽到空靈的鋼琴聲裊裊,一個長發男人飛舞着十指,坐在湖邊的鋼琴前。
二手的老鋼琴,洗舊的衣裳,溫柔的眼神,棕黃的鬍鬚,他簡直就像個滄桑版的精靈王子一樣。
多好聽的曲子,一弦一柱敲打在心尖上,從沒聽過這麼空靈的鋼琴樂……應該是他自己的原創。
小S站在鋼琴旁,聽得忘了時間,站麻了腳。
長發男人停下來揉搓冰冷的手指,微笑着與小S聊天。
小S問他冷嗎,他說冷啊,但當你站到我身旁聽琴時,我的心是暖的。
長發男人是皇后鎮的一個小傳奇,一個湖上鋼琴師。
每到黃昏時,他推着自己的二手鋼琴,從鎮上走到湖濱,步履輕緩,仿如散步。
他習慣面朝着湖水彈奏,面前是巨人般的雪山、亂雲飛渡間的夕陽。
鋼琴上擺着一瓶Wild
Buck啤酒,鋼琴旁擺着原創音樂CD。
不招攬生意,不刻意,聞琴動容者若想購買,自己拿自己取,自己找零。
他只管彈琴。
或許是小S背上的吉他給長發男人帶來了好感,他把自己的啤酒遞了過去,並淡淡地向小S講述了自己的過去。
40歲之前,他只愛兩樣東西,一樣叫音樂,一樣叫Malia(瑪麗亞)。
3歲彈琴,學過很多種樂器,23歲時遇到Malia,一起去過世界各地。
他們一起走過星河,踏過瀑布,踩過無數個海濱,他和她的愛情生長在山河湖海邊,開在旅途中。
一次,他們攀登一座山峰,Malia失足跌入深淵。
他傻在岩壁上,眼睜睜地看着愛人離去,自此忘記了什麼是笑,不關心世界也不關心自己,渾渾噩噩,一抑鬱就是十年。
十年後,他流浪到南島北部的Motukaraka(新西蘭某群島),在一家舊貨店門外看見一架二手舊鋼琴。
鋼琴桀驁地踞在雨中,仿佛在倔強地等着誰。
他心裡一動,莫名其妙地買下了它。
對Malia的思念變成音符,在黑白琴鍵之間傾瀉流淌,抑鬱的心緒淌完後,指尖開始輕靈。
他留在了皇后鎮,自此日日湖畔彈琴,彈給愛人,彈給自己。
他指着鋼琴,對小S說:Malia又回來了,她變成了這架鋼琴。
他說他明白Malia為什麼回來——為了讓他重新愛上這個世界。
他對小S說,皇后鎮之後,他要帶着他的Malia繼續環球旅行,一路彈琴一路走,一路走到老去,一直走到死去。
「人生是一場不斷校正方向的旅行,有人找到的方向是事業,有人找到的是信仰,有人找到的是愛……我們可以旅行,但不能沒有方向。」
「Hey,
guys(嘿,小伙子),」他問,「What
are
you
looking
for(你的方向是什麼)?」
(五)
幾天後,皇后鎮的街頭藝人中多了一張東方面孔。
或許是受了湖上鋼琴師的影響,或許是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音樂人夢想。
小S成了新西蘭皇后鎮第一個中國流浪歌手,這是他給自己選擇的第十份工作。
職業不分貴賤,更何況藝術。
西方國家街頭藝術家不受歧視,人們認為每一個藝人憑藉才華和本領為大家表演,就是他們的工作,哪怕他們在街頭,也應該得到報酬與尊重。
街頭藝人們習慣了禮遇,很難相信他們在中國的某些同行是缺胳膊斷腿的。他們問小S:What’s
the
Cheng
guan(什麼是城管)?
為何有此一問呢?
因為小S初次在街頭唱歌時,特別放不開,嗓門兒壓得很低,眼角垂得很低,做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