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兩千年:中國企業公元前7世紀——1869年 - 第5章

吳曉波



後世將商鞅歸為法家。縱觀戰國時期,法家並非顯學,孟子曾說:「楊朱、墨翟之言盛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

孟子(公元前372~公元前289年)是自孔子之後第二個重要的儒學思想家,號稱「亞聖」,他比商鞅小18歲,是同時代人。當商鞅在秦國大行變法之時,孟子正在東方各國遊說,而商鞅被處死後,孟子還在齊國和梁國之間奔波,他很可能耳聞了商鞅的整個變法過程。比較兩人治國及經濟思想,可以看到截然的差異。

▲《孟子註疏解經》

在《孟子·梁惠王》中,齊宣王向孟子求教「王政之道」,孟子給出的答案是「耕者九一,仕者世祿」,也就是說,他堅持恢復井田制,並擁護貴族世襲體制。孟子特別欣賞那種各守其職、疾病相扶的公社生活。在另外一次與滕文公的交談中,他還特別設計了一套混合的土地制度:給每農戶五畝宅、百畝田,使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稅賦政策上,孟子提倡實施富民政策和減輕賦稅,「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他的「薄稅斂」包括:

商舍不徵稅,也不征貨物稅、房地稅和無職業者的人頭稅,只征單一的、九分之一的農業稅。很顯然,商鞅的「廢井田,開阡陌」以及廢除世襲、實施軍爵的政策與孟子的主張背道而馳,並在生產力的激發上更為高效。

孟子常年在東方各國遊走,那裡的政治文明呈現百花齊放的自由化狀態,與西北的鐵血秦國形成鮮明的對比。相對於商鞅的嚴苛管制和強調中央集權,孟子則強調仁義治國,「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他更提出民眾比國君更為重要的民本思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些在商鞅聽來,肯定是可笑的無稽之談、禍國妖言。

商鞅與孟子的思想迥異,是思想史上一個特別值得研究的景象,這兩人對歷史的實際影響也耐人尋味。

孟子終其一生,鬱郁不得志,對時局衍變幾無作用,但是他所主張的儒家學說在戰國末期漸成主流,在秦以外的六國被廣為傳播和接受,商鞅之後的法家集大成者韓非子就說,「世之顯學,儒、墨也」。

相對比,商鞅長期被視為「異端」,知識階層以談論商鞅為恥。但是,他徹底改變了戰國乃至後來中國的政治和經濟生態,甚至,以兩千年的歷史跨度而論,商鞅的基本治國理念被頑強地延續了下來,他的核心理念被眾多的獨裁者所沿襲,在很多朝代,實際上呈現出「半法半儒」、「儒表法里」的景象,所謂「百代都行秦政法」,「商鞅主義」的幽靈從來沒有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消失過。58

若以治國理念而論,從管仲對中央集權的最初試驗,到商鞅將之演繹到恐怖的極權主義,可以說,影響中國千年歷史的治國模式到此已基本定型。與自信、圓潤的管仲相比,冷酷而堅定的商鞅是另外一種類型的天才,他們赫然如鐘擺的兩端,後來的治國者無非在兩者之間彷徨選擇,竟從來沒有逃出他們設定的邏輯。59美國學者約瑟夫·列文森便論證說,中國的皇朝體制有着一個「自相矛盾」的運行規律:儒教君主制的基礎恰恰是反儒教的法家原則。60

就在當上霸主的4年後,公元前338年,秦孝公駕崩,商鞅隨之被處以車裂的極刑,並誅滅全家。

在過去的22年裡,秦孝公與商鞅鐵腕變法,固然讓國家強盛,卻也結怨無數。商鞅每次出門都如臨大敵,需有十多輛兵車保護,重甲持戈的士兵同車護衛。據《戰國策》記載,秦孝公病重時曾萌生把王位傳給商鞅的念頭,鞅「辭不受」。孝公一亡,繼位的秦惠公及宗室貴族當即群起攻之。商鞅舉家逃亡,來到一個叫關下的地方,想投宿旅舍,旅舍的主事不認識商鞅,說:「我不能接待你,商君的法令規定,讓人投宿而沒有驗明身份的,會遭受連坐之罪。」商鞅仰天哀嘆道:「嗟乎,為法之弊,一至此哉。」

這則典故出現在司馬遷的《史記·商君列傳》中。司馬公對商鞅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辭之間,說:「惠王把商鞅車裂了,秦國沒有一個人同情他。」——「惠王車裂之,而秦人不憐。」不過,商鞅是否真的發出過「為法之弊,一至此哉」的哀嘆,是值得懷疑的。因為有兩點:其一,商鞅未必認為他的變法有什麼弊端,就在孝公去世前5個月,商鞅還與一位叫趙良的策士侃侃而談,以輔佐秦穆公的一代名臣五大夫百里奚自詡,深為自己的治秦業績自傲;其二,秦惠公車裂了商鞅並滅其全家,然而僅至於此,並沒有株連到其他大臣。他的所有主要法規都被全數繼承下來,並無「除弊」之舉。連司馬遷也在《太史公自序》中承認,「後世遵其法」。

這意味着,商鞅身死之後,秦國在他既定的政策軌道上繼續暴烈地前行。它的重農戰略及國有專營體制為財政充沛提供了保障,而獨有的軍爵制度更是激勵了軍事上的野心和兇悍。此外,還有一項必須提及的是,秦國的兵工廠顯然是當時七國中規模最大和技術水平最高的。

後世在挖掘兵馬俑坑時發現了4萬多支三棱箭,其製造水準之高讓人驚詫。它們都極其規整,箭頭底邊寬度的平均誤差只有正負0.83毫米,它們的金屬配比基本相同。這就是說,數以萬計的箭頭是按照同一技術標準鑄造而成,不論在漠北江南的哪個戰場,秦軍射向對手的所有箭頭,都具有同樣的作戰質量。標準化,是現代工業的基礎,它使不同的供應商生產的零部件可以組裝在一起,也使大規模的生產成為可能。儘管按今天的工業標準看,這些兵器的標準化仍舊是比較粗糙和初步的,但是,在兩千多年前,秦人執着於統一標準,肯定已是當時最優秀的兵器。

在某種意義上,秦的兵工廠已是一個具備了標準工業化特徵的製造型企業,而且肯定是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工廠。

根據司馬遷的記載,秦軍的數量在極盛之時超過百萬。在同一時期的歐洲,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的軍隊是5萬人左右,最為強盛時的羅馬軍團也不過20萬人。為一支百萬大軍提供兵器,是一個可怕的任務,在多年的統一戰爭里,秦國的兵工廠不但規模龐大,而且形成了一套能夠保證高質量、批量化生產的管理制度。在呂不韋主編的《呂氏春秋》一書中,有「物勒工名」的記載,意思是,器物的製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在兵馬俑出土的兵器中,確實也有很多名字銘刻在上。

據此,後世學者研究推斷,秦國的軍工管理制度分為四級。國家的相邦是兵器生產的最高監管人;他的下邊是工師,就是各兵工廠的廠長;在工師的下邊是丞,類似車間主任;而親手製作兵器的則為匠。各級人員的名字都被一一刻在每一件兵器上,於是,形成了從相邦、工師、丞到一個個工匠的金字塔式的四級管理制度,任何一個質量問題都可以通過兵器上刻的名字查到相關的責任人。秦以刑治國,動輒殺頭滅族,在這種制度的保障下,產品質量顯然可以得到百分之百的保證。

從戰國中期之後的100多年裡,秦國成為最主要的戰爭發動者。據楊寬在《戰國史》中的統計,秦孝公在位24年,發動戰爭6次;惠公在位27年,發動17次;武王在位4年,發動2次;昭王在位56年,發動48次;莊襄王在位3年,發動4次;嬴政在位26年,發動戰爭31次。總計一下,從「商鞅變法」開始到完成統一大業,前後141年,秦人共發動戰爭108次。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終於統一六國,自稱始皇帝,一個偏僻落後的西域小國,終而用萬千白骨堆成了「千古一帝」的堂皇功業,這幾乎可以被看成是「商鞅主義」的勝利。

大秦是中華大地上的第一個集權帝國。按美國歷史學家威廉·弗格森的定義,「帝國是因一個國家對其他國家進行統治而形成的一種國家」。縱觀人類文明史,古代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乃是從城邦化走向帝國化。一個神秘的現象是,在毫無任何關聯的前提下,正是從公元前3世紀開始,在亞洲和歐洲幾乎同時發生了完全類似的這一變化。

如果把開始於公元前360年的「商鞅變法」看成是中華帝國胚胎初成的時刻,那麼,就在4年之後——公元前356年,歐洲的一個小國馬其頓誕生了偉大的亞歷山大大帝,在他短暫的33年生命中,南征北戰,不但成為希臘聯盟的共主,更是征服了波斯和埃及兩大王國,建立了史上第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亞歷山大帝國。早期的馬其頓位於希臘北部,相比於南部實行民主共和制度的希臘人,是一個落後的城邦國家,其形勢非常類似於戰國時期的秦國。在這個意義上,亞歷山大對希臘的征服,近似秦對六國的戰勝,因此威廉·弗格森在《希臘帝國主義》一書中很有感慨地說:「擁有高度文明的古代希臘人不但沒有建立一個統一的大帝國,反而被來自北方的、在許多希臘人眼中完全是蠻族的馬其頓人給征服了。」61

在漫長的農耕年代,高度專制集權、以軍事為治國優先的政權往往能夠取得對外戰爭的勝利。這在中國歷史上曾多次發生,譬如公元5世紀時匈奴對東晉王朝的戰勝,公元13世紀時蒙古對宋王朝的戰勝,公元17世紀時清朝對明王朝的戰勝。不過同時,如果它不進行及時的變革,其統治又是極其脆弱的。亞歷山大建立起來的偌大帝國在他意外身亡之後,迅速被肢解。而強大的秦帝國竟也落入同樣的歷史邏輯之中。

嬴政統一天下後,並沒有適時地改變商鞅的政治和經濟政策,國家仍然處在緊張的、高度管制的「戰爭機器」狀態。就在統一六國的當年,秦始皇下令沒收天下兵器,全部銷毀,鑄成12個巨大的「金人」,同時,把天下富豪統統遷徙到都城咸陽,共有12萬戶之多,這在以土地為最重要資本的農耕年代無異於把民間財富連根拔起。62

當這頭龐大、嗜血的戰爭怪物突然失去了亟待征服的「假想敵」之後,它的高消耗和低效率變得非常驚人。為了讓「機器」繼續運轉,秦始皇只好展開移山倒海般的浩大工程,他徵用70萬人修建自己的陵墓,動用40餘萬人北築長城,派50餘萬人南戍五嶺,用70萬人修建阿房宮。63同時,徵用民力修建「馳道」,以首都咸陽為中心,東至齊、燕,南通吳、楚,北達九原(今內蒙古包頭市附近),其路「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以當時情況而言,實在不比今天的高速公路遜色。他還在西南邊疆修建「五尺道」,在今天的湖南、江西、廣東和廣西之間修建連接各地的「新道」。

在這些基礎工程中,最為後世津津樂道的無疑是萬里長城。它的出現在北方劃出了一條界線,自此中國成為一個「單獨的大陸」——東邊是整個太平洋西海岸,北邊是長城,西邊是沙漠與喜馬拉雅山脈,南邊是從海南島到廣西的亞熱帶叢林,這樣,中國就被「設定」在一個四邊形里。長城是實體性的,同時又是心理性的,在之後的兩千多年裡,它保證了帝國不受外來族群的侵略,即便在若干個時段內,外族成功入侵併實現了統治,可是,卻從來沒有一個政權衝破過「心理上的長城」,那些外來者很快被漢化、被「吞噬」——最顯著而成功的例子是17世紀的清政權。

如此眾多的基礎建設項目的投資,在中短期內幾乎沒有任何的經濟產出,國力之消耗可以想見,同時,權力高度集中的皇權專制制度,必定深陷於自己的政權機構癱瘓和工作效率喪失。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東巡途中駕崩於沙丘(今河北邢台市),中央權威迅速瓦解。第二年七月,陳勝、吳廣在蘄縣(今安徽宿州市)揭竿而起,天下紛亂,群雄再度蜂起逐鹿。到公元前202年,劉邦建立漢朝,定都長安(今陝西西安市)。

這是一個威名赫赫的帝國,以至於後來的華夏人氏以「漢族」、「漢人」自稱。

【企業史人物】奇貨可居

嬴政即位時只有13歲,當時的相邦是呂不韋(?~公元前235年),他以「尚父」之名主掌朝政。此君原是一個商人,也是史上第一個把政治當成投機商品來經營的著名商人,他發明了一個成語——「奇貨可居」,這個「貨」,是指一位流落他國的秦公子。

呂不韋,跟吳起、子貢、商鞅一樣,都是衛國人。他自幼隨父親在趙國都城邯鄲做生意,史載「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也就是說,從事的是貿易生意,「千金」之數,與范蠡等人「億萬」相比,大抵只能算是一個中等商人。不過,呂不韋的志向很大,總想做一件「澤可以遺世」的大事。《戰國策·秦策一》中記載了他與父親的一段有趣對話,呂不韋問:「耕田的利潤最高能有幾倍?」父答:「十倍。」他又問:「做珠寶買賣的生意可得利幾倍?」答:「百倍。」再問:「那麼如果立一個國君,可得利幾倍?」父答:「無數倍。」呂不韋慨然道:「每天拼命種地、做買賣,只不過多一口飯吃,我要建國立君,做驚天動地的大事。」

一個商人如何能建國立君?《史記·呂不韋列傳》講述了一個更神奇的故事。

當時,呂不韋在邯鄲結識了一位落魄公子,他名叫嬴異人(後改名子楚),是秦昭王的孫子。按當時國際慣例,各國為互表信任,往往以一個王子或王孫作為人質抵押給對方,時稱「質子」,異人正是一個質子。雖然是王孫出身,不過異人的地位和處境卻很糟糕,他的父親安國君有20多個兒子,他是不受寵愛的妃子夏姬所生,到趙國當人質後,秦國卻仍然屢屢發動攻擊,趙國上下自然百般冷落異人。他在邯鄲出無車,食無魚,成了名副其實的落魄王孫。呂不韋卻決定把寶押在異人身上,說「此奇貨可居」。

異人自感前途渺茫,呂不韋對他說:「你身在敵國,無依無靠,一旦秦趙交惡,你必首當其衝成為祭品。如果你肯聽我的計策,我就為你回一趟秦國,必定能說服他們把你立為王位繼承人。」異人聽罷,急忙叩頭拜謝道:「如果您的計策成功,我將與您一起共同分享秦國。」

呂不韋依約入秦。他遊說的對象是安國君最寵愛的華陽夫人,華陽雖得寵,卻沒有生下兒子。呂不韋花重金買通了華陽的姐姐,借她之口勸說華陽:「你以色相事君,遲早失寵,更何況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異人對你的感情很深厚,不妨推舉於他,你自可以一輩子有依靠。」華陽夫人深以為然,馬上轉身去安國君那裡吹枕邊風,安國君當即立異人為繼承人,並刻下玉符為據。

▲呂不韋

在為異人爭取到了繼承人地位之後,呂不韋又做了一件很驚人而又神秘的事情。他與邯鄲城裡一位絕色善舞的姬女(史稱趙姬)同居,使之懷上了身孕。某次,異人來呂宅喝酒,一眼迷上了趙姬,竟起身動手動腳。呂不韋先是大怒,然而又轉念一想,既然已經破家投資在異人身上,不妨再加上一個籌碼。於是,他就慷慨地把趙姬獻給了異人。趙姬把懷孕的事情隱瞞了下來,數月後生下一子,起名嬴政,異人把趙姬立為夫人。這一年是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

這段故事以正史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寫在《史記》之中。也就是說,終司馬遷那一代學者均認定,日後一統天下的秦始皇嬴政,其實是商人呂不韋所生。

嬴政兩歲那年,秦以重兵猛攻邯鄲,趙國很憤怒,想要懲罰異人。

呂不韋連夜把趙姬母子藏匿起來,然後自帶異人出逃。趙姬母子在趙國過了6年寄人籬下的孤苦日子。到公元前251年,秦昭王駕崩,安國君即位,即秦孝文王,呂不韋把趙姬母子迎回秦國。

安國君只當了一年多的國君就去世了,異人順利即位,是為秦莊襄王。他立即拜呂不韋為相,封文信侯,將河南洛陽10萬戶作為他的封地。

就這樣,呂不韋以十年為期,投資千金,終於如願以償地獲得了「無數倍」的回報。僅以此而論,他無疑是千年商業史上最「成功」的商人。

莊襄王在位三年駕崩,嬴政即位,呂不韋出任相邦。從歷史的記載看,呂不韋絕不僅僅是一個只懂得投機、靠討好權貴和女人上位的商人,他確乎有經略國家的才幹。嬴政登基尚是少年,若以一個人的心智成熟而論,即便是天才,要具備統籌全局、縝密思考的能力,起碼應在20歲以上。也即是說,至少在7~10年的時間裡,呂不韋實際管理着秦國,他以「遠交近攻」的戰略,為統一六國奠定基礎。

呂不韋機關算盡,由邯鄲城裡的平凡商人成為強國的首相,並在將近10年的時間裡一展足以遺世的治國才略。不過,他沒有看到天下統一的一幕。秦王政10年,呂不韋被羽毛日豐的嬴政免除了相邦職務,出居河南洛陽封地。不久,嬴政復命其舉家遷蜀,呂不韋恐誅,喝毒藥自盡。

呂不韋死後14年,疑似他兒子的嬴政完成了統一事業。

第四章 商人的自由時代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

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

——晁錯

漢帝國初建之時,滿目瘡痍,國力極度羸弱,開國皇帝劉邦要出巡,居然配不齊六匹毛色一樣的駿馬,一些列卿大夫和諸侯,窮窘得只好以牛車代步。

國貧民窮之際,如何對待創造財富的商人就成了關鍵。漢初的幾位皇帝,從高祖、惠帝到文帝、景帝,對商人採取了看上去很矛盾的政策。

在法律上,漢律基本沿襲了秦律,對商人繼續實施蔑視和壓抑的原則。天下抵定後,亭長出身的劉邦對商人非常反感,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有兩種,一是有文化的人(儒生),一是有錢的人(商人)。他學習秦始皇的辦法,把10多萬戶六國貴族後裔及富豪之家統統遷徙到關中,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加以監管。他還頒布詔書,嚴令商賈不能穿絲綢的衣服,不得乘坐華麗的馬車,還專門抬高針對他們的租稅,以表示對他們的困辱。64到了他的兒子惠帝執政時,態度稍稍寬鬆,不過還是在稅賦上採取了歧視的政策,一般人交稅一份,商人和奴婢則要交兩份。65

另外,漢初的幾個皇帝還徹底關閉了商人從政的路徑,甚至連他們的子孫也受到限制,所謂「禁錮不得為吏」。漢文帝規定,有三種人不能當官,分別是商賈(賈人)、入贅的女婿(贅婿)和犯過貪污之罪的官吏,理由是「貴廉潔,賤貪污」。其後的漢景帝在詔書中專門強調「有市籍不得宦」。《史記·平準書》還記載,從惠帝開始就規定,「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在分配田地的時候,有「市籍」的賈人也不能獲得土地,如果被發現違規,馬上就貶為奴婢。66

為了緩解財政上的困局,漢初朝廷曾經實行過「納粟拜爵」的制度,平民只要繳納一定數量的糧食就可以獲得爵位,甚至還有「入羊為郎」的記錄,就是有人牽着羊群換來一頂「郎官」官帽。可誇張的是,就是在推出這一「賣官」制度的時候,朝廷竟也規定,最有可能出錢的商人不在此列。安作璋在《學史集》中便考據說:「漢朝任用官吏是把商人排斥在外的,即使是以富訾選官,也不包括商人在內。」

就在對商人實施了如此蔑視和侮辱性的政策的同時,讓人驚奇的是,在實際的微觀經濟層面,工商業卻得到了極大的解放。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記錄:「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也就是說,政府改變了自商鞅以來的全面管制政策。「開關梁」——開放關津,「弛山澤之禁」——放鬆對山林礦藏資源的專營,這是兩大非常重要的政策變動,前者減少了地區之間的物流成本,終漢一代,從此沒有再設關徵稅,統一市場的優勢得以展現,後者則把利益最大的資源性產業向民間開放,這兩大政策的推出,直接導致物流交易的活躍和工商業的繁榮。

在放鬆工商的同時,朝廷對農業則採取了「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政策。文帝前後兩次「除田租稅之半」,租率最終減為三十稅一,一度甚至還全免田租,長達12年之久,這是中國歷史上僅有的一次。67同時,對周邊敵對國家也不輕易出兵,儘量「委曲求全」,通過和親維持和平,以免耗損國力。

▲倉廩殷實

這樣的寬鬆政策——可以說是「休養生息」,也可以說是「放任自流」——實行了70年,主要是在文帝和景帝時期,史稱「文景之治」。《史記·平準書》說,漢興70年間,民間和國庫都非常肥腴,國家儲備的錢財以億計,用以串錢的繩子都朽掉了,中央糧倉里的糧食多得更是陳谷疊陳谷,以「至腐敗不可食」,這當然是前所未見的盛世了。68

與此同時,商人階層也崛起為一個強大的勢力。李劍農在《先秦兩漢經濟史稿》中認定,「漢初實為中國商人第一次獲得自由發展之安定時期也」。從各種史料見,當時大商人主要集中在四個產業之中,分別是鹽鐵業、流通業、種殖業和金融業。

鹽鐵的利益之大,早在管仲時期就已經逼現,現在將之開放給民間,當然催生巨富。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列舉了西漢初期的21位富豪——他稱之為「賢人所以富者」,其中,單獨列出、比較詳細地記載其事跡的有8位,前4個竟都是冶鐵業者。69

第一位是四川地區的卓氏。他原本是趙國人,世代靠冶鐵致富,秦滅趙國後,卓氏一族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夫妻兩人,推着一輛小板車流放他鄉。同行的流放俘虜中,稍微有點積蓄的都爭着賄賂押解的官兵,希望能安排到距離趙國稍近的葭萌關一帶(今四川廣元縣),只有卓氏說:「此地狹小貧瘠,我聽說汶山(即岷山)之下,土地肥沃,地里長滿芋類,一輩子不至於挨餓。那裡的人們喜歡到集市上做事,喜歡做買賣。」於是要求遷得遠一些。押解的官兵就把他安排到了臨邛(今四川邛崍),卓氏到了那裡後,就着當地的鐵礦資源大搞冶煉鑄造,運籌經營,把產品銷往滇、蜀各地,不久就富甲天下,家裡的奴僕多達千人。他們大起田池,射獵為樂,享樂可比王君。70

排在第二位的富豪叫程鄭,竟也是在臨邛致富的。他是從山東流遷過去的俘虜,與卓氏一樣從事冶鑄,銷售到西南的夷族地區,富裕程度可與卓氏一拼。

第三個冶鐵富豪是孔氏。他是魏國大梁人,秦滅魏後,把孔氏流遷到南陽,他就在這裡冶鐵鑄造,修建池塘堤堰。致富之後,孔氏還投身長途販賣業,帶着成隊車馬,往來於各諸侯國之間,各國由於他的商業活動而受益,人們稱呼他為「游閒公子」。他花錢如流水,賺的卻比花掉的要多得多,家裡累積的錢財達數千金。南陽一帶的生意人都以效仿他的雍容大方為時尚。

第四個富豪是魯國的曹邴氏,他以煉鐵起家,「富至巨萬」。跟出手闊綽的孔氏不同,魯國人生來就節儉吝嗇,曹邴氏定有家規,「俯要有所拾,仰要有所取」,他還從事高利貸,足跡行遍各地。魯國一帶的人受其影響,大都拋棄學術而追逐財利。71

除了上述四位鋼鐵富豪之外,排在第五位的就是齊國的大鹽商刀閒。齊國是東方的商業大國,以沸煮海鹽聞名天下,刀閒的致富策略是敢於雇用最多的勞力。一向富足的齊人對奴隸非常輕賤,認為這些人刁悍狡猾,而刀閒則大量地收留他們,讓他們去打魚曬鹽,然後帶着這些人四處販賣食鹽等貨物,結交各地的官吏,終於累積起數千萬的財富。那些跟着刀閒的流民也都富裕了起來,因此當地流傳民諺曰「寧爵毋刀」,意思是「難道非要去做官嗎?還不如去給刀閒當豪奴」。另據史料記載,除了刀閒,當時還有兩個有名的大鹽商,一個是山東的東郭咸陽,以海鹽為業,另一個是山西的羅氏,從事的是池鹽業(「擅鹽井之利」)。

鹽鐵之外,第二大致富產業是流通業。

▲漢代車結構

中國地域廣大,各地特產繁多,流通之利不可小視。司馬遷記載,當時的大運輸商擁有上百乘馬車,上千輛牛車,有的還有大型船舶,「船長千丈,車百乘,牛車千輛」。其中最出名的是洛陽的師史。他家共計有上百輛運輸車輛,在各郡國週遊經商,足跡無所不至。洛陽地處齊、楚、秦、趙幾個國家的中間地帶,四通八達,商風盛行,師史積累的財富達七千萬之多。

第三大致富產業是種殖業,司馬遷列舉了兩個商人,分別是任氏和橋姚。

任氏的祖先曾做過看管糧倉的小官,秦朝敗亡時,各路豪傑爭着搶奪府庫里的金玉,而任氏則獨獨挖窖儲藏糧食。後來,楚漢兩軍對峙,老百姓無法耕種田地,米價漲到每石一萬錢,於是,豪傑們搶去的金玉都歸到任氏手上,他因此暴富。任氏致富後,並沒有奢侈享受,他仍然從事農業和畜養業,還立下家規,「不是自家種的養的東西,不穿不吃;公事沒有做完,不得飲酒吃肉」。因此,任氏富足了幾代,被鄰里視為表率,連皇帝也對他頗為器重。

橋姚則是在邊陲地區致富的商人,他養馬千匹,牛兩千頭,羊上萬隻,家中糧食以萬鍾計算。其發跡故事與向范蠡求教的猗頓有點類似。

第四大致富產業是鑄錢業。

漢初允許民間鑄錢,不過鑄錢需有銅礦資源,所以,非王侯官家背景不得可。當時最大的兩個鑄錢商,一是吳王劉濞,他是劉邦的侄子,被封於現今的江蘇、浙江一帶,此地有豐富的銅山,可以開採鑄錢。另外一個是叫鄧通的「黃頭郎」。

鄧通出身平民家庭,少年時被徵召入宮,在未央宮裡當一個劃遊船的「黃頭郎」。據傳,有一次漢文帝做夢,夢見自己怎麼努力也登不上天,正着急之際,來了一個貌若美玉的黃髮少年,助他一臂之力,順利地登上了天。第二日,文帝遊船,陡見頭纏黃巾的鄧通,便認定他是自己的「登天貴人」,從此百般寵幸,官至上大夫。漢初諸帝都有同性戀的癖好,所以又有記載鄧通與文帝有「斷袖之交」。某次,一位善於看相的術士說鄧通「當貧餓死」,文帝不以為然,說「我就能讓鄧通富貴,怎麼可能貧窮呢」,於是,把蜀郡的嚴道銅山(今四川省滎經縣寶子山)賜給他,准許其自行鑄錢。鄧通鑄錢很注重質量,其錢幣光澤亮、分量足、厚薄勻、質地純,深得民眾喜愛。當時,吳王錢以發行量大占優勢,鄧通錢則以質地優良取勝,兩幣流通全國,有「吳幣、鄧錢布天下」之謂,鄧通因此成為當時最著名的官商巨富,日後,「鄧通錢」甚至成了貨幣的代名詞。72

除了上述四大產業中的超級富商之外,司馬遷還十分簡略地——僅以十來個字——列舉了當時另外一些有名的商人,從記錄中可以看到他們所從事的產業。比如,秦楊,以從事糧食生產而成為一州首富;田叔,靠掘墓的勾當也成了富豪,在今天大抵算是文物販賣業;桓發,從事的是「博戲」,就是今天的博彩業;雍樂,靠走街串巷的零售成了富足之家;雍伯,販賣的是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在今天就是化妝品業;張氏,靠賣「水漿」成了千萬級的富豪,在今天就是飲料業;郅氏,生產和販賣的是「灑削」,鏹剪子和磨刀,類似今天的小五金;濁式,買賣的是豬羊雜碎製品,因此致富,這是今天的肉類食品業;張里,從事的是醫治馬匹的生意,類似今天的獸醫業。

這些人致富的秘訣是什麼呢?司馬遷一言以蔽之曰,「此皆誠壹之所致」。就是專心一事,專業經營所帶來的。這是商業成功的不朽之理。

細想司馬遷的這份「西漢富豪榜」,是很可以再三玩味的。他所記錄的當時的富豪不過區區21人,以當時信息傳播的落後,能夠進入宮廷史家耳中的名字,必已是天下聞名之人。

從這20多位富豪所從事的產業可以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在有漢一代,能源業、流通業和金融業就已成最具贏利性的重要產業,這一特徵迄今未改;其二,在商人階層已經出現專業化經營的萌芽,「富豪榜」中有不少人從事的是薄利多銷的手工製造業。譬如販賣胭脂水粉、販售「水漿」以及鏹剪子和磨刀等,如果沒有相當的規模化生產以及廣泛的銷售能力,是不可能積累巨額財富的。然而,雍伯、郅氏等人竟能夠因此成為一代富豪,並被寫進《貨殖列傳》,這自然是十分讓人好奇的。由於史料的缺乏,我們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這些人的產業究竟做到了多大,以及如何做到那麼大的,這些都已經成了無法解開的歷史之謎。

司馬遷在記錄這些富商故事的同時,也在字裡行間表述了自己對財富和商業規律的理解,這可以被看成是漢初思想界的某種共識: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逐利求富是人之常情,社會上各種人物都是圍繞物質利益而奔波忙碌。司馬遷承認人們追求財富的正當性。

「富好行其德者也。」——一個人富足了,便喜歡行善事、留好名,這與後世流行的「為富不仁」觀念有很大的出入。

「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貧窮的人對比自己有錢的他人一定要有所敬畏,更甚而樂於成為他們的屬下。

「是以無財作力,少有鬥智,既饒爭時,此其大經也。」——如果一文不名,就要靠體力勞動來養活自己,有一點積累之後,就要動用腦筋,把握商機,靠智力致富,這是追求利益的根本方法。

「貪賈三之,廉賈五之,佗雜業不中什二,則非吾財也。」——為眼前的利益而奔波的商人可獲得百分之三十的利潤,不貪圖小利且有長遠眼光的商人可以得到五成利益。在一個行業中,如果不能得到兩成的利益,便稱不上是有才華的人。

除了上述的財富觀之外,司馬遷還對商業經營的規律提出了較系統的看法,將他的三段論述連綴起來,可以讀出很多普世的理念。

首先,他把天下的財富分成三大類——本富、末富和姦富。其中,本富就是靠農耕致富,末富就是以工商致富,奸富就是通過不正當的手段致富,它們有上、中、下之分,所謂「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

其次,他又說,「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絹文不如移市門」。也就是說,一個人想要由貧入富,從事農業不如去從事製造業,而從事製造業又不如去從事流通業,刺繡織絹所獲得報酬不如在市場上販賣絹布所得到的多。這表明在漢初,流通業的利潤大於製造業,而製造業又高於農業。這恐怕也是古往今來共同的財富累積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