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兩千年:中國企業公元前7世紀——1869年 - 第8章

吳曉波

此外,在地方行政治理上,權力也被分解。劉秀把全國分為13州,除了京城之外,各派刺史一人主政。最初,刺史僅履行監察郡國之責,但隨着其權限的不斷擴大,刺史逐漸發展為兼領行政、財務、軍事的地方長官,其權力空前膨脹,到東漢中後期形成了子承父職的門閥景象,地方割據已成赫然事實。史家唐長孺便認定:「州郡僚佐中所謂大吏、右職,照例由本地大姓壟斷。大姓冠族每郡只此數姓,所以州郡大吏就帶有世襲性。我們認為,東漢時期的地方政權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當地大姓、冠族控制的。」123

總而言之,東漢一朝再沒有出現強權皇帝,世族力量非但沒有削弱,反而日漸增強,中央朝政則被外戚和宦官輪流把持。在莊園經濟之下,自由的民間工商業者顯然並不能得到充分的發展。各地方豪強一方面握有行政的權力,另一方面又利用各種專營政策,形成了無與競爭的世族經濟,文景時期的民間經濟大發展景象再沒有重現過。《後漢書·循吏列傳》中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耒陽縣出產鐵礦,當地民眾聚而冶煉,頗有了一番氣象,一位叫衛颯的官員看見有利可圖,就上書朝廷,將之國營化,從而每年增加了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後漢書》作者對此非常讚賞,把衛颯歸入「循吏」之列。124

公元184年,冀州巨鹿郡(今河北邢台巨鹿縣)爆發了聲勢浩大的黃巾軍起義,朝廷徵調諸路兵馬平叛,擁兵將領與地方世族豪強藉機掌握大量武裝,繼而引發了「董卓之亂」。從這一時間開始,到公元589年的整整400年,是中國歷史上最長的混亂和分裂時期,是為魏晉南北朝。

這一時期內,各路英豪紛紛登上歷史舞台,先是曹操、劉備、孫權等人割據爭霸,中國進入著名的三國時代。公元220年,曹操之子曹丕逼迫漢獻帝遜位,建立魏朝,東漢滅亡。公元265年,出身河內(今河南)世族門閥的司馬炎取代曹魏政權建立晉朝(西晉),繼而滅吳國,統一天下。然而僅僅經歷了9年的短暫安定,馬上爆發了延綿16年之久的「八王之亂」,到公元316年,匈奴軍乘亂攻破洛陽,是為「永嘉之亂」,晉政權南下建康(今江蘇南京),建立東晉。其後200多年,中國分裂為南北兩朝。

在北朝,各民族紛紛建立起各霸一方的王國,先後竟有16國之多,一直到公元439年,才由鮮卑族拓跋氏所建立的北魏統一了北方,然後再度分裂,100多年裡,又先後經歷了東魏、西魏、北齊和北周諸朝。在南朝,也是數度改朝換代,東晉一脈持續了100來年,到公元420年被甲兵出身的劉裕所奪取,其後經歷了宋、齊、梁、陳四代。125

這數百年間,工商經濟出現了驚人的大倒退現象。

自戰國之後,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日漸讓位於商品經濟,到了兩漢,商貿越來越發達,職業分工趨於專業。然而東漢末年以降,一切工商秩序被踐踏破壞,主要表現有三。

一是貨幣無法正常發行。董卓之後「錢貨不行」,老百姓以穀物和布帛為貨幣,《晉書》記載,「永嘉之亂」後,河西一帶「不用錢,裂匹以為段數」,到後來,不得不進行實物交易,北齊時期,「錢皆不行,交易者皆絹布」,市場機能嚴重退化。

二是地方割據,塢堡林立,全國性的統一大市場遭到破壞。民眾躲避戰禍,嚮往封閉自足的自然經濟,陶淵明筆下那個「不知魏晉」的「桃花源」成了最美好的生活理想。北朝後期的儒生顏之推(公元531~約595年)寫過一部流傳甚廣的《顏氏家訓》,在「治家篇」中,他教育子孫們說:「最好的生活就是自己耕田吃米,親手種桑織麻,所有的生活器具,從一隻雞到一頭豬,從一把鋤頭到一根蠟燭,都是能自給自足的,所求於外部世界的,只有鹽而已。」126

三是城市文明屢興屢毀。市井工商,事關民生,所以是一種「速生的植物」,只要有10年的太平時光,就一定會鶯飛草長,宛成氣象,20年便能出現巨富之家,30年可造就繁華都市,然後,政權動盪,兵戈再起,一切錦繡灰飛煙滅,輪迴重新開始。這便是魏晉南北朝300多年間一再上演的劇目。此等故事,以洛陽最為著名。

洛陽在兩漢時期已是天下出名的繁榮之地,公元186年,發生「董卓之亂」,董軍攻占洛陽,將方圓200里以內的宮室和民房一律焚毀,將數十萬人向長安驅趕,洛陽化為一片廢墟,曹操曾賦詩記錄:「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焚燒。垣牆皆頓僻,荊棘上參天。」曹魏時期,洛陽被定為首都,再度復活,盛極一時。「八王之亂」時,洛陽先後4次被叛軍洗劫,被殺民眾達20萬之眾。到了「永嘉之亂」的公元316年,匈奴人劉曜攻陷洛陽,燒毀坊市,殺諸王公及百官以下3萬餘人,再毀。到公元493年,魏孝文帝遷都於此,洛陽重新恢復生機,歷30年,再次成為北方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其文物典章,極為可觀。

北魏文學家楊炫之在《洛陽伽藍記》中詳盡記錄了當時洛陽的繁華:出西陽門四里,有一個規模驚人的「洛陽大市」,方圓八里,按行業分類,有通商、達貨、調音、樂律、退酤、治觴、慈孝、奉終、准財、金肆十大商業區;城東有專賣南方水產的集市和馬市,城南四通市賣本地水產。在洛陽的市場裡,吃、穿、戴、用、玩樂之物,婚喪喜慶所需物品,還有天下難得之貨,應有盡有,南北口味色色俱備,可以盡情享樂遊玩。在洛陽的市場裡,「多諸工商貨殖之民,千金比屋,層樓對出,重門啟扇,閣道交通,迭相臨望。金銀錦繡,奴婢緹衣,五味八珍,仆隸畢口」。洛陽城裡最著名的大商人叫劉寶,他的店鋪遍及全國,州郡都會之處都有他的宅子,各養駿馬一匹,據說他還能控制食鹽和糧食的價格。127

由洛陽向西的國際貿易也十分活躍,「自蔥嶺已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是以附化之民,萬有餘家」。從這段文字可知,從洛陽到羅馬,商脈綿延,萬物匯集,當時僅在洛陽經商並成永久居民的外國商人就達萬家之多,此城儼然已是世界上少見的國際大都會。

可是,到了公元528年,契胡族人爾朱榮發動叛亂,洗劫洛陽,把城裡的貴族富戶消滅殆盡,全城再次死寂。到547年,曾經目睹洛陽盛況的楊炫之看到的景象是:「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牆被蒿艾,巷羅荊棘。」

這還不是毀滅的終點,隨着戰事的結束,洛陽再次復甦,可是,到了公元583年,東魏和西魏為爭霸中原,展開洛陽爭奪戰,東魏大將侯景攻陷洛陽後放火燒城,又把辛苦堆砌起來的繁華付之一炬。

魏晉南北朝期間,幾乎所有的大郡都市都經歷過類似的屢毀屢建,與洛陽齊名的中原重鎮長安至少遭過4次大劫,而南方的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則三次被夷為平地。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商業的衍續及商人的命運便如鏡花水月,永無定數。

自「董卓之亂」後的近400年,是中國歷史上一段十分奇異的「插曲」。在這期間,人民飽受戰亂之苦,東漢末期的公元157年,全國已有人口7200萬,到公元265年司馬炎建立晉朝時竟銳減至2400萬,只剩下1/3。到公元300年,人口好不容易恢復到3380萬,可是「八王之亂」爆發後,人口死亡過半,西晉南遷時,漢族人口甚至已不到1500萬。翻開這段史書,到處是殘酷殺伐、屠城流血、陰謀政變。

不過,魏晉南北朝又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思想大解放時期。隨着大一統中央集權的瓦解,思想禁錮被打開,各民族互相交融,呈現奇葩爭艷的絢爛景象。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一書中稱:「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在這一時期,出現了難以計數的軍事家、繪畫家、文學家、生活家、宗教家。

另外發生的一個重大變化是,隨着西晉被滅,大量中原世族和民眾渡江南下,極大地促進了長江流域的農業和工商業經濟,中華文明開始了一次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的大遷徙。

作為主流的政治和經濟形態,世族和莊園經濟在魏晉南北朝也出現了一個不斷衍變的過程。

曹丕創建魏國時,在官員推選制度上發明了九品中正制。政府在各郡州設置中正官一職,將當地的優秀人才分別品定為九級(品),以此選拔官員,其標準有三,分別是家世、道德和才能。這一制度推行之後,中正官一職很快被各地世族壟斷,才德標準僅成擺設,家世成最重要的選才條件,於是便出現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景象,進一步強化了世族的參政能量。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評論說,此後,官僚逐漸貴族化了,那些「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的士宦們,多半不願去經商牟利,同時,商人要跨進政界,也不免遭受當時講究身份的障礙。

南北分裂之後,天下鼎沸,無權無勢的農民為了苟延生存,不得不依附於世族地主,從而更加增強了後者的力量。在廣袤而動盪的北方原野上,到處林立着森嚴的世族塢堡,北魏時代,河北有韓、馬兩姓各2000餘家,「劫掠道路,侵暴鄉閭」(《魏書·薛胤傳》)。甚至大族聚居,一個宗族就有將近上萬戶人家,炊煙連接,房屋比鄰而立,延綿不絕。128據鄒紀萬在《魏晉南北朝史》一書中的統計,永嘉之亂後,塢堡組織發展至高峰,譬如魏郡、汲郡有50餘,冀州有百餘,雁門、太原等地有300餘,關中地區最多,有3000餘,各地豪強紛紛結塢自保。

▲塢堡模型

這些世族的勢力實在太大,北魏政權初建時曾實行「宗主督護制」,以利用這些世族地主來暫時維護基本的社會秩序。在《北齊書·崔傳》中還記載了一個細節:當時中原以崔、盧、李、鄭為四大名門望族,其中又以崔姓為首,與崔家聯姻的都是堂皇家族,有一年,當朝的婁太后為博陵王娶親,納崔的妹妹為貴妃,太后特別關照前去提親的使者說:「一定要辦理得風風光光,千萬不要被崔家的人笑話了。」連皇室都擔心被崔家看不上眼,可見世族之顯赫崇高。129

世族經濟歸根到底是權貴經濟,由權牟利,是最快捷的致富途徑,因此,在這種社會形態之下,「導致中國歷史上前所罕見的官商勾結與官僚資本」。130

在各部史書上隨處可見各路世族諸侯靠割據一地而大肆斂財的事跡:三國時,公孫瓚據易京,自築高城,所寵信的人大多是商賈之輩,官商聯手,鬧得民怨沸騰。131西晉的世族大吏刁逵「有田萬頃,奴婢千人」。132到了北齊時,各位王爺提拔自己的屬官,大多從富商之中選擇,而一些高官的家裡,每天出入的都是富商大賈。133連在邊境駐守的將領都沒有太多的心思用於軍事,而是以通商交易為主業。134北齊政權還公開賣官,以致「州縣職司,多出富商大賈」。廣州在當時已經是南部最重要的商業中心,《南齊書》記載說,只要當上了廣州刺史,騎馬一過城門,就相當於得了3000萬的財產。135

世族模式發展到魏晉晚期已經腐敗非常,世族子弟的富貴得來實在太過容易,早就失去了進取之心,他們穿着華麗寬大的衣袍,出門要坐車,進屋需扶侍,136還整日裡「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致「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連馬與老虎都分辨不出,如此子孫,當然已不堪用世。所謂「魏晉風度」,正是世族門閥日暮夕陽的生動寫照。東晉之後的宋、齊、梁、陳四代,其開國皇帝都是寒族出身,而各級高級將領更是多由平民出身的人士擔任。

【企業史人物】石崇鬥富

在整個魏晉時期,經商風俗日盛,所謂「天下蕩蕩,咸以棄本為事」(《宋書·傳論》),出了不少大商人,如晉朝的王戎、孫盛、刁達,宋時的褚叔度,南齊時的虞宗,梁時的顧憲之等。其中,最出名的富豪是石崇(公元249~300年),他便是官商一體的典範。

石崇是中國歷史上出了名的美男子,他的父親石苞當過大司馬。綜合各類史料來看,石崇致富靠的是三種辦法,一是搶劫,二是兼併土地,三是從事水碓業——水力舂米作坊。

《晉書·石崇傳》記載,依着父蔭,年紀輕輕的石崇就出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荊州是當時天下最繁華的州郡之一,石崇在這裡靠搶劫過往商客,獲得了巨額財富。在完成原始積累之後,他繼而大量兼併土地,在洛陽城的西北方建立了一個方圓廣大的私家莊園——金谷園,該園到底有多大面積,沒有文字記載,不過石崇在裡面圈養的美艷奴婢就有千人之多,足以讓後人遐想。137金谷園名氣非常大,甚至被寫進了《水經注》,酈道元謂其「清泉茂樹,眾果竹柏,藥草蔽翳」。

水碓是一種用流水帶動的舂米機械,是當時的一項農業高科技。由於這種水力機械投資較大,而且需截水推動,妨礙灌溉,常為朝廷禁止,所以唯有權貴者才可能得到特許經營,所得收入稱為「舂稅」,也就是說,它是一種能帶來暴利的壟斷性產業。《全晉書》記載,晉朝的開國功臣王渾就曾經上表皇帝,要求特許經營水碓,同時懇請在洛陽方圓百里之內,不得他人經營。石崇的金谷園裡有水碓30餘處,壟斷了周邊地區的舂米業務。138

▲水轉連磨

由權而商,由官而富,財富得之容易且無須投資擴大再生產,所以奢侈揮霍也成必然,後世流傳的石崇故事,全部與鬥富有關。

有晉一代,王家是最著名的世族之一,其中又以晉武帝的舅父王愷最有錢,石崇就跟他纏鬥不已。王愷飯後用糖水洗鍋,石崇便用蠟燭當柴燒;王愷做了40里的紫絲布步障,石崇便做50里的錦步障。有一回,晉武帝暗中幫助王愷,賜了他一棵二尺來高的珊瑚樹,枝條繁茂,世所罕見。王愷把這棵珊瑚樹拿去向石崇炫耀,石崇只瞧了一眼,就順手用鐵製的如意將之敲碎,然後,他命令手下的人把家裡的珊瑚樹全部搬出來,這些珊瑚樹的高度有三尺、四尺,樹幹之美更勝一籌,弄得王愷惆悵不已。

金谷園裡夜夜笙歌,每次聚飲,石崇必讓美人斟酒勸客。如果客人不喝,他就把美人殺掉。有一次,王家的另外兩個著名人士丞相王導與大將軍王敦去石家赴宴,王導向來不善喝酒,但怕石崇殺人,當美女勸酒時只好勉強飲下。王敦卻不買賬,硬拗着不喝,結果石崇連斬了三個美人。

石崇鬥富甚至還斗到了皇帝頭上。據《耕桑偶記》載,有一年,外國進貢一批十分珍貴的火浣布,晉武帝製成衣衫,跑去石崇那裡顯擺,石崇故意穿着平常的衣服迎接武帝,身後跟着從奴五十人,卻個個都身着火浣衫。

石首富如此張揚,當然難得善終,後來終於被安了個罪名,斬殺於東市。臨死前,他嘆息說:「這些小子還不是為了貪我的錢財!」押他的人說:「你既知道人為財死,為什麼不早些把家財散了,做點好事?」

第二部 公元589年~1367年

(隋唐)(宋元)

「世界第一」的黃金期

第七章 長安城裡的商人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杜甫《憶昔》

公元750年前後,大唐開元年間。某日,唐玄宗李隆基晨起,站在長安城的含元殿上眺望遠山,猛然間,看見一條白龍橫臥於山中。他問左右的人,是否看見了什麼異象?大家都說沒看見。玄宗急忙下令,速把王元寶叫來問問。王元寶到後,定睛看了一會兒,說:「我看見一個白色的東西橫在山中,但看不清它的形狀。」玄宗嘆息說:「我聽說至富可以比得上貴。我是天下最貴的人,元寶是天下最富的人,所以能看見。」139

王元寶是長安城裡最富有的商人,從事的是商貿業,據說他用金銀裝飾居屋,牆壁上塗以珍貴的紅泥,時人稱為「王家富窟」,其「器玩服用,僭於王公」。有一次,玄宗問他:「你到底有多少錢?」元寶悠悠地說:「皇宮的後面有一座南山,我用一匹絹捆一棵樹,樹都捆完了,我的絹還沒有用光。」絹在唐代可以當貨幣使用,一匹絹在開元年間可換得十多石粟,元寶之富可以想見。140

王元寶的故事被記錄在《太平廣記》之中。此時的中國已經承享了整整130年的太平,正處在歷史上最好的極盛時刻。

經歷400年的南北分裂後,中國於公元589年重新統一。

中國史專家、當過美國歷史家學會會長的魏斐德在《世界歷史背景下的中國》一文中提出過一個問題:「在世界第一批帝國——羅馬和漢朝——崩潰後,中國歷史和歐洲歷史為何差異起來呢?」他對此的回答是,「統一是中國的一種文化」。

隨着羅馬帝國的消亡,歐洲從此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封建制時期,並從此再未「統一」——20世紀末期出現的歐盟是一種新的聯合體模式。而中國則有一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規律。公元581年,楊堅在長安建立隋朝,幾年之內征服大江南北,於589年結束了長期分裂混戰的局面。

而詭異的是,這個實現了統一大業的王朝與800年前的秦王朝一樣,竟又是一個短命帝國,它從統一全國到喪失政權前後僅僅29年(公元589~618年)。更為詭異的是,這兩個短命帝國卻都各自完成了幾個影響千年的巨大工程,秦朝確立了符合大一統需求的郡縣制度,修築了萬里長城,隋朝則創造了科舉制度,同時開鑿了南北貫通的大運河。

科舉是政府通過定期舉行考試來選拔官吏的制度,其考試的內容是研習儒家經典——有人計算過,它們的總數在90萬字左右。它從公元605年(隋大業元年)開始實行,到1905年(清光緒三十一年)為止,整整實行了1300年,由於採用分科取士的辦法,所以叫作科舉。

在政治經濟史的意義上,科舉制是對世族模式的一次徹底「反動」。世族模式和莊園經濟,從西漢中後期以降的數百年間,困擾歷代治國者,幾乎鮮有改造成功者,王莽改制,十年而亡,劉秀「度田」,不了了之,東漢政權的羸弱以及魏晉南北朝的紛亂,無不與此有關。一直到科舉制的出現,才切斷了世族繁衍的制度性根源。

科舉制度自誕生起,就成為大一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通過朝廷主持的考試來變成統治階層的一分子。如果說商鞅發明的軍爵制度打通了普通人向上晉升的「武力通路」,那麼,科舉制度則開拓了「文學通路」,這顯然是一條更為廣闊的道路。從此,優秀的人才均被納入到體制之內。科舉制度造成知識階層對國家權力的絕對依賴,在這個由「規定動作」組成的考試行動中,知識分子首先喪失了獨立生存的可能性,進而放棄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也就是從這一制度確立之日起,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知識分子階層在中國歷史上完全地消失了。141

在本質上,科舉是一種政府主導的教育和人才選拔體制,當這一制度被確立之後,其他成才途徑都被認定為「異端」,其中就包括通過經商成為優秀的商人。侯家駒在《中國經濟史》中評論說:「中國經濟的長期停滯,科舉制度之弊,應是其中之一。」

隋朝的第二個重大工程,是開鑿貫穿南北的大運河。

隋文帝於公元584年下令引渭水由長安東至潼關,是為廣通渠,隋煬帝楊廣即位後,繼續廣徵民力,建成以洛陽為中心,由永濟渠、通濟渠、山陽瀆和「江南運河」連接而成,南通杭州,北達涿郡(今北京西南),全長1700餘公里的大運河。自此,秦漢以來只有東西交通的狀況被改變,中原文明自東晉渡江之後開始出現南移景象,隨着大運河的開通,北風南漸,終成定勢。142

隋煬帝因開拓大運河消耗了巨大的國力,《隋書》中說是「舉國就役,開為御道」,終而激發民變,煬帝被縊弒於南巡途中,李淵在太原起兵,創建唐朝。晚唐詩人皮日休有詩曰:「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取代隋朝的唐朝(公元618~907年),是中國文明記憶中一段精心雕刻過的輝煌時光,歷代以「盛」冠之的朝代,唯此而已,是為「盛唐」。

盛唐景象的出現,與漢初「文景之治」十分近似,即在政治上繼續採取蔑視商人的國策,不過在經濟上卻營造空前的寬鬆環境。

唐初諸帝對商人的壓抑仍然是不假顏色的。開國皇帝李淵規定「工商雜類不預士伍」,緊閉商賈從政之門。李淵駕崩,輔佐父親打下江山的次子李世民即位,這就是著名的唐太宗,後世以「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並稱,視之為一代大帝。就如同秦始皇和漢高祖都非常討厭儒生和商人一樣,李世民也討厭兩類人,分別是世族子弟和商人。143

唐太宗對世族力量十分警惕,儘管科舉的推行已在制度上解決了問題,可是民間思維卻仍然根深蒂固。有一次,他讓禮部把天下的姓氏譜牒全部收集起來,修成一部《氏族志》。禮部呈上來的資料,以傳統的世家大族崔家為第一等,這讓太宗大為光火,他說,「我跟山東的崔家、盧家也沒有什麼舊嫌,可是他們已經世代衰微,沒有出過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我現在定氏族,是要崇尚我大唐的冠冕人物,怎麼能以崔家為第一等!」於是,他親筆硃批,提出「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在他的干預下,天下姓氏合293個,共分九等,崔家降為第三等。呂思勉在《隋唐五代史》中評論說,「儘管太宗這種公開羞辱的做法有點牽強,不過其宗旨正在於打擊世族勢力,否定血緣階級」。

對於民間商人,唐太宗也跟前代君王及父親一樣,主張將之排斥在主流社會,特別是政治圈之外。他曾囑咐重臣房玄齡:「朝廷的各種官位,都是為賢人們準備的,那些工商雜流,即便人才出眾,也只可以讓他們多多發財,一定不能授以官職,使得他們能夠與賢人君子並肩而立,同席而食。」144這段話在後世非常出名,被歷代治國者奉為圭臬,視為一項毋庸置疑的基本國策。此外,唐太宗還在服飾上對各種身份的國民進行特別的識別,五品以上的官員可以穿紫袍,六品以下的穿緋綠的官服,胥吏的衣服是青色的,一般百姓是白色的,軍士是黃色的,而商賈則必須是黑色的。145

高祖和太宗的蔑商做法,一直被他的子孫們所沿用。唐高宗時期,下令工商人士不得騎馬——「禁工商不得乘馬」。文宗時期,規定商賈及其妻子不得乘坐有檐的馬車,並指出最近出現了商賈騎着裝飾華麗的高頭大馬四處馳騁的景象,再度重申商賈不能騎馬的命令。146

這些對民間商人的壓抑及限制,可以說是中國歷代集權統治者的「慣性思維」,不過在經濟政策上,我們卻看到另外一番景象,因局勢之艱困,治國者不得不大為放鬆。

據《隋書·地理志》記載,隋末唐初,全國人口約4600萬,比東漢末年的7200萬還少了三分之一,國貧民窮,亟須休養生息。李淵開國之後,大手一揮,把一切山澤稅、鹽稅統統廢罷,之前由國家專營的鹽、鐵、酒等產業全數放縱民眾自主經營,民間一片歡騰。147在農業稅方面,唐代的稅收是取1/50,遠低於漢代的1/30,徭役則是每年20天,也比前朝要少。148

公元626年(武德九年)8月,李世民即位後,當月就頒布詔令,說經商牟利是老百姓的本業,所以要改革前弊,以滿足民眾的需要,下令把潼關以東的關卡全部停廢,以讓貨物自由交易。149有唐一代,還停止了商稅的課徵。

唐代中央政權與地方的關係也比較寬鬆,實行的是財政下放的政策,地方州縣上繳中央的很少,所以地方很富足,而中央又把最大的財政支出——各地養兵的軍費讓藩鎮自己承擔,所以中央的支出也少。150

這些前所未見的輕稅簡政,無疑對工商業和地方經濟的繁榮有重大的意義。而國家的統一更為商業流通提供了一個廣闊的市場空間,商人在國境之內經商,數十里便有酒肆客棧,每個店鋪均備有代步的驢子,行走千里而不需持寸鐵自衛,這當然是空前的太平盛世。151

從公元618年開國到742年(唐玄宗天寶年間),唐政權對工商業的寬鬆政策衍續了120多年,其中也頗多反覆爭議。

《新唐書》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公元703年,當時執政的是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有關部門要求重新課徵關市之稅。一位叫崔融的大臣當即上疏制止,洋洋灑灑地提出了「六不可」,其核心意思是,若征了關稅,必然增加民間負擔,阻礙商品交易,最終會造成社會動盪,政府得不償失。武則天採納其意,放棄了課徵的念頭。

對於鹽鐵之利的爭論則更大。

白壽彝在《秦漢到明末手工業和封建制度的關係》一文中細述了南北朝到唐中期前的制度衍變:在北魏初期,河東郡的鹽池原歸官府所有,以收稅利,後來罷止,很快被一些富豪之家所擁有;孝文帝延興年間(公元470年),朝廷復立監司,再收稅利;到了世宗時期(公元499~515年),再次解禁;神龜年間(公元518年)又歸國有,「其後,更罷更立」,數次反覆。隋文帝立國,宣布罷禁之令,唐朝則衍續隋制,達100多年之久。

▲(唐)張萱 盛唐宮女加工絹絲的場面

到了公元713年(唐玄宗開元元年),大臣劉彤上《論鹽鐵表》,重新拾起專營之議。在他看來,把山海之利放於民間,只會造成更猛烈的貧富懸殊,所以應該收歸國有,以達到「均貧富」的目的,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道。152跟歷代所有主張國營化政策的人士一樣,劉彤的立論之本是「奪富濟貧」,而實質還是增加國家財政收入。玄宗令朝臣討論劉彤之議,大家都覺得「鹽鐵之利甚益國用」,於是設立機構,「檢校海內鹽鐵之課」,不過這一專營政策只執行了10年左右,到開元十年,玄宗下令,除了蒲州鹽池之外,其餘鹽鐵產地「無須巡檢」,再度放還民間。

中國歷代君王要休養民間,都必須輕賦薄徭,然而稅賦收得少了,政府就可能沒有錢來養活龐大的官吏階層。

唐朝嚴禁官員經商,高祖李淵下詔規定「食祿之家不得與民爭利」,唐太宗更下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唐朝的官員按官職高低都可以領到一塊「職分田」,此外還有永業田,即便是八品或九品的小官,也有永業田二頃。不過,因為大幅減免稅賦,政府的財政收入捉襟見肘,不堪支付。在大一統的集權制度下,這似乎是一個天然的治理矛盾。作為一代雄主,唐太宗想出了一個「公廨錢制度」,就是對富豪家庭定向徵收一筆「特別財產稅」,以此來養活政府的官員。

早在高祖時期,朝廷就對天下的富商進行了一次資產清查,按資產多少定為三等,後來改成九等,並規定「每歲一造冊,三年一造籍」,不過,沒有像漢武帝那樣通過告發的方式來進行清算。到了公元637年(貞觀十一年),唐太宗下達詔書,容許長安70多所衙門,每所可選「身能估販、家足資財」的商人9名,號稱「捉錢令史」,每人貸予公廨錢5萬錢,用於商業活動,每月納利息4000錢,一年4.8萬錢,以單利計算,年利率約為100%。這一政策,相當於讓長安城裡最富足顯赫的700個富豪家庭,每年繳納一筆數目不菲的「特別稅」。很可能的情況是,政府貸出的公廨錢僅僅是名義上的,而繳納的利息則是真金白銀的。這一政策很快在全國各州普遍實行。

為了鼓勵商人接受公廨錢制度,唐太宗在全國特別設立了7000個基層官員崗位(「防閣」),只要納滿一年的家庭就可以派出一人當官,不過任期只有兩年,之後由其他納稅的「上戶」取代。從7000個官位設置可見,當時被徵收特別稅的商人家庭約為7000戶。唐朝初期,官員人數非常之少,貞觀年間,中央政權機構中的文武官員最少時只有643人,也就是長安城的700來位「捉錢令史」,每人養活一個官員。

公廨錢制度在唐代執行了很久,玄宗初年,年利率降低為70%,繼而再降到60%、50%,每筆強迫貸款金額也有降低,被選中的商人所獲權益,早期是當官吏,後來則改為免除徭役。唐太宗發明的這個制度,在後世的學界引起過很大的爭議。褒之者認為,這一制度雖然「粗糙」卻很直接,政府養活了官員又巧妙地避免了廣徵稅賦。貶之者則認為,這是對富有家庭的一次強制性制度盤剝,它雖然比漢武帝的「算緡令」溫和一些,不過本質卻是一致的,另外,100%的高利率亦是對全國金融市場的破壞,富戶很可能以類似利率放貸給一般平民,從而導致全社會資金流通成本的抬高,當時就有人批評說,其結果是「富戶既免其徭,貧戶則受其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