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兩千年:中國企業公元前7世紀——1869年 - 第9章

吳曉波



盛唐崛起的公元6世紀和7世紀,在西方史學上正是「黑暗中世紀」的開始。此時的歐洲群龍無首,隨着羅馬帝國的衰落,封建割據帶來頻繁的戰爭,造成科技和生產力發展的嚴重停滯,而在中東地區,穆罕默德於公元610年興起伊斯蘭教,穆斯林終而組建成一個強悍的、與基督教國家長期軍事對峙的阿拉伯帝國。展開當時的世界版圖,可以用「東明西暗」來形容。

有唐一代,隨着國力的強盛,治國者自信開放,國際貿易出現了空前繁榮的景象。

據《唐會要》記載,公元630年(貞觀四年),唐太宗試圖組建一個跨國聯盟,當時有西域20多國的君主及其代表集聚長安,奉太宗為「天可汗」,而且規定,各國君主去世者,必須由唐朝廷下詔冊立其後嗣,《唐會要》因此宣稱「統制四夷,自此始也」。10年後的公元640年,唐太宗派軍隊攻滅西域的高昌國(今新疆吐魯番地區),重新打通了「絲綢之路」,從此,由長安向西,可自由橫穿整個歐亞大陸,直驅地中海東岸的安都奧克,全長約7100公里。153

正是通過這條漫長的貿易走廊,東西方文明進行了一次大流通,中國的絲綢、瓷器源源不斷地販銷到歐洲市場。當時,羅馬城裡的多斯克斯地區有專售中國絲綢的市場,其價值約與黃金等重,造紙術也在這一時期傳入穆斯林地區。154而西方的動植物和新技術也傳入中土,其中比較重要的動物有駱駝、波斯犬、孔雀、鸚鵡、鴕鳥等,植物有胡蔥、胡椒、菠菜、小茴香、橄欖、無花果、水仙等,此外還有用甘蔗製糖的技術。這些動植物及技術,在日後成為中國人生活的一部分。155

作為絲綢之路的東方終點,7~8世紀的長安無疑是當時世界上最繁榮的城市,被稱為「世界性首都」。

▲絲綢之路上賣乳香的商人

岑仲勉在《隋唐史》中贊曰:「全城坊市,棋羅星布,街衢寬直,制度弘偉,自古帝京,曾未之有。」據計算,唐代長安城有常住居民62.6萬人,如果加上駐軍、僧尼以及往來客商,其人口總數很可能已經超過100萬,其舊址面積約80多平方公里,大於明清時的北京城。

從流傳至今的圖冊可見,宮城在北面,皇城在南面,宮城和皇城內,多種梧桐、柳樹,全城南北中軸線兩側東西對稱。東半部設萬年縣,有東市,西半部設長安縣,有西市。全城街道兩旁都有排水溝,並栽種槐榆,棋盤式的街道寬暢筆直,綠樹成蔭,市容十分壯觀。白居易《登觀音台望城》詩:「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正反映了這種整齊劃一的棋盤式格局。

東、西兩市是長安城的商業交易中心——後世的「東西」一詞由此而來,四面各開兩門,各有兩條東西街、兩條南北街,構成「井」字形街道,把市場分為9個方塊。每方的四面都臨街,店鋪就設在各方的四圍,同行業的店鋪,集中在一個區域裡,叫作行。東市有220行,西市更加繁榮,除了店鋪,還有平準局、衣肆、典當行等。

《大唐六典》記載,唐王朝與300多個國家和地區發生過交往,每年都有大批外國客人來到長安。唐王朝設有專門機構(鴻臚寺、禮賓院)負責接待外賓。西方的安息(波斯)、大秦(羅馬)、大食(阿拉伯帝國)等大小國家不斷派遣使者前來長安,很多波斯人世代留居長安,他們控制了珠寶行業,大多住在西市,長安城裡有專門的波斯邸(專供波斯人居住或存放貨物之處)、波斯酒店等。

在長安城裡,政府對兩市交易進行嚴格的管制,其中包括交易時間、產品規格、尺寸質量、銷售價格乃至店鋪租金。

▲唐長安城圖

——兩市遵循「日中而聚,日落而散」的古訓,中午的時候,擊鼓兩百聲,民眾聞聲而聚,到了黃昏時刻,擊鉦(一種與鐘形似的銅製樂器,可執柄敲擊)三百聲,民眾陸續散去。

——出售的弓劍刀具及器皿,由政府提供式樣,需勒刻工匠姓名,以備監督。各種器皿以及絹布,都有規定的質量標準以及尺寸,如有不牢固、假冒偽劣或缺斤缺兩的,一旦抓住,就要杖打六十。156

——商賈帶進兩市的所有物品,都先要經過市場管理機構(市司)的評定,分為上、中、下三等,規定價格,然後方可出售。157

——政府還特別對店鋪租金進行了規定,限定月租不得超過五百文。158

由這些規定可以看見,長安城裡的商品交易,與其城市規劃一樣,完全控制在政府的干預之下,是一種「有計劃的商品經濟」。

盛唐氣象,如孔雀開屏,華麗滿目。

以長安為起點,朝廷修築了7條放射性的驛道,通往帝國的各個城鄉,沿途每15公里設立一個驛站,全國共有1639處之多。這些驛站均在交通要道,有永久性的建築及常駐的管理人員,在一片曠野之中,成了最好的地理標誌,於是,它們很自然地成為當地農民進行集市交易的最好場所。區別於城市中由政府管制的「令市」,它們被稱為「草市」,儘管根據唐律,不是州縣政府所在的地方均不得設市,然而「草市」似乎並沒有被嚴格地禁止。159

除了都城之外,其他城市的工商景象同樣十分繁榮。

東都洛陽的城市規模僅次於長安,人口也超過了50萬。洛陽城裡有南北西三市,以南市最為熱鬧,其中有120行、3000多個肆,周遭還有400多個店,貨物堆積如山,在城市西北的新潭是水路樞紐,這裡常常有上萬艘舟船聚集,河道擁擠填滿,各路商販搬歇貨物,馬車為之長塞。160

在南方,最繁華的城市是揚州、成都、蘇州和杭州。大運河開鑿之後,與長江交匯於揚州,使之成為通達江、淮、河、海的水陸中心,唐代揚州城的面積據考有30平方公里,商貿非常繁榮,號稱「南方第一」,詩人李白有詩云「煙花三月下揚州」,此地的造船業尤其發達,鑒真和尚東渡日本,第一次出發的海船就是在揚州新河趕造的。在杭州,錢塘江上的船檣連綿20里,城內大小店鋪多達3萬室。長江中游則有益州(今四川成都),時稱「揚一益二」,杜甫有詩說「城中十萬戶」,市井之盛僅次於揚州。這些描寫和數據或有唐人誇張的地方,卻也可想象當時的盛況。

唐代的工商貿易中出現了兩個前所未見的新人物,一是「行頭」,二是「牙人」。

長安東市有220個行,每行都有一個行會,其主持人稱為「行頭」,負責本行的祭祀、協調及與政府周旋交涉等事宜。史書之中對唐代行會的記載非常零星,然而從企業史的角度來看,卻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它表明工商業者開始出現組織化的萌芽,是日後非常活躍的商幫文化的淵源,那些姓名無從考據的行頭則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代商人組織的領袖。胡寄窗在《中國經濟思想史》中對之評價甚高,認為「由漫無組織的工商業者進而成為較嚴密組織的行業,不能不算是質的變革」。

牙人則是由官方認定的職業經紀人。商業活動中的中介人早在周代就出現了,時稱「質人」,到了西漢被稱為「駒儈」,不過,經紀人形成職業規範是在盛唐時期。隨着商品交易的繁榮,各類牙人穿梭在買賣雙方之間,居中說合,中介得利。唐代牙人制度的興盛,與當時國際貿易的空前活躍有很大關係,唐朝在邊境地區開設了很多番市,因為語言與習俗上的巨大差異,需要有中介者加以撮合。

盛唐最出名的牙人,名叫安祿山。他是營州柳城(今遼寧錦州)的胡人,幼年喪父,15歲時就在幽州(今北京城西南)當邊境貿易市場上的「番市牙人」,因為他懂得6種民族語言,而且勇敢好鬥、善於揣度人心,所以在當地非常出名,他有一個也是牙人的同族好友,名叫史思明。安祿山當了10多年的牙人,到了30歲時與史思明一起棄商從軍,因軍功升遷至鎮守一方的節度使。到了開元年間,正是這兩人,一手終結了盛唐時光。

儘管工商如此繁榮,可是跟歷代一樣,唐代商人的面孔竟還是模糊不清的。後世研究唐商,從正史之中,幾無一人可得,仍然只好從野史筆記或詩文中去尋找足跡。

從各種史料可見,盛唐時期的著名商人很少是世族大家,也不是靠經營鹽鐵等致富,而多是從事貿易、織造等產業。唐代近300年,沒有出現著名的礦業大富商,與其政策有關。《大唐六典》中規定,凡是天下州縣有出銅鐵礦的地方,政府沒有開採的,可以任由民間私人開採。161劉玉峰在《唐代工商業形態論稿》一書中便推斷說:「如此,量多質優的富礦必多為政府經營,或者經私人開採而發現的富礦也會被政府收歸官營。通常的情況恐怕是私人只能經營零星礦或者貧礦。」其制度的根源正是,由於政府「天然」地擁有資源的所有權,所以它與民間的契約關係便無須對等。162

宋人所編撰的《太平廣記》中有「治生」類,記錄了數位貞觀年間的商人故事,其人物個個都很有特色。

其中,定州富豪何明遠是經營紡織業的,他擁有綾機達500張之多,生產規模顯然已經非常之驚人——到了宋代,國營的綾錦院也不過擁有綾機400餘張而已。他在中國北方的很多驛站都設有自己的專賣店,專門與國際商人交易——「襲胡為業」,以至巨富。

有一個叫裴明遠的,出身河東世族,不過從事的卻是廢品收購業,他在長安城裡大量收購人們棄而不用的廢舊物品,轉手倒賣,大獲其利。有了錢之後,他在西面的金光門外,以很低的價格買下一塊遍地是瓦礫的荒地,為了清除垃圾,他在地頭樹一根木頭,再掛一個筐,吸引少年子弟拾取瓦片擊筐,中者可得一筆賞錢,沒多久,地里的瓦礫就被少年們一拾而空。然後,裴明遠在這塊地里種果樹,同時租給牧羊人做羊圈,羊糞蛋正好是果樹最好的肥料。春暖花開的時候,他還在地里養蜂采蜜,增加收入。裴明遠的經營手段十分精妙,後來被唐太宗看中,官至中書舍人、太常卿。

▲唐三彩駱駝陶俑

還有一位叫羅會的巨商,致富的職業比收破爛的裴明遠還不堪,竟是長安城裡清除糞便的(「剔糞」)。他家世代以此為業,至於「家財巨萬」。一次,有個叫陸景陽的書生到豪華的羅宅做客,問道:「你的生活日子過得這樣富裕安樂,為什麼還繼續從事清除糞便這種骯髒污穢的工作?」羅會答:「我曾停工不幹了有一兩年,沒料想家中奴婢僕夫死去,牛馬逃散丟失,眼瞅着家業就要敗落。後來,恢復這一行當後,家道才又恢復過來。」

何明遠、羅會等人的故事,往前可以與司馬遷《貨殖列傳》中的雍伯(從事脂粉業)、張里(從事畜醫業)等人相參照,往後則可以與1978年改革開放之後出現的「傻子瓜子」年廣久等人相呼應,表明在一個民營經濟得到鼓勵的政策環境下,民間商業的豐富充滿了讓人驚奇的想象力。

《太平廣記》中還記載了一些巨商的故事,他們生活在唐高宗(太宗之子)到唐玄宗時期,當時盛世已歷數十年,民間富足,商人驕縱,又出現官商鬥富的景象。

高宗時期,在長安懷德坊南門的東邊,住着一位胡商鄒鳳熾,他是駝背,肩膀拱起,後背彎曲,像是駱駝,時人叫他「鄒駱駝」。鄒鳳熾從事零售商業,他的店鋪宅邸遍布帝國各地,各地的物產都被他搜羅來,家中金銀財寶不可勝數。他曾嫁女兒,邀請朝中大臣參加婚禮,賓客數千人。夜裡搭了碩大的紗帳,極為華麗。待到新娘出來時,侍婢圍伺,穿羅戴翠,特別美艷之女達數百人之多,眾客愕然,分辨不出哪位是新娘。後來他犯罪被流放到瓜州,死了之後,子孫窮困。

史載開元年間,長安城裡的富商,如王元寶、楊崇義、郭萬金等人,各自延納了四方的有才之士,朝廷上的很多名僚都出自他們的門下,每次科舉大考,文士們聚集在這些人的家中,時人視之為「豪友」。163當時的詩人高適便有詩云:「君不見富家翁,舊時貧賤誰比數。一朝金多結豪貴,萬事勝人健如虎。」

如此炫耀鬥富、結交權貴,仿佛春秋戰國及漢初景象。

【企業史人物】唐詩商人

公元815年(唐憲宗元和十年),時年44歲的大詩人白居易被貶到江州(今江西九江)出任司馬一職。第二年的深秋月夜,他到城郊的湓浦口送別友人,突然聽到一艘舟船上有人彈奏琵琶,美妙若天籟之音。他陡發感懷之情,因作一首長詩相贈,這就是流傳千古的《琵琶行》。

彈奏之女原本是長安城裡的歌妓,此時則是一位茶商的妻妾。其中關於那位茶商的詩句有四節,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商人入唐詩,這不是第一首,卻是最出名的,當然其形象也是最經典的——「商人重利輕別離」。從先秦到南北朝,以商人之「賤」,其形象很少出現在文學作品之中,即便有罕見的若干首,如《三洲歌》、《襄陽歌》等,也是描寫巨富大賈的尋歡作樂。而入唐之後,大有改觀,經商活動及商人生活、心態成為描寫的主體,有人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唐代的商賈詩約203首,大約是唐以前商賈詩總量的一百倍,涉及的詩人共90人。164

在這些唐詩中,商人形象大抵有四。

辛苦勞頓——把商人視為一個正當職業,同情他們的謀生艱辛,這是唐人與前代最為不同的地方。

白居易有詩曰:「莫作商人去,恓惶君未諳。雪霜行塞北,風水宿江南。藏鏹百千萬,沉舟十二三。」與他齊名的元稹行舟洞庭湖上,遭遇狂風,感慨身世而傷及商人,「自嘆生涯看轉燭,更悲商旅哭沉財」。黃滔作詩《賈客》,把經商比作如在鯨鯢牙齒上行走,艱險非同尋常:「大舟有深利,滄海無淺波。利深波也深,君意竟如何。鯨鯢齒上路,何如少經過。」劉駕作《賈客詞》,生動地描寫了經商過程中的種種艱辛:「賈客燈下起,猶言發已遲。高山有疾路,暗行終不疑。寇盜伏其路,猛獸來相追。金玉四散去,囊空委路歧。揚州有大宅,白骨無地歸。少婦當此日,對鏡弄花枝。」

忙於逐利——追逐利益是商人的職業本性,唐詩對經商活動中的細節多有描述。

元稹寫長詩《估客樂》,對商人的為利而行、以次充好、六親不認等等行跡進行了細緻描寫,詩中寫到,「估客無住著,有利身則行」,「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無不營。火伴相勒縛,賣假莫賣誠。交關但交假,本生得失輕。自茲相將去,誓死意不更。亦解市頭語,便無鄰里情」。另外一個大詩人劉禹錫也曾寫過一首《賈客詞》,在引言中,他就明確說,這首詩寫的是那些「以財相雄」的大賈:「賈客無定游,所游惟利並。眩俗雜良苦,乘時取重輕。心計析秋毫,搖鈎侔懸衡。錐刀既無棄,轉化日已盈。」

勾結權貴——詩人對官商勾結進行了揭露和表達了極大的憤怒。

元稹在《估客樂》中描寫商人以「奇貨通幸卿」,「先問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與主第,點綴無不精」,此外還行賄市卒、縣胥,使他們對商人「豈唯絕言語,奔走極使令」。從這些詩句中可見,大商賄賂大官,小賈賄交小官,從兩京到地方均極盛行,以致州縣差科盡歸貧下,為弊之深,由此可見。高適的一首《行路難》,寫官商勾結尤為著名:「君不見富家翁,舊時貧賤誰比數。一朝金多結豪貴,萬事勝人健如虎。」

奢侈消費——詩人們描寫了商人的奢靡生活和貧富不均的社會現象。

劉禹錫在《賈客詞》一詩中寫了商人的豪取巧奪之後,繼而描寫其生活的奢華:「妻約雕金釧,女垂貫珠纓。高貲比封君,奇貨通幸卿。趨時鷙鳥思,藏鏹盤龍形。大艑浮通川,高樓次旗亭。行止皆有樂,關梁似無征。」施肩吾的《大堤新詠》則描寫了商人在長江大堤沿岸城市尋花問柳的景象:「行路少年知不知,襄陽全欠舊來時。宜城賈客載錢出,始覺大堤無女兒。」張籍在廣西遊歷時目睹當地民眾終年勞苦,歲暮無食,「呼兒登山收橡實」,而與此同時,「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

唐代詩人豁達天真,觸景皆可入詩,生情俱能成句,從他們的詩句中重現出大量的社會實景。

開元年間,國力昌盛,工商繁茂,生活在這一時期的詩人對當時的經商風尚多有詠誦,李白詩云:「雲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雲陽就是現今江蘇的丹陽市,瀕臨大運河,李白親見運河兩岸廣大農村許多人從事商旅。他又有詩云:「瞿塘饒賈客,音信莫令稀。」這是他在漢江遊歷,想要通過商人給他遠在巴東的友人傳遞書信。張九齡在南昌為官,登滕王閣,看到城內居民有很多人住在樓船里從事水上運輸:「邑人半艫艦,津樹多楓橘。感別時已屢,憑眺情非一。」儲光羲泊舟長江,「所遇盡漁商,與言多楚越」,這表明楚越之人控制了當時長江中下游的捕魚業。

進入中唐之後,民間經商之風更為盛行,元和詩人姚合有詩記錄他在長安城郊所見的景象:「客行野田間,比屋皆閉戶。借問屋中人,盡去作商賈。」貞元詩人盧綸有詩記他的友人從軍隊退役後的生活:「全身出部伍,盡室逐漁商。」也就是說,舉家從賈、全村經商的情況在唐代已經不再罕見。

唐代商業與前代相比,一個非常顯著的變化是,長途販運業更加發達,歷史學家傅築夫將之視為「近代型商業的端倪」,這一特徵從唐詩中也得到了佐證。杜甫有詩云:「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麻是手工業原料,鹽是生活必需品,通過長江航道,四川的麻南運、江蘇的鹽北輸,均由「萬斛之舟」承載,其數量之大可想而知,而每當四川盆地因戰亂致使川江航道受阻時,就會「蜀麻久不來,吳鹽擁荊門」。

《全唐詩》凡900卷,收詩48900餘首,共2200餘詩人,其中不乏詩人與商人鬥氣的典故。其中一則如下:

福建莆田縣有一個富裕的染布商,為人很不地道,常常喝醉了酒毆打自己的親哥哥,還把染布的價格抬得很高。有一次,鄉里會餐,一個遊歷經過的書生擠在酒席里想吃白食,染布商把他趕了出去,書生大怒,就在白牆上題了一首詩,嘲諷染布商的商品質差價格高,商人沒有辦法,只好抱了一大匹布去懇請書生把詩「贖」回去。這個書生名叫柳逢,詩名《嘲染家》:「紫綠終朝染,因何不識非。莆田竹木貴,背負十柴歸。」

第八章 亂世思弘羊

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官家多入私。

官家利薄私家厚,鹽鐵尚書遠不知。

——白居易《鹽商婦》

盛唐的中斷是一個「突然事件」,好比通宵達旦的狂歡盛筵猛然間被一場粗暴的狂風所席捲,從此,狼藉遍地,美景不再。公元755年,牙人出身、鎮守北方的安祿山和史思明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發動叛亂,史稱「安史之亂」。

從制度的層面來分析,此亂的發生正是中央集權旁落的結果。從貞觀到開元的100多年間,天下長治久安,治國者變得異常自信,竟忘了地方割據的隱患。唐太宗時,雖然充分下放財權和兵權,但他用邊將有「三不原則」,即「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唐玄宗即位之後,十餘年不換將官,而且各路節度使盡用胡人,他最寵信的安祿山兼統三道節度使,擁有天下三分之一的兵權,致使其胸懷異志。更可怕的是,節度使除了領兵之外,還兼理民政與財政,儼然一方獨立的諸侯。從經濟上看,100多年以來人口增長迅猛,土地兼併景象重現,中央政權的輕賦簡政造就民間繁榮,卻也暴露出大一統體制的另一面隱患——因管制乏力而導致「干弱枝強」。這一景象竟又是「文景之治」晚期的翻版,然而,會寫《霓裳羽衣曲》的唐玄宗不是鐵血強悍的漢武帝。

「安史之亂」歷時8年,最終被平叛,這場戰亂給北方中國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所有的繁華均如夢如幻如泡沫,怎麼經得起兵戈的蠻橫侵擾,在洶洶鐵蹄之下,「數百里州縣,皆為廢墟」,「數年間,天下戶口什亡八九」。據《唐會要》記載,戰亂初起之時,全國在籍人口有900多萬戶,僅僅5年後就只剩下190多萬戶,所謂「生靈塗炭」,從這對數字中就可以得出。165

叛亂被平息後,雍容堂皇的盛唐精氣已被消耗殆盡。司馬光在《資治通鑑》中描述當時的景象是:地方割據勢力陡然坐大,中央財政收入銳減,邊境之外的少數民族頻頻挑起戰端,朝廷無力支付軍備消耗,只好把壓力都留給地方,一切都變得捉襟見肘。對於大一統的帝國來說,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了。166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桑弘羊的「幽靈」再度出現,中唐之後,各項專營政策重新一一出台。

「安史之亂」時期,朝廷急着用錢,第一個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向富商征斂。肅宗登基後,即派人到財富聚集的江淮、蜀漢地區向富商大族按資產徵稅,「十分收二」,也就是20%的稅率,稱為「率貸」,各道節度使、觀察使也多向商人徵稅以充軍用,或在交通要道及交易之處計錢收稅,從此「商旅無利,多失業矣」,盛唐以來「天下關隘無一徵稅」、「行千里不持尺兵」的景象不復出現。

除了這種極端做法之外,恢復國有專營政策是另一個便捷的方式。戰亂期間,顏真卿據守河北抗擊叛軍,軍費困竭,為了籌措軍餉,他在河北首創了榷鹽法,對食鹽實行「官收官賣」。公元758年(唐肅宗乾元元年),朝廷重新設立了鹽鐵鑄錢使這一職務,對全國鹽業進行專營管制——「盡榷天下鹽」,出任此職的第五琦仿行顏真卿的辦法,在產鹽區設置鹽院,規定民間的產鹽戶(「亭戶」)所產食鹽一律賣予鹽院,否則以盜賣罪論。

第五琦的專賣政策與漢武帝時期的辦法基本相同,此舉是自公元583年(隋文帝開皇三年)以來,在170多年之後,再一次實行食鹽專營。其令一出,鹽價頓時上漲10倍,由原來的每斗10錢上漲到每斗110錢,鹽價騰漲又造成糧食價格上揚,民間出現餓死景象。167然而,以此為代價,政府收入大幅上漲,專賣僅一年,朝廷就增加了40萬貫(一貫為1000錢)的收入。

第五琦之後,劉晏(公元716~780年)主管全國財政,他是唐代最著名的理財大師。

劉晏自幼聰慧,其「神童」之名被寫進了《三字經》。八歲那年,唐玄宗封禪泰山,劉晏獻《頌》,因文辭婉麗而被皇帝授予「太子正字」的官職,算是全唐最年輕的官員。《三字經》中就詠道:「唐劉晏,方七歲。舉神童,作正字。彼雖幼,身已仕。爾幼學,勉而致。有為者,亦若是。」

▲劉晏

劉晏從青年時就開始當官,從縣令逐級升遷,在「安史之亂」爆發後的第二年(公元756年)被任命為度支郎中,即戶部主管財政收支的副長官,到叛亂平息的公元763年,他取得剛剛登基的唐代宗的信任,升任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相當於副宰相,同時兼領人事和財政事務,成為帝國最重要的行政首長之一。他前後主管天下財政長達20多年,是有唐一代任職時間最長的財政長官。

在財經思想上,劉晏並無特別的創見,基本上是「桑弘羊再世」。在當時的知識精英階層,桑氏之名已然敗壞,然而就如同桑弘羊力排眾議地褒揚商鞅一樣,劉晏亦視桑弘羊為楷模,在一份致前輩長官的信中,他表示要「像賈誼那樣為復興漢室而努力,學習桑弘羊的功利之術,竭盡全力,以報答前輩的知遇」。168與桑弘羊相比,劉晏身處於皇室權威急速下墜之際,所面對的局勢當然更為兇險,為了重現中央集權,他的手段更加巧妙。

第五琦的鹽政類似於戰時政策,過於霸道,其弊有二,一是政府完全控制了定價權,市場彈性喪失,導致鹽價暴漲;二是官府賣鹽,多設機構,開支浩大。劉晏主政後,對其進行了部分修正。首先,他把統購統銷政策改為「民產——官收——商銷」,這個辦法大大減少了鹽政機構龐大的人員和行政成本。其次,他在全國13個重要產鹽區設立巡院,一方面打擊私鹽,另一方面則保護獲得政策牌照的鹽商的利益。其三,他制定了「常平鹽」制度,以保證非產鹽地區的鹽價供應,防止投機商人囤鹽牟利。

若比較劉晏的鹽法與之前眾人——從桑弘羊到第五琦——的不同可以發現,他的「民產——官收——商銷」是一個效率更高、更注重利益分配的官商合營模式。這些措施果然立竿見影,食鹽專賣收入逐年增加,10多年增長了15倍,以至於占到了全國財政收入的一半。這也是財政史上,鹽稅占國庫收入最大比例的時期之一。169

除了官營鹽業,劉晏還對全國的重要商品產銷進行管制,把桑弘羊的平準、均輸制度重新搬了出來。他在各地建立常平倉,相當於倉儲和物流中心,設置了知院官,隨時了解各種商品價格的動向,然後「賤增貴賣」,以獲其利。《舊唐書·劉晏傳》記載說,「他全面掌握了商品的供銷動向,政府獲得了重大的利益,而市場波動則得到了平抑,這是真正高明的治理之術」。中唐在「安史之亂」以後,沒有陷入更大的亂境,與劉晏以果斷的專營政策迅速改觀了中央財政的狀況有很大關係,因此,史家授予了一個桑弘羊式的評價:「斂不及民而用度足。」170

歷來史家對於那些主張工商管制的歷史人物,都一般性地認為他們是重農抑商論者,譬如宋代大學問家歐陽修在《新唐書·劉晏傳》中就說劉晏「排商賈」。其實,這是極大的誤讀,之所以管制工商,是因為桑弘羊、劉晏等人比誰都明白工商對國家稅收的重要性。

劉晏為政十分勤勉,大小政務無論輕重,都能在一日之內就做出決斷。他上朝時騎在馬上,心裡還在籌算賬目,退朝後在官署批閱文卷,常常是秉燭達旦。在他的精心打理下,代宗執政將近20年,經濟元氣日漸復甦。171

公元779年,代宗駕崩,37歲的長子李适即位,是為德宗。此時,中央財政已擺脫了窘迫的困境,按《新唐書·食貨志》的計算,與「安史之亂」時相比,國庫收入起碼增長了15倍,治國者再燃削藩的雄心。李适是一個跟太祖父李世民經歷很類似的少年英雄,20歲時就被父皇任命為天下兵馬元帥,在前線與安史叛軍決一死戰。平叛之後,李适因功拜為尚書令,和名將郭子儀、李光弼等八人一起被賜鐵券、圖像被畫在凌煙閣上。他登基之後,決意學習漢武帝,徹底切掉藩鎮割據這顆大毒瘤。

然而,李适最終沒有學成漢武帝。在財政上,他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在即位的第二年,聽信讒言,居然處死了自己的「財神爺」劉晏。史載,劉晏死時家徒四壁,只有兩車書籍和幾斗米麥,天下為之喊冤。

劉晏被處死之後,專營政策並未更弦,不過由於後繼者再無他的智慧和勤勉,便大大走樣。

任何政權,當它以國有專營為經濟政策之主軌後,一定會產生如同毒癮一般的依賴性,其管制之升級往往是加速度的,甚至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漢武帝時期如此,中唐之後的景象如此,後世歷代,概莫出外。當政府從專營事業中嘗到甜頭以後,為了增加收入,就日漸變本加厲,欲罷不能。

在劉晏去世的兩年之後,公元782年(唐德宗建中三年),朝廷宣布對釀酒業進行專營,下令天下釀酒產業均歸官辦,委派各州縣官員綜合管制,所有私釀者一律抓捕治罪。其後,冶鐵、茶葉等產業也相繼被收歸國營。同時,針對走私者制定了極其嚴酷的懲罰政策,民間盜賣食鹽二石,就要被處死。172

公元783年4月,朝廷又宣布徵收兩個新的稅種,分別是「間架稅」和「除陌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