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傳/巨人三傳 - 第4章

羅曼·羅蘭



人生是艱苦的。在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場無日無之的鬥爭,往往是悲慘的,沒有光華的,沒有幸福的,在孤獨與靜寂中展開的鬥爭。貧窮,日常的煩慮,沉重與愚蠢的勞作,壓在他們身上,無益地消耗着他們的精力,沒有希望,沒有一道歡樂之光,大多數還彼此隔離着,連對患難中的弟兄們一援手的安慰都沒有,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們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時連最強的人都不免在苦難中蹉跌。他們求助,求一個朋友。

為了援助他們,我才在他們周圍集合一般英雄的友人,一般為了善而受苦的偉大的心靈。這些「名人傳」不是向野心家的驕傲申說的,而是獻給受難者的。*按作者另有《米開朗琪羅傳》、《托爾斯泰傳》,皆與本書同列在「名人傳」這總標題內。並且實際上誰又不是受難者呢?讓我們把神聖的苦痛的油膏,獻給苦痛的人罷!我們在戰鬥中不是孤軍。世界的黑暗,受着神光燭照。即是今日,在我們近旁,我們也看到閃耀着兩朵最純潔的火焰,正義與自由:畢加大佐和蒲爾民族。*按一八九四至一九〇六年間,法國有一歷史性的大冤獄,即史家所謂「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大尉被誣通敵罪,判處苦役。一八九五年陸軍部秘密警察長發覺前案系羅織誣陷而成,竭力主張平反,致觸怒軍人,連帶下獄。著名文豪左拉亦以主張正義而備受迫害,流亡英倫。迨一八九九年,德雷福斯方獲軍事法庭更審,改判徒刑十年,復由大總統下令特赦。一九〇六年,德雷福斯再由最高法院完全平反,撤消原判。畢加大佐為昭雪此冤獄之最初殉難者,故作者以之代表正義。——蒲爾民族為南非好望角一帶的荷蘭人,自維也納會議,荷蘭將好望角割讓於英國後,英人虐待蒲爾人甚烈,卒激成一八九九至一九〇二年間的蒲爾戰爭。結果英國讓步,南非聯盟宣告成立,為英國自治領地之一。作者以之代表自由的火焰。即使他們不曾把濃密的黑暗一掃而空,至少他們在一閃之下已給我們指點了大路。跟着他們走罷,跟着那些散在各個國家、各個時代、孤獨奮鬥的人走罷。讓我們來摧毀時間的阻隔,使英雄的種族再生。

我稱為英雄的,並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只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好似他們之中最偉大的一個,就是我們要敘述他的生涯的人所說的:「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麼優越的標記。」沒有偉大的品格,就沒有偉大的人,甚至也沒有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行動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虛的偶像,匹配下賤的群眾的:時間會把他們一齊摧毀。成敗又有什麼相干?主要是成為偉大,而非顯得偉大。

這些傳記中人的生涯,幾乎都是一種長期的受難。或是悲慘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磨折,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鍛煉;或是,目擊同胞受着無名的羞辱與劫難,而生活為之戕害,內心為之碎裂,他們永遠過着磨難的日子;他們固然由於毅力而成為偉大,可是也由於災患而成為偉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過於怨嘆,人類中最優秀的和你們同在。汲取他們的勇氣做我們的養料罷;倘使我們太弱,就把我們的頭枕在他們膝上休息一會罷。他們會安慰我們。在這些神聖的心靈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強烈的慈愛,像激流一般飛湧出來。甚至毋須探詢他們的作品或傾聽他們的聲音,就在他們的眼裡,他們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從沒像處於患難時的那麼偉大,那麼豐滿,那麼幸福。

在此英勇的隊伍內,我把首席給予堅強與純潔的貝多芬。他在痛苦中間即曾祝望他的榜樣能支持別的受難者,「但願不幸的人,看到一個與他同樣不幸的遭難者,不顧自然的阻礙,竭盡所能地成為一個不愧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經過了多少年超人的鬥爭與努力,克服了他的苦難,完成了他所謂「向可憐的人類吹噓勇氣」的大業之後,這位勝利的普羅米修斯,*神話中的火神,人類文明最初的創造者。作者常用以譬喻貝多芬。回答一個向他提及上帝的朋友時說道:「噢,人啊,你當自助!」

我們對他這句豪語應當有所感悟。依着他的先例,我們應當重新鼓起對生命對人類的信仰!

羅曼·羅蘭

一九〇三年一月

貝多芬傳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貝多芬

(一七九二年手冊)

他短小臃腫,外表結實,生就運動家般的骨骼。一張土紅色的寬大的臉,到晚年才皮膚變得病態而黃黃的,尤其是冬天,當他關在室內遠離田野的時候。額角隆起,寬廣無比。烏黑的頭髮,異乎尋常的濃密,好似梳子從未在上面光臨過,到處逆立,賽似「梅杜薩頭上的亂蛇」。以上據英國遊歷家羅素一八二二年時記載。——一八〇一年,車爾尼尚在幼年,看到貝多芬蓄着長發和多日不剃的鬍子,穿着羊皮衣褲,以為遇到了小說中的魯濱遜。*按梅杜薩系神話中三女妖之一,以生有美發著名。後以得罪火神,美發盡變毒蛇。車爾尼(1791—1857)為奧國有名的鋼琴家,為肖邦至友,其鋼琴演奏當時與肖邦齊名。眼中燃燒着一股奇異的威力,使所有見到他的人為之震懾;但大多數人不能分辨它們微妙的差別。因為在褐色而悲壯的臉上,這雙眼睛射出一道獷野的光,所以大家總以為是黑的;其實卻是灰藍的。據畫家克勒貝爾記載。他曾於一八一八年為貝多芬畫像。平時又細小又深陷,興奮或憤怒的時光才大張起來,在眼眶中旋轉,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們真正的思想。據醫生米勒一八二〇年記載:他的富於表情的眼睛,時而嫵媚溫柔,時而惘然,時而氣焰逼人,可怕非常。他往往用憂鬱的目光向天凝視。寬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獅子的相貌。一張細膩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傾向。牙床結實得厲害,似乎可以嗑破核桃。左邊的下巴有一個深陷的小窩,使他的臉顯得古怪地不對稱。據莫舍勒斯**莫舍勒斯(Ignaz

Moscheles,1794—1870),英國鋼琴家說:「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談話之間有一副往往可愛而令人高興的神氣。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卻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難看的,並且為時很短」,——那是一個不慣於歡樂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憂鬱的,顯示出「一種無可療治的哀傷」。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說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及其劇烈的痛苦」時,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止住眼淚。**雷斯塔伯(Ludwig

Rellstab,1799—1860),德國詩人。一年以後,布勞恩·馮·布勞恩塔爾在一家酒店裡遇見他,坐在一隅抽着一支長煙斗,閉着眼睛,那是他臨死以前與日俱增的習慣。一個朋友向他說話。他悲哀地微笑,從袋裡掏出一本小小的談話手冊;然後用着聾子慣有的尖銳的聲音,教人家把要說的話寫下來。——他的臉色時常變化,或是在鋼琴上被人無意中撞見的時候,或是突然有所感應的時候,有時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為出驚。「臉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脹;獷野的眼睛變得加倍可怕;嘴巴發抖;仿佛一個魔術家召來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亞式的面目。克勒貝爾說是莪相的面目。以上的細節皆采自貝多芬的朋友,及見過他的遊歷家的記載。*按莪相為三世紀時蘇格蘭行吟詩人。尤利烏斯·貝內迪克特說他無異「李爾王」。*李爾王系莎士比亞名劇中的人物。

路德維希·凡·貝多芬,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生於科隆附近的波恩,一所破舊屋子的閣樓上。他的出身是佛蘭芒族。他的祖父名叫路德維希,是家族裡最優秀的人物,生在安特衛普,直到二十歲時才住到波恩來,做當地大公的樂長。貝多芬的性格和他最像。我們必須記住這個祖父的出身,才能懂得貝多芬奔放獨立的天性,以及別的不全是德國人的特點。*按今法國與比利時交界之一部及比利時西部之地域,古稱佛蘭德。佛蘭芒即居於此地域內之人種名。安特衛普為今比利時北部之一大城名。父親是一個不聰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女僕,一個廚子的女兒,初嫁男僕,夫死再嫁貝多芬的父親。

艱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特般享受過家庭的溫情。一開始,人生於他就顯得是一場悲慘而殘暴的鬥爭。父親想開拓他的音樂天分,把他當作神童一般炫耀。四歲時,他就被整天地釘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關在家裡,幾乎被繁重的工作壓死。*按洋琴為鋼琴以前的鍵盤樂器,形式及組織大致與鋼琴同。他的不致永遠厭惡這藝術總算是萬幸的了。父親不得不用暴力來迫使貝多芬學習。他少年時代就得操心經濟問題,打算如何掙取每日的麵包,那是來得過早的重任。十一歲,他加入戲院樂隊;十三歲,他當大風琴手。一七八七年,他喪失了他熱愛的母親。「她對我那麼仁慈,那麼值得愛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以上見一七八九年九月十五日貝多芬致奧格斯堡地方的沙德醫生書信。她是肺病死的;貝多芬自以為也染着同樣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殘酷的憂鬱。他一八一六年時說:「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個可憐蟲!我十五歲上已經知道了。」十七歲,他做了一家之主,負着兩個兄弟的教育之責;他不得不羞慚地要求父親退休,因為他酗酒,不能主持門戶:人家恐怕他浪費,把養老俸交給兒子收領。這些可悲的事實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創痕。他在波恩的一個家庭里找到了一個親切的依傍,便是他終身珍視的布羅伊寧一家。可愛的埃萊奧諾雷·特·布羅伊寧比他小二歲。他教她音樂,領她走上詩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侶;也許他們之間曾有相當溫柔的情緒。後來埃萊奧諾雷嫁了韋格勒醫生,他也成為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後,他們之間一直保持着恬靜的友誼,那是從韋格勒、埃萊奧諾雷和貝多芬彼此的書信中可以看到的。當三個人到了老年的時候,情愛格外動人,而心靈的年輕卻又不減當年。他們的書信,讀者可參看本書《書信集》。他的老師C.G.內夫(C.G.Neefe,1748—1798)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指導:他的道德的高尚和藝術胸襟的寬廣,都對貝多芬留下極其重要的影響。

貝多芬的童年儘管如是悲慘,他對這個時代和消磨這時代的地方,永遠保持着一種溫柔而淒涼的回憶。不得不離開波恩,幾乎終身都住在輕佻的都城維也納及其慘澹的近郊,他卻從沒忘記萊茵河畔的故鄉,壯嚴的父性的大河,像他所稱的「我們的父親萊茵」;的確,它是那樣的生動,幾乎賦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顆巨大的靈魂,無數的思想與力量在其中流過;而且萊茵流域中也沒有一個地方比細膩的波恩更美、更雄壯、更溫柔的了,它的濃蔭密布、鮮花滿地的坂坡,受着河流的衝擊與撫愛。在此,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夢境,——慵懶地拂着水面的草原上,霧氛籠罩着的白楊,叢密的矮樹,細柳和果樹,把根須浸在靜寂而湍急的水流里,——還有是村落,教堂,墓園,懶洋洋地睜着好奇的眼睛俯視兩岸,——遠遠里,藍色的七峰在天空畫出嚴峻的側影,上面矗立着廢圮的古堡,顯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輪廓。他的心對於這個鄉土是永久忠誠的;直到生命的終了,他老是想再見故園一面而不能如願。「我的家鄉,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終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明亮,和我離開它時毫無兩樣。」以上見一八〇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韋格勒書。

大革命爆發了,泛濫全歐,占據了貝多芬的心。波恩大學是新思想的集中點。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貝多芬報名入學,聽有名的厄洛熱·施奈德講德國文學,——他是未來的下萊茵州的檢察官。當波恩得悉巴斯底獄攻陷時,施奈德在講壇上朗誦一首慷慨激昂的詩,鼓起了學生們如醉如狂的熱情。詩的開首是:「專制的鐵鏈斬斷了……幸福的民族!……」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詩集。我們可舉其中一首為例:「唾棄偏執,摧毀愚蠢的幽靈,為着人類而戰鬥……啊,這,沒有一個親王的臣僕能夠干。這,需要自由的靈魂,愛死甚於愛諂媚,愛貧窮甚於愛奴顏婢膝……須知在這等靈魂內我決非最後一個。」*按施奈德生於巴伐利亞邦,為斯特拉斯堡雅各賓黨首領。一七九四年,在巴黎上斷頭台。在預約者的名單中,*從前著作付印時必先售預約。因印數不多,刊行後不易購得。我們可以看到貝多芬和布羅伊寧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當戰事蔓延到波恩時,*按此系指法國大革命後奧國為援助法國王室所發動之戰爭。貝多芬離開了故鄉,住到德意志的音樂首都維也納去。一七八七年春,他曾到維也納作過一次短期旅行,見過莫扎特,但他對貝多芬似乎不甚注意。——他於一七九〇年在波恩結識的海頓,曾經教過他一些功課。貝多芬另外曾拜過阿爾布雷希茨貝格(J.G.Albrechtsberger,1736—1809)與薩列里(Antonio

Salieri,1750—1825)為師。路上他遇見開向法國的黑森軍隊。*按黑森為當時日耳曼三聯邦之一,後皆併入德意志聯邦。無疑的,他受着愛國情緒的鼓動,在一七九六與九七兩年內,他把弗里貝格的戰爭詩譜成音樂:一闋是《行軍曲》;一闋是《我們是偉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儘管謳歌大革命的敵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貝多芬。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國和法國的關係很緊張,貝多芬仍和法國人有親密的往還,和使館方面,和才到維也納的貝爾納多德。在貝氏周圍,還有提琴家魯道夫·克勒策(Rodolphe

Kreutzer,1766—1831),即後來貝多芬把有名的奏鳴曲題贈給他的。*按貝氏為法國元帥,在大革命時以戰功顯赫;後與拿破崙為敵,與英、奧諸國勾結。在那些談話里,他的擁護共和的情緒愈益肯定,在他以後的生活中,我們更可看到這股情緒的有力的發展。

這時代施泰因豪澤替他畫的肖像,把他當時的面目表現得相當準確。這一幅像之於貝多芬以後的肖像,無異介朗的拿破崙肖像之於別的拿破崙像,那張嚴峻的臉,活現出波拿巴充滿着野心的火焰。*按介朗(Pierre-Narcisse

Guerin,1774—1833)為法國名畫家,所作拿破崙像代表拿翁少年時期之姿態。貝多芬在畫上顯得很年輕,似乎不到他的年紀,瘦削的,筆直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緊張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筆記簿上寫道:「勇敢啊!雖然身體不行,我的天才終究會獲勝……二十五歲!不是已經臨到了嗎?……就在這一年上,整個的人應當顯示出來了。」那時他才初露頭角,在維也納的首次鋼琴演奏會是一七九五年三月三十日舉行的。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說他很高傲,舉止粗野,態度抑鬱,帶着非常強烈的內地口音。但他藏在這驕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幾個親密的朋友知道。他寫信給韋格勒敘述他的成功時,第一個念頭是:「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於窘境:倘若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時,我只消坐在書桌前面;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你瞧這多美妙。」以上見一八〇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韋格勒書。一八〇一年左右致里斯書中又言:「只要我有辦法,我的任何朋友都不該有何匱乏。」隨後他又道:「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門;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後永遠不再退隱。一七九六年至一八〇〇年,耳聾已開始它的酷刑。在一八〇二年的遺囑內,貝多芬說耳聾已開始了六年,——所以是一七九六年起的。同時我們可注意他的作品目錄,唯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作品第一號,是一七九六年以前的製作。包括三支最初的奏鳴曲的作品第二號,是一七九六年三月刊行的。因此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說都是耳聾後寫的。關於他的耳聾,可以參看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德國醫學叢報上克洛茲福雷斯脫醫生的文章。他認為這病是受一般遺傳的影響,也許他母親的肺病也有關係。他分析貝多芬一七九六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一七九九年變成劇烈的中耳炎,因為治療不善,隨後成為慢性的中耳炎,隨帶一切的後果。耳聾的程度逐漸增加,但從沒完全聾。貝多芬對於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據說他用一支小木杆,一端插在鋼琴箱內,一端咬在牙齒中間,用以在作曲時聽音。一九一〇年,柏林莫皮特市立醫院主任醫師雅各布松發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說他可證明貝多芬的耳聾是源於梅毒的遺傳。一八一〇年左右,機械家梅爾策爾為貝多芬特製的聽音器,至今尚保存于波恩城內貝多芬博物院。耳朵日夜作響;他內臟也受劇烈的痛楚磨折。聽覺越來越衰退。在好幾年中他瞞着人家,連對最心愛的朋友們也不說;他避免與人見面,使他的殘廢不致被人發見;他獨自守着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〇一年,他不能再緘默了;他絕望地告訴兩個朋友:韋格勒醫生和阿門達牧師:

「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懇摯的阿門達……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貝多芬真是可憐已極。得知道我的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覺,大大地衰退了。當我們同在一起時,我已覺得許多病象,我瞞着;但從此越來越惡劣……還會痊癒嗎?我當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這一類的病是無藥可治的。我得過着淒涼的生活,避免我心愛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傷心的隱忍中找棲身!固然我曾發誓要超臨這些禍害;但又如何可能?……」以上見諾爾編貝多芬書信集第十三。

他寫信給韋格勒時說:「我過着一種悲慘的生活。兩年以來我躲避着一切交際,因為我不可能與人說話:我聾了。要是我干着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里!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敵人們又將怎麼說,他們的數目又是相當可觀!……在戲院裡,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員的說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遠的話。……人家柔和地說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按系紀元一世紀時希臘倫理學家與史家教我學習隱忍。我卻願和我的命運挑戰,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以上見貝多芬書信集第十四。

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時一部分的作品裡有所表現,例如作品第十三號的《悲愴奏鳴曲》(一七九九年),尤其是作品第一號(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鳴曲中的Largo(廣板)。奇怪的是並非所有的作品都帶憂鬱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〇〇),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曲》(一八〇〇),都反映着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於愁苦也得相當的時間。它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它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當「現在」太殘酷時,它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復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辰光,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里;那時代他的思想都印着這種痕跡。《七重奏》內以變奏曲(Variation)出現的Andante(行板)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第一交響曲》也是一件頌讚萊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着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慵懶的;其中有取悅於人的慾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里,在神聖的Scherzo(諧謔曲)里,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按系文藝復興前期意大利名畫家在《聖家庭》中所畫的幼嬰的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按此處所謂幼嬰系指兒時的耶穌,故有未來的悲劇之喻。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格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着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係。現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全不知道何謂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於愛情的神聖抱着毫無假借的觀念。據說他不能原諒莫扎特,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璜》。*按唐·璜為西洋傳說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採為歌劇的題材。他的密友申德勒確言「他一生保着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懺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鍾情,如醉如狂般顛倒,他不斷地夢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後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迴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的年齡,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悽惻的隱忍中趨於平靜。

一八〇一年時,他熱情的對象是朱麗埃塔·圭恰迪妮,為他題贈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的《月光奏鳴曲》(一八〇二),而知名於世的。*按通俗音樂書上所述《月光奏鳴曲》的故事是毫無根據的。他寫信給韋格勒說:「現在我生活比較甜美,和人家來往也較多了些……這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兩年來我初次遇到的幸運的日子。」以上見一八〇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可是他為此付了很高的代價。第一,這段愛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殘疾,境況的艱難,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風騷的,稚氣的,自私的,使貝多芬苦惱;一八〇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倫貝格伯爵。隨後她還利用貝多芬從前的情愛,要他幫助她的丈夫。貝多芬立刻答應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申德勒會見時在談話手冊上寫道:「他是我的敵人,所以我更要盡力幫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維也納來找我,一邊哭着,但是我瞧不起她。」——這樣的熱情是摧殘心靈的;而像貝多芬那樣,心靈已因疾病而變得虛弱的時候,狂亂的情緒更有把它完全毀滅的危險。他一生就只是這一次,似乎到了顛蹶的關頭;他經歷着一個絕望的苦悶時期,只消讀他那時寫給兄弟卡爾與約翰的遺囑便可知道,遺囑上註明「等我死後開拆」。時為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參見本書《貝多芬遺囑》。這是慘痛之極的呼聲,也是反抗的呼聲。我們聽着不由不充滿着憐憫,他差不多要結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着他堅強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他的遺囑里有一段說:「把德性教給你們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錢。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在患難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殺的,除了藝術以外也是道德。」又一八一〇年五月二日致韋格勒書中:「假如我不知道一個人在能完成善的行為時就不該結束生命的話,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於我自己的處決。」他對病癒的最後的希望沒有了。「連一向支持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噢,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的深遠的聲音已經多久!什麼時候,噢!我的上帝,什麼時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遠不?——不?——不,這太殘酷了!」

這是臨終的哀訴;可是貝多芬還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強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難就屈服。「我的體力和智力突飛猛進……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過才開始。我窺見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標,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擺脫了這疾病,我將擁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沒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還有什麼休息;而可憐我對於睡眠不得不花費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但願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時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以上見致韋格勒書,書信集第十八。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志,這時而頹喪時而驕傲的轉換,這些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〇二年的大作品裡:附有葬禮進行曲的奏鳴曲(作品第二十六號);俗稱為《月光曲》的《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奏鳴曲,——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淒婉的獨白;——題獻亞歷山大皇的提琴奏鳴曲(作品第三十號);《克勒策奏鳴曲》(作品第四十七號);依着格勒特的詞句所譜的六支悲壯慘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號)。**格勒特(Christian

Fürchtegott

Gellert,1715—1769)德國啟蒙運動作家和詩人。至於一八〇三年的《第二交響曲》,卻反映着他年少氣盛的情愛;顯然是他的意志占了優勢。一種無可抵抗的力把憂鬱的思想一掃而空。生命的沸騰掀起了樂曲的終局。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無可救藥的災難;他渴望痊癒,渴望愛情,他充滿着希望。一八〇二年赫內曼為貝多芬所作之小像上,他作着當時流行的裝束,留着鬢腳,四周的頭髮剪得同樣長,堅決的神情頗像拜侖式的英雄,同時表示一種拿破崙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按此處小像系指面積極小之釉繪像,通常至大不過數英寸,多數畫於琺瑯質之飾物上,為西洋畫中一種特殊的肖像畫。

這些作品裡有好幾部,進行曲和戰鬥的節奏特別強烈。這在《第二交響曲》的Allegro(快板)與終局內已很顯著,但尤其是獻給亞歷山大皇的奏鳴曲的第一章,更富於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鬥性,令人想起產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到了維也納。*按拿破崙於一七九三、一七九七、一八〇〇年數次戰敗奧國,兵臨維也納城下。貝多芬被它煽動了。騎士賽弗里德說:「他在親密的友人中間,很高興地談論政局,用着非常的聰明下判斷,目光犀利而且明確。」他所有的同情都傾向於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說:「他愛共和的原則。他主張無限制的自由與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協力同心地建立國家的政府*按意謂共和民主的政府……渴望法國實現普選,希望波拿巴建立起這個制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受着普盧塔克的薰陶,夢想着一個英雄的共和國,由勝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政;於是他接連寫下《英雄交響曲:波拿巴》(一八〇四),大家知道《英雄交響曲》是以波拿巴為題材而獻給他的。最初的手稿上還寫着「波拿巴」這題目。這期間,他得悉了拿破崙稱帝之事。於是他大發雷霆,嚷道:「那麼他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憤慨之下,他撕去了題獻的詞句,換上一個含有報復意味而又是非常動人的題目:「英雄交響曲……紀念一個偉大的遺蹟。」申德勒說他以後對拿破崙的惱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做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蟲,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伊加」。(*按神話載伊加用蠟把翅翼膠住在身上,從克里特島上逃出,飛近太陽,蠟為日光熔化,以致墮海而死。)當他在一八二一年聽到幽禁聖埃萊娜島的悲劇時,說道:「十七年前我所寫的音樂正適用於這件悲慘的事故。」他很高興地發覺在交響曲的葬曲內(*按系交響曲之第二章)對此蓋世豪雄的結局有所預感。——因此很可能,在貝多芬的思想內,第三交響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當然和實在的人物不同,但確是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崙;換言之,他要把拿破崙描寫為一個革命的天才。一八〇一年,貝多芬曾為標準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羅米修斯,作過樂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響曲》的終局裡重新採用。帝國的史詩;和《第五交響曲》(一八〇五——〇八)的終局,光榮的敘事歌。第一闋真正革命的音樂:時代之魂在其中復活了,那麼強烈,那麼純潔,因為當代巨大的變故在孤獨的巨人心中是顯得強烈與純潔的,這種印象即和現實接觸之下也不會減損分毫。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着這些歷史戰爭的反映。在當時的作品裡,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也許作者自己不曾覺察,在《科里奧蘭序曲》(一八〇七)內,有狂風暴雨在呼嘯,《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號)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熱情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一八〇四),俾斯麥曾經說過:「倘我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遠不竭。」曾任德國駐意大使的羅伯特·特·科伊德爾,著有《俾斯麥及其家庭》一書,一九〇一版。以上事實即引自該書。一八七〇年十月三十日,科伊德爾在凡爾賽的一架很壞的鋼琴上,為俾斯麥奏這支奏鳴曲。對於這件作品的最後一句,俾斯麥說:「這是整整一個人生的鬥爭與嚎慟。」他愛貝多芬甚於一切旁的音樂家,他常常說:「貝多芬最適合我的神經。」還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作品第七十三號,一八〇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壯烈的,仿佛有人馬奔突之勢。——而這也不足為怪。在貝多芬寫作品第二十六號奏鳴曲中的「英雄葬曲」時,比《英雄交響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謳歌的英雄,霍赫將軍,正戰死在萊茵河畔,他的紀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倫茨與波恩之間的山崗上,——即使當時貝多芬不曾知道這件事,但他在維也納也已目擊兩次革命的勝利。*按拿破崙曾攻陷維也納兩次。——霍赫為法國大革命時最純潔的軍人,為史所稱。一七九七年戰死科布倫茨附近。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當《菲岱里奧》*貝多芬的歌劇初次上演時,在座的便有法國軍佐。於蘭將軍,巴斯底獄的勝利者,住在洛布科維茲家裡,*洛氏為波希米亞世家,以武功稱。做着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受着他《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的題贈。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崙駐節在舍恩布倫。貝多芬的寓所離維也納的城堡頗近,拿破崙攻下維也納時曾炸毀城垣。一八〇九年六月二十六日,貝多芬致布賴特科普夫與埃泰爾兩齣版家書信中有言:「何等野蠻的生活,在我周圍多少的廢墟頹垣!只有鼓聲,喇叭聲,以及各種慘象!」一八〇九年有一個法國人在維也納見到他,保留着他的一幅肖像。這位法國人叫做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寫貝多芬寓所中凌亂的情形。他們一同談論着哲學、政治,特別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亞」。貝多芬幾乎決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邊的音樂院已在演奏他的交響曲,並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按舍恩布倫為一奧國鄉村,一八〇九年的維也納條約,即在此處簽訂。不久貝多芬便厭惡法國的征略者。但他對於法國人史詩般的狂熱,依舊很清楚地感覺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樣感覺的人,對於他這種行動與勝利的音樂決不能徹底了解。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曲》,不經過慣有的擬稿手續,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曲》。幸福在他眼前顯現了。一八〇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澤·特·布倫瑞克訂了婚。一七九六至九九年間,貝多芬在維也納認識了布倫瑞克一家。朱麗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澤的表姊妹。貝多芬有一個時期似乎也鍾情於特雷澤的姊妹約瑟菲娜,她後來嫁給戴姆伯爵,又再嫁給施塔克爾貝格男爵。關於布倫瑞克一家的詳細情形,可參看安德烈·特·海來西氏著《貝多芬及其不朽的愛人》一文,載一九一〇年五月一日及十五日的《巴黎雜誌》。她老早就愛上他。從貝多芬卜居維也納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為友,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跟着貝多芬學鋼琴時起,就愛他的。一八〇六年,他在他們匈牙利的馬爾托伐薩家裡作客,在那裡他們才相愛起來。關於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憶,還保存在特雷澤·特·布倫瑞克的一部分敘述里。她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在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面。先是他放平着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後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着,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秘的莊嚴的神氣,奏着賽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願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這首美麗的歌是在巴赫的夫人安娜·瑪格達蘭娜的手冊上的,原題為《喬瓦尼尼之歌》。有人疑非巴赫原作。

「母親和教士都已就寢;*按歐洲貴族家中,皆有教士供養。哥哥嚴肅地凝眸睇視着;我的心被他的歌和目光滲透了,感到生命的豐滿。——明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本歌劇。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停留在什麼地方,他總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過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純潔。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話里的孩子,只管撿取石子,而不看見路上美艷的鮮花……』一八〇六年五月,只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

這一年所寫的《第四交響曲》,是一朵精純的花,蘊藏着他一生比較平靜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說:「貝多芬那時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認識與愛好的東西,加以調和。」見諾爾著《貝多芬傳》。這是不錯的。同樣淵源於愛情的妥協精神,對他的舉動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影響。賽弗里德和格里爾巴策**賽弗里德(Ignaz

Von

Sey-fried,1776—1841)系奧地利音樂家;格里爾巴策(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為奧地利劇作家說他興致很好,心靈活躍,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對可厭的人也肯忍耐,穿着很講究;而且他巧妙地瞞着大家,甚至令人不覺得他耳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視之外。貝多芬是近視眼。賽弗里德說他的近視是痘症所致,使他從小就得戴眼鏡。近視使他的目光常有失神的樣子。一八二三——一八二四年間,他在書信中常抱怨他的眼睛使他受苦。在梅勒替他畫的肖像上,我們也可看到一種浪漫底克的風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貝多芬要博人歡心,並且知道已經博得人家歡心。猛獅在戀愛中:它的利爪藏起來了。但在他的眼睛深處,甚至在《第四交響曲》的幻夢與溫柔的情調之下,我們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氣,突發的憤怒。

這種深邃的和平並不持久;但愛情的美好的影響一直保存到一八一年。無疑是靠了這個影響貝多芬才獲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產生了最完滿的果實,例如那古典的悲劇:《第五交響曲》;——那夏日的神明的夢:《田園交響曲》(一八〇八)。把歌德的劇本《哀格蒙特》譜成的音樂是一八〇九年開始的。他也想製作《威廉·退爾》的音樂,但人家寧可請教別的作曲家。還有他自認為他奏鳴曲中最有力的,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感悟得來的:《熱情奏鳴曲》(一八〇七),為他題獻給特雷澤的。見貝多芬和申德勒的談話。申德勒問貝多芬:「你的D小調奏鳴曲和F小調奏鳴曲的內容究竟是什麼?」貝多芬答道:「請你讀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去吧!」貝多芬《第十七鋼琴奏鳴曲》(D小調,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別名《暴風雨奏鳴曲》即由此來。《第二十三鋼琴奏鳴曲》(F小調,作品第五十七號)的別名《熱情奏鳴曲》,是出版家克蘭茲所加,這首奏鳴曲創作於一八〇四至一八〇五年,一八〇七年出版,貝多芬把這首奏鳴曲題獻給特雷澤的哥哥弗蘭茨·馮·布倫瑞克伯爵。作品第七十八號的富於幻夢與神秘氣息的奏鳴曲(一八〇九),也是獻給特雷澤的。寫給「不朽的愛人」的一封沒有日期的信,所表現的他的愛情的熱烈,也不下於《熱情奏鳴曲》: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啊!不論我在哪裡,你總和我同在……當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像你的愛我一樣,但還要強得多……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念一齊奔向你,有時是快樂的,隨後是悲哀的,問着命運,問它是否還有接受我們的願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永遠!——噢,上帝!為何人們相愛時要分離呢?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憂苦的生活。你的愛使我同時成為最幸福和最苦惱的人。——安靜罷……安靜——愛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熱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淚對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別了!——噢!繼續愛我呀,——永勿誤解你親愛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遠是我們的。」見書信集第十五。

什麼神秘的理由,阻撓着這一對相愛的人的幸福?——也許是沒有財產,地位的不同。也許貝多芬對人家要他長時期的等待,要他把這段愛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許以他暴烈、多病、憤世嫉俗的性情,無形中使他的愛人受難,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絕望。——婚約毀了;然而兩人中間似乎沒有一個忘卻這段愛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特雷澤·特·布倫瑞克還愛着貝多芬。她死於一八六一年。*按她比貝多芬多活三十四年。

一八一六年時貝多芬說:「當我想到她時,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見到她時跳得一樣的劇烈。」同年,他製作六闋《獻給遙遠的愛人》的歌。他在筆記內寫道:「我一見到這個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濫起來,可是她並不在此,並不在我旁邊!」——特雷澤曾把她的肖像贈與貝多芬,題着:「給希有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這幅肖像至今還在波恩的貝多芬家。在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獨自擁抱着這幅肖像,哭着,高聲地自言自語着(這是他的習慣):「你這樣的美,這樣的偉大,和天使一樣!」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再進去,看見他在彈琴,便對他說:「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臉上全無可怕的氣色。」貝多芬答道:「因為我的好天使來訪問過我了。」——創傷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此世沒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裡才能找到你的朋友。」致格萊興施泰因書。書信集第三十一。

他在筆記上又寫着:「屈服,深深地向你的運命屈服:你不復能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為着旁人而存在;為你,只在你的藝術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給我勇氣讓我征服我自己!」

愛情把他遺棄了。一八一〇年,他重又變成孤獨;但光榮已經來到,他也顯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當盛年。*按貝多芬此時四十歲。他完全放縱他的暴烈與粗獷的性情,對於社會,對於習俗,對於旁人的意見,對一切都不顧慮。他還有什麼需要畏懼,需要敷衍?愛情,沒有了;野心,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歡樂,需要應用它,甚至濫用它。「力,這才是和尋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複不修邊幅,舉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權言所欲言,即對世間最大的人物亦然。「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麼優越的標記」,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寫的說話。他寫給G.D.李里奧的信中又道:「心是一切偉大的起點。」書信集一〇八。貝蒂娜·布倫塔諾那時看見他,說「沒有一個皇帝對於自己的力有他這樣堅強的意識」。*按貝系歌德的青年女友,貝母曾與歌德相愛;故貝成年後竭力追求歌德。貝對貝多芬備極崇拜,且對貝多芬音樂極有了解。貝兄克萊門斯(1778—1892)為德國浪漫派領袖之一。貝丈夫阿寧亦為有名詩人。她被他的威力懾服了,寫信給歌德時說道:「當我初次看見他時,整個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貝多芬使我忘記了世界,甚至忘記了你,噢,歌德!……我敢斷言這個人物遠遠地走在現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這句話是不錯的。」*按貝蒂娜寫此信時,約為一八〇八年,尚未滿二十九歲。此時貝多芬未滿四十歲,歌德年最長,已有六十歲左右。

歌德設法要認識貝多芬。一八一二年,終於他們在波希米亞的浴場特普利茲地方相遇,結果卻不很投機。貝多芬熱烈佩服着歌德的天才;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寫給貝蒂娜的信中說:「歌德的詩使我幸福。」一八〇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書信中也說:「歌德與席勒,是我在莪相與荷馬之外最心愛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貝多芬幼年的教育雖不完全,但他的文學口味極高。在他認為「偉大,莊嚴,D小調式的」歌德以外而看做高於歌德的,只有荷馬、普盧塔克、莎士比亞三人。在荷馬作品中,他最愛《奧德賽》。莎士比亞的德譯本是常在他手頭的,我們也知道莎士比亞的《科里奧蘭》和《暴風雨》被他多麼悲壯地在音樂上表現出來。至於普盧塔克,他和大革命時代的一般人一樣,受有很深的影響。古羅馬英雄布魯圖斯是他的英雄,這一點他和米開朗琪羅相似。他愛柏拉圖,夢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圖式的共和國建立起來。一八一九——二〇年間的談話冊內,他曾言:「蘇格拉底與耶穌是我的模範。」但他過於自由和過於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於傷害它。他曾敘述他們一同散步的情景,當時這位驕傲的共和黨人,把魏瑪大公的樞密參贊*按此系歌德官銜教訓了一頓,使歌德永遠不能原諒。

「君王與公卿盡可造成教授與機要參贊,盡可賞賜他們頭銜與勳章;但他們不能造成偉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臨庸俗社會的心靈;……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時,這般君侯貴胄應當感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路上遇見全體的皇族。*按系指奧國王室,特普利茲為當時避暑勝地,中歐各國的親王貴族麇集。我們遠遠里就已看見。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對他說盡我所有的話,不能使他再走一步。於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鈕子,背着手,往最密的人叢中撞去。親王與近臣密密層層;太子魯道夫*按系貝多芬的鋼琴學生對我脫帽;皇后先對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起計,我看着這隊人馬在歌德面前經過。他站在路邊上,深深地彎着腰,帽子拿在手裡。事後我大大地教訓了他一頓,毫不同他客氣。……」以上見貝多芬致貝蒂娜書。這些書信的真實性雖有人懷疑,但大體是準確的。

而歌德也沒有忘記。歌德寫信給策爾特說:「貝多芬不幸是一個倔強之極的人;他認為世界可憎,無疑是對的;但這並不能使世界對他和對旁人變得愉快些。我們應當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聾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麼事反對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麼事擁護貝多芬;對他的作品,甚至對他的姓氏,抱着絕對的緘默。骨子裡他是欽佩而且懼怕他的音樂:它使他騷亂。他怕它會使他喪失心靈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換來的。——年輕的門德爾松,於一八三〇年經過魏瑪,曾經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確曾參透歌德自稱為「騷亂而熱烈的靈魂」深處,那顆靈魂是被歌德用強有力的智慧鎮壓着的。門德爾松在信中說:「……他先是不願聽人提及貝多芬;但這是無可避免的,(*按門德爾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彈全部音樂史上的大作品,)他聽了《第五交響曲》的第一章後大為騷動。他竭力裝做鎮靜,和我說:『這毫不動人,不過令人驚異而已。』過了一會,他又道:『這是巨大的——*按歌德原詞是Grandiose,含有偉大或誇大的模稜兩可的意義,令人猜不透他這裡到底是頌讚(假如他的意思是「偉大」的話)還是貶抑(假如他的意思是「誇大」的話)——狂妄的,竟可說屋宇為之震動。』接着是晚膳,其間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們再提起貝多芬時,他開始詢問我,考問我。我明明看到貝多芬的音樂已經發生了效果……」*按策爾特為一平庸的音樂家,早年反對貝多芬甚烈,直到後來他遇見貝多芬時,為他的人格大為感動,對他的音樂也一變往昔的謾罵口吻,轉而為熱烈的頌揚。策氏為歌德一生至友,歌德早期對貝多芬的印象,大半受策氏誤解之影響,關於貝多芬與歌德近人頗多擅文討論。羅曼·羅蘭亦有《歌德與貝多芬》一書,一九三〇版。

《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便是這時代的作品,就是說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茲寫的:前者是節奏的大祭樂,後者是詼謔的交響曲,他在這兩件作品內也許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說的,最是「儘量」,那種快樂與狂亂的激動,出其不意的對比,使人錯愕的誇大的機智,巨人式的、使歌德與策爾特惶駭的爆發,見策爾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書,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爾特書:「是的,我也是用着驚愕的心情欽佩他。」一八一九年策爾特給歌德信中說:「人家說他瘋了。」使德國北部流行着一種說數,說《第七交響曲》是一個酒徒的作品。——不錯,是一個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產物。

他自己也說:「我是替人類釀製醇醪的酒神。是我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熱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納所說的,想在《第七交響曲》的終局內描寫一個酒神的慶祝會。這至少是貝多芬曾經想過的題目,因為他在筆記內曾經說到,尤其他在《第十交響曲》的計劃內提及。在這闋豪放的鄉村節會音樂中,我特別看到他佛蘭芒族的遺傳;同樣,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尚的國家,他的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淵源於他自身的血統。不論在哪一件作品裡,都沒有《第七交響曲》那麼坦白,那麼自由的力。這是無目的地,單為了娛樂而浪費着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條洋溢泛濫的河的歡樂。在《第八交響曲》內,力量固沒有這樣的誇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現出作者的特點,交融着悲劇與滑稽,力士般的剛強和兒童般的任性。和寫作這些作品同時,他在一八一一至一二年間在特普利茲認識一個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着相當溫柔的友誼,也許對這些作品不無影響。

一八一四年是貝多芬幸運的頂點。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看他做歐羅巴的光榮。他在慶祝會中非常活躍。親王們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說的,他聽任他們追逐。

他受着獨立戰爭的鼓動。在這種事故上和貝多芬大異的,是舒伯特的父親,在一八〇七年時寫了一闋應時的音樂,《獻給拿破崙大帝》,且在拿破崙御前親自指揮。*按拿破崙於一八一二年征俄敗歸後,一八一三年奧國興師討法,不久普魯士亦接踵而起,是即史家所謂獨立戰爭,亦稱解放戰爭。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闋《威靈頓之勝利交響曲》;一八一四年初,寫了一闋戰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許多君主前面指揮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節》;一八一五年,他為攻陷巴黎*按系指一八一四年三月奧德各邦聯軍攻入巴黎寫一首合唱:《大功告成》。這些應時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樂更能增加他的聲名。布萊修斯·赫弗爾依着弗朗索瓦·勒特龍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蘭茲·克萊因塑的臉型(Masque),活潑潑地表現出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面貌。獅子般的臉上,牙床緊咬着,刻畫着憤怒與苦惱的皺痕,但表現得最明顯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崙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戰爭里不像在音樂中那麼內行!否則我將戰敗他!」

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像他寫信給弗朗索瓦·特·布倫瑞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是在天空。」他在維也納會議時寫信給考卡說:「我不和你談我們的君王和王國,在我看來,思想之國是一切國家中最可愛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國中的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