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0章

賈行家

(七)死亡證明是一種小硬卡片,分別開給派出所和火葬場,名字和年齡已經用不了幾次了。停放七七的老禮多年不講,從快,連當日不過三天,程序清簡,喜喪或者家屬堅強,還可以摸兩宿麻將。多年沒有兩口子吵架上吊的事兒,幾乎沒人在這上挑理,頂多是兒媳為了遺產鬧喪。「後天直接來就行」,殯儀館很有信心地說,當然清楚你們都怎麼想的。

(八)告別大廳的一切,均可循環使用。日趨專業,沒什麼可指摘的。只有一處創新稍冒進,不和家屬商量,默哀音樂換成了女聲吟唱的卡通片《天空之城》主題曲。數收殮骨灰的進步最大,燒時規矩,分揀得也乾淨利索,小伙子戴着手套,快而輕鬆地邊放邊講解:請看,老人是完整地安坐在這裡面的。「欸你說咱媽那時候咋沒有這樣式的呢?淨拿個鐵畚斗亂懟,這個多好啊」,都稱讚進步。

(九)城裡的人情簡要提綱,核心是份子,份子到禮到,不出席也可以。出席的話,跟到殯儀館是一種情分,鞠個躬就走,有好看的女家屬拉拉手。跟到下葬是一種情分。一般關係並不參加吃飯,沒工夫,也不好吃。說是「蓋棺論定」,其實一把灰抓到匣子裡去,大家就已經覺得無所謂了。曾有潑天富貴的往生極樂,也不如個活着的窮漢。

(十)土葬嚴格說來是土木混合,和火葬折中的主意,是墓地下葬,比像本卷宗一樣待在牆上體面。入土為安,最好生前就置下,是個自慰,明年漲了怎麼辦——要不買倆,租一個出去?沒聽說過。其實也不能細想,那地皮不是你的,墓地的承租權有期限。和計劃生育一結合,將來誰管呢?

【餘文】在面對臨終者時,我曾感到尷尬:我沒有一個神祇可供祈求,也就沒有什麼關於去處的話來安慰將行者,又羞於就即將到來的大家都不明白的事情騙他們,展示悲傷只是自私而徒勞。和別人談起這個困擾,她說:她走了以後,我就想「是不是以後我想要死就可以死了?」

棄絕

【賓白】生死是智力以外的困擾,死如影子,因生而存在。也像窗外的事物,人站在生的這一邊,永遠朝向它,它在提醒一些我們無力理解的東西,只覺得被逼視,恐懼於遲早被捉拿,理不能勝情,惶惶終生。利生為善,對不欲生的,我們不及考慮周全,就由同理心判斷他們至少是錯了:

我小時候,有個老太太在居民院後的廢園裡上吊,她有很多理由尋死,於是就那樣做了。她那天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在雙腳懸空前,在臉上蒙上一塊乾淨的毛巾,以免嚇到第一個發現她的人。她在樹林裡掛了一夜,像個晃晃悠悠的新娘子。後來,並沒人禁止我們再到那裡去玩。她就是這樣溫順的鬼魂。

#抑鬱# 他已經習慣了「成功」的生活,擁有普通中年男人想擁有的雙倍,卻在剛滿四十一歲那年從高層公寓的露台上跳下。他的姐姐拍打着墓碑嚎啕大哭,百思不得其解:「你過得多好啊,你上這裡面幹啥啊?你個大傻逼。」他們回憶:唯一的反常之處是他執意把客廳刷成鮮紅色,顏色猙獰得像要淌下來。

(續)縣醫院的大夫說不清他得的是什麼病,就是這麼不吃不喝一點點兒耗死自己。村鄰說,就是憋屈,如果不是在我們這個破地方,怎麼會死人呢。拿出很厚的幾個本子,每面紙都用圓珠筆寫滿了細密的字:「寫了這麼多,是個有文化、有心思的人,如果不在我們這個破地方,怎麼會死呢?」那上面充滿了激烈的符號和黑硬的字,卻沒有一句話能讓人讀懂。

(再)第二次研究生考試結束,她沒有等待結果,在全家人都看電視時,輕飄飄地站起來走向陽台,像出門一樣跨出了窗戶,在悽厲的驚叫里,她回頭沖他們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告訴他們別擔心。

(又)周圍的人都覺得她只是為了吸引注意力,第四次自殺終於獲得基本成功。她二十五歲的健康軀體是優質的器官源,由於沒有腦死亡法,紅十字會和醫院的人焦急地等在病房外,彬彬有禮而又急切地和家屬商討價錢。

(五)十年前,他失去了工作,現在距離領取社保退休金還有十年。十年間,他的謀生嘗試逐個失敗,終於決心整天待在家裡。發病那天,他用十年的力量把家裡能摔碎的一切都仔細地摔碎了。治病花去了剩下的積蓄。清醒時,他把臉緊貼在膝蓋上,試圖從椅子裡陷進地下去。

(六)她本是個安靜敏感、並不惹眼的女孩。在網上,她的寫作清澈大膽、有早慧光芒,很快有了名氣,心中的自己也跟着強壯起來,於是離開了悶熱的邊陲小城去向上海。但那個強壯的女孩好像沒跟去,只有那個安靜敏感、並不惹眼的女孩孤身上路了。在被稱作魔都的巨城裡,她動手結束掉自己……「非如此不可麼?非如此不可。」

(七)她直撐到畢業,回了村里。爹媽不解:好不容易供出來的大學生就這麼廢了,整天頭沖里躺在炕上。抑鬱這詞兒沒聽過,這毛病在鄉下倒常有。總算有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願意要她,「好歹是個女人」。到那頭也是成天躺在炕上不下地。爹媽再不去了,看着醃心,人都抽抽了,那屋裡不見陽光,臭氣熏天的。轉念一想,也對不住那論着該叫姑爺的人。

【前腔】人們大概清楚了抑鬱症的機理,對抗起來互有勝負。最終仍輸掉的,被謹慎地表述為「選擇自己辭世」,這是遺憾的治療失敗。有位值得尊敬的翻譯者,是其中之一,我躊躇了很久該不該提到他的名字。對我而言,他是一個覺得世界沒什麼意思又為這個世界做了許多有意思的事情的人,一個或許是因為意識到生與死的邊界並非是這世界上最了不得的邊界的人。

【前腔】我對抑鬱症不了解。聽一位患者說,沒有經驗和耐心,不要自以為是地試圖勸解患者,像在公園手欠揪花似的,隨便過去捋幾把,適得其反,什麼用都沒有。他說,患者什麼道理不懂啊,好多人知道的都不比精神科醫生少,每天還是固定在拿那些事情折磨自己。在一天裡,他覺得天擦黑時感覺會好一點兒。我想,也許是黑夜要降臨了,很多事情沒法再壞了,也就放心了。

母親是他離家時瘋掉的,單位把她扔進精神病院,說是醫院,更像個垃圾場。他回城探親,就去醫院把母親接回家,在她表現得剛剛正常起來時,他的假期又到頭了,要把她送回去重新瘋掉。母親死於第五年,死於鋪天蓋地的歌聲里。

舅舅是全縣最有錢的人,所以舅舅終於在外面養了個女人讓包括舅媽在內的人都鬆了口氣。舅舅每次看到半身不遂都殘忍地說:「我有這麼一天,就直接讓誰都找不到我。」他腦血栓犯得突然,舅媽不管,那女人也不見了。舅舅能下地的第二天就消失在縣城的小小街頭,真的就再也沒人見到過他。

這人的行為殊不可解,查出來癌症,不治,雖然未必有多大希望,但哪有不試試的?何況有錢,開奧迪、住大房子,年紀又不大,有老婆孩子。讓去醫院也不去,讓吃中藥也不吃。一年多以後,人果然沒了,仍然誰都說不清為什麼,竟然沒人知道他的心思。

四十年前,他們夫婦逢人便說衰老是恥辱的,不打算活過七十五歲。每個人都說「你們的想法既幼稚又殘酷,到時候就會改變了」。退休十年後,他們在毫無徵兆的一個早上共同吞服了毒藥,扔下了幾個不知所措的子女。

只有不大的一點兒本錢,就守着大醫院開個小旅店好了。別的好將就,只要有冰箱就行,住店都是來看病的,要放藥。才知道這裡面的苦處:常有窮橫窮橫的人來硬住,不敢要錢。還有來鬧自殺的,好在發現得早,咽氣前送走了,否則髒了房子,沒法向房主交代。自殺的是個更可憐的小媳婦,連遺言和遺物都沒有,只給店裡寫了封道歉信。

鋼材低迷到三年頭上,老闆們扛不住了,互相擔保拆借的資金陸續斷裂。他是身家小的,所以先出事,原本熟識的債主不再講情面,市面上的錢只夠幾個裡面活一個。幾千萬大的窟窿,把一切都當賣了勉強堵得上,然後要從此兩手空空。不再是創業的年頭和歲數,懶了,想想一家老小,就撬開債主的車庫,把繩套搭在橫樑上,伸直脖子,看了進去。

她要解脫自己的病痛,其次要解脫沒有公開背棄她的男人。她不斷地寫遺書,直到人們誤以為她不會真的採取行動。除了她是如何把自己掛在暖氣管子上以外,沒有人對整件事情有異議。一切都合乎情理。在唯一沒有公開的遺書里,她以健康人所難以理解的感激之情要他一定要和那個女人好好地生活。

等到對面陽台上的居民支好了照相機和攝像機,那個女人開始跳樓了。她用雙手把自己懸掛在天台邊緣,用這種延緩作為對自己的最後憐惜,幾秒鐘後,手指鬆脫。她砸壞了二樓的遮陽棚,除了死以外,還斷了一條腿。幾百個圍觀者任由她在地上逐漸咽氣。她跳樓的原因——她的丈夫,在半小時後趕回,含糊地喊着什麼,有點兒像是悲傷。

【前腔】在空中的一瞬,腎上腺素大量分泌,神經異常敏銳,血湧向頭部,地面一幀幀靠近,這一剎那,據分析、據回憶,在感知中相當緩慢,會湧起許多念頭,完全有時間明白髮生了什麼,有時間感到後悔,「這便是我的死亡」。如果幸運或堅決,則只有柔軟的疲憊。觸地的剎那,會聽到聲音、感覺到麻木的溫熱,大腦已經無法傳遞強烈的疼痛,意識開始模糊,視線變紅,像變花的屏幕一樣定格、退出。

日本的財年在三月結束,厭世者在交接完公司事務後進入自殺旺季,以「我很抱歉」之姿態,選不麻煩別人的方式。自我驅逐還有一種:失業落榜或破產後,放棄原有身份,去往東京地圖不標名字的一個街區,住進那些沒有衛生間、網絡甚至窗子的出租屋,日夜沉默。所以有專門半夜幫人搬家的公司。這種蒸發者在兩次經濟危機里最多,如今每年增加十萬人。

【前腔】許多主動放棄生命的嘗試,最後「成功」了。發現時阻止他們,是人異於禽獸的「幾希」,即使知道是徒勞的。那麼,再進一步,出於善念,對他們加以強迫直至拘禁呢?我目前認為,一個人有權結束自己的生命,即便他是個精神醫學上的病人。我們試圖幫助他們回到利生的世界,但總不能靠切除額葉之類手段。我們不知道哪種痛苦更大,我們也不知道生命的全部含義。

酒精給俄羅斯帶來三分之一的死亡。一份退休金可以買十四瓶伏特加,夠正常酒癮的人支持一星期,含酒精的東西都向喉嚨里倒,防凍液、清潔劑、膠水,大哭大笑着倒下,醒過來再努力追求下次醉倒。最受歡迎的是種叫「山楂」的浴液,換成甲醇時,一座西伯利亞的小城,半個冬天就中毒死掉六十人,進入了緊急狀態。酗酒存在於寒冷和絕望之地,比如東北,不過我們很幸福,喝得起。

那個男人拎着一天的煙酒和熟食,在一群自己餵養的野貓的簇擁下回到家裡,打開電視機,徹夜不眠,年復一年。泡在浴缸里死去時剛滿三十六歲,連他媽也說不清他這些年的自戕方式是為了責備誰。(抄錄自@劉黃書)

古時候的自經像是種輔助現世的手段而非終局:打官司,拼出尋死(多是半夜堵門上吊),案件就要轉折,原本沒理也有理了。而今,戀愛受阻、孩子不聽話、和婆婆賭氣,是最常見的尋死理由,和古時差不多荒唐瑣碎,用的則是方便的農藥。另一樁異同,對古人相信的死後可化厲鬼討債,現在的人大多無感。這常讓有學識的人困惑:什麼樣的生活才導致如此隨便的死亡?

醫生一再警告:真想自殺,也千萬別喝農藥百草枯。它能徹底除掉雜草,也能將人的肺完全纖維化——先是消化道潰爛,然後慢慢喪失呼吸,到最後,每吐一口氣都伴有大口咳血,要這樣掙扎一個月,沒有任何治療和緩解辦法。他們只能按照職責,每天垂下頭來看莽撞的患者——失戀的小伙子、賭氣的女人,觀察他們恐懼而清醒的面孔上扭曲的哀告和求生欲望。只能把口罩向上拉一拉。

【餘文】這是「唯一嚴肅」的問題,卻缺少足夠的嚴肅回答。大多只是不堪其苦,或像不滿意電影而提前退場。極少數人,認定已發生或將發生的,不該出現在自己的生命里,比如最近都喜歡談論傅雷夫婦臨終的溫柔堅定——有清醒的辨識、熱烈的執着,可謂「殉」。勇敢的不生和勇敢的生,都是英雄主義,基於對自己生命的掌握和尊嚴。恕我刻薄,幾乎絕跡了。

【餘文】有的信仰認定人無權做這樣的裁處,自己的生而為人和所皈依奉行的,哪個重大,我不能討論這差別。我對尊嚴的領略比對虔誠多一些,他們直到那一刻之前,仍然擊節歌頌,說:「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昌耀《慈航》)

畸零

【賓白】憤世者說如今是「對好人太壞,對壞人太好」,照此說來,爭做壞人就成了混社會的要務。那麼怪人呢?畸零者不是「畸人」,也稱不上是獨自往還不與物通的「介」,只是歸不進類去的,是「不順南不順北」的人,近乎怪人。說他們怪,參照物是仗着人多而自詡的正常,怪人完全有權視世人皆不正常。人群對不可歸類的人和事,有天然的敵意:

她是團里最漂亮、最有天賦也最刻苦的一個,和那些如今出名、嫁了有錢人的朋友比,她的缺陷是除了跳舞和上帝什麼都不愛。至今仍然租別人的排練廳教課,跟得上的學員不多,收入不高。本地富婆都愛學能配《月亮之上》的舞,「這樣的給多少錢我都不教」。年輕已經過去了,她知道。下了課沒處去,披着件軍大衣胡亂睡在後台,心裡還是不肯卸妝的天鵝。

本地不是香港,也不是上海那樣的南方,「音響發燒友」是個沒精打采的群體,無榮耀可言,只是怪癖。誰管什麼石機膽機,手機不一樣放歌聽麼?他買了間房子,沒放女人,只有一張沙發,一隻馬桶,幾件他引以為豪的設備,聲音順着金子的電線流淌奔溢,匯成定位明確的形象站在他四周。心裡暗叫慚愧,不足為外人道。

都羨慕她行事皂白分明,不要別人為自己,也不為別人。不美,可不缺男人,嫌麻煩,欲望冒上來隨手從手機里搖一個。辭了高級主管去海島上當地陪,每年換個島,攢夠錢就去非洲。經歷過域外男人後笑:更不能找中國男人了!途中遇到度GAP★YEAR的白人孩子,見他們拉上風帽睡在路邊,邊啃白麵包邊咧嘴大笑,嘆息說「其實我也怕,只是忍着,不像這些孩子真不懂害怕」。

路邊兒上停着輛在縣城裡拉腳的塑料棚三輪車。但不是拉腳的,車裡堆着鍋碗行李,殼子上寫着八個大字「瀟灑後半生旅遊車」。車主是位老漢,正蹲在地攤上集中精力喝浮着紅油的豆腐腦,他已經穿過了兩個省,每天花費二十塊錢。有人聽了他的事,請他喝了一碗劣酒,立即高興起來,唱着從延邊學來的黃色小調,飛身跨上車座。

電台里有個午夜節目女主持,聲音像溫暖沼澤,有許多寂寞的人喜歡她。無故消失了一年多。她的同事說:「這個人有神經病,在辦公室和你親熱地說半天,全是撒謊,一句實話沒有,認識她這麼多年,不知道她家在哪兒,是哪裡的人,見一個人換一套話。現在她回來了,過一段還接着主持,有人愛聽啊。誰都看出來她生孩子去了,也不承認,真是的。」

他的夢想是一生跑完一百次馬拉松。在辦公室終日枯坐之餘,他為自己購置設備,做業餘的訓練,他的馬拉松沒有對手,沒有觀眾,在出差途中或是周末,用別人搞一夜情的興致來完成。他默默記着數,只有一次因為酒醉,靦腆而自豪地向別人談論過。

文學青年的舊時代,出版詩集和小說是個夢境,通向炫目的生活。投稿來的內容大多宏大蒼白,讓編輯煩不勝煩。他那時寫的小說只是自己的心事,近似私小說,寫好以後,找個打字社,花一筆錢,裝訂數冊,並不寄出,像小偷一樣前往縣新華書店,在文學類的書架上那些新銳名字中間摸索,分個縫隙出來,趁人不備,從懷裡掏出自己的著作塞進去。

「酒正使人人自遠」,他常記誦這些沒用的話,和身邊的人說不着,被人瞧不起。記到書里,是那時人痛苦吧,傳到如今,是時時的人都痛苦吧。注入杯子的聲音清澈,廉價烈酒的氣息潑辣。「顧影獨盡,忽然復醉」,刀子滑過咽喉時又想起來一句。

公共汽車上上來了一位女侏儒。不知道從哪裡買到的合身衣裙,巧妙地掩飾了雞胸,她的髮型經過精心修飾,神情坦然自信,以不能忽視的筆挺姿勢端坐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