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1章

賈行家

大學醫院日常很清淡,我表哥是校醫,問診只三句話:「你覺得是什麼病」,「你想吃點兒什麼藥」,「用不用轉院」,醫風民主。那也得值夜班。另一位校醫無聊時,愛在處方箋背面用鋼筆畫畫,不中不洋,很有格調,詩意呼之欲出,後來才知道,其兄就是畫家,這才能確實是血緣裡帶的。被文化圈發現,出版了畫集,成為話題。人在此時病倒,很快作了古。是段人如其畫的淡淡命運。

名校教授經常要接待證明出費馬大定理或推翻了相對論的來信來訪,有的攜帶着永動機的模型,他們或單純,或怪誕,生活落魄,神色堅定。日子久了,教授們厭煩了不見,雖然有些東西還挺有趣。有件事令他神傷:「文革」後的幾年,來了個五十歲的老鄉,沒吹大話,拍着包很厚的稿紙說「也不知道這叫什麼,就是覺得有點兒道理,你學問大,給看看」。看了幾日大驚,是粗具規模的微積分。

脊柱和後背骨節一按就一串噼啪作響的人,有點兒迷信盲人按摩師,覺得他們專注,按摩師五十來歲,在家營業。屋內四白落地,辣眼睛,因為屋頂的燈泡極亮,烤得屋裡的人影子都很淡。他不愛說話,有台電腦,總放着輕音樂。好像一個人住,東西都擺放得很整齊,他常用的依次排列在手邊。這是個在意別人怎麼看他的盲人。

我是生下來就聾。我明白聲音一直在我周圍。聾啞學校的老師教我震動、口型和手勢,但那是替代的聲音,還是想不出。要我打比方說,就像色盲看不到顏色,人測不出暗物質。我在夢裡猜過聲音是什麼,我看書時,腦子裡閃動的是顏色、手語、圖像和氣味兒。我也就不知道寂靜是什麼。我媽說做聾啞人也挺好,簡單,好多人倒霉、後悔,還不是因為會說話,世上沒什麼非聽不可的。

大學裡的愛情,大半隨分,畢業時多在默契中散場。偶爾看到有人像大魚的溯河洄游,欲執拗地回到某人身邊,同學們會詫異地祝福。他為了追趕遠走美國的學姐而留在北京,終日閉門背單詞。面簽時,一面收拾那堆沒來得及打開的材料,一面用苦練的口語叨叨:「你連材料都沒看,憑什麼說我有移民傾向。」

(續)美國學姐結婚的消息傳來,人人都不意外,他說,也知道會這樣。隨便地待在北京,不去上班,用準備出國的錢原地首付了房子,那是十多年前。聚會上,同學問:「不走對了吧,發了吧?」回答說:「都瘋了,中介說,八百萬。」神色黯淡,像說起一生中後悔的事兒。他的愛情,自此便只被當做房價催熟的財富傳奇而已。

我小時候相信畫電影海報的才是真正的畫家,能畫那麼大又那麼像。他在天氣好的時候,把梯子搬出來,醉醺醺地在影院後院爬上爬下。他的技藝神妙,不像別人要舉着樣稿反覆端詳,直接從一個角畫向另一個角,從任何部位起筆皆能畫完複雜的人物動作。總覺得他的心情是憤然的。後來老電影院關門了,待有新電影業時,影院只貼統一印刷的海報。

十五年前,這幫古怪孩子跟着個古怪中年,在租的單元房頂層里辦了本講歐美漫畫的雜誌,那時這題材比電子遊戲和搖滾樂還要冷僻。美術的手繪頗有才氣,文編的口語能直接電話採訪外國畫家,每一期都讓同業尊敬。工資則是時斷時續的。也不在乎,下班後還要接着把資料架上那幾本漫畫看完。這本停刊多年的雜誌是他們喜歡提及的回憶。

有VCD無互聯網的年代,青年人的視聽由路邊音像社打理,塑料袋包裹的盜版碟用長條紙盒子盛着,猜着買也猜着賣,反正都是十塊錢一部。有個店主能一眼看透顧客喜好,安靜委婉地推薦三級片武打片鬼片B級片,都是公認的經典邪典。對沉悶的文藝片也在行,熟知歐洲各大導的創作年表,評語諸如「牛逼」或「有點兒過」,和對三級片的態度一樣,反正都是十塊錢麼。

那時聽搖滾樂,要掏盡口袋裡的錢買當垃圾進口的打口。打口碟不如打口帶,磁帶斷了能接上。精神飢餓、精力過剩,跑遍全城,結識更多奇怪卑微的少年,在小窩點裡推理封套上的外文,像是參與了一場迷茫的鬥爭,像是預備陰謀顛覆點兒什麼。聽說我們那代人被稱作「打口青年」,算是一種(亞)文化現象。

擾民的東西里,裝修、大型狗、搖滾樂手。狗市在某條公交線路的盡頭,因為房租便宜,搖滾樂手也來了,只有行軍床和啤酒瓶子的排練室後面是苞米地。房東是鎮書記,仿照白宮修了個院子,車庫的租金近乎白送,我只能認為他喜歡看着頭髮像拖布一樣的小子從牆頭翻進翻出,喜歡聽收廢品的鼓聲和母豬臨終時的嚎叫。

(續)我們那些人甚至也沒幻想過有朝一日出名、發財或者僅僅是獲得個進錄音棚的合同之類的事兒,只是喜歡這麼過日子。演出都在遙遠的大學禮堂或球館,早晨就出發,餓着肚子等到下午,像放風一樣蹦到台上去,完全不知道從理論上說,演出是應該賣票的。

(再)這些玩琴的人幾乎是同時散去的,有到北京去撞無形的牆的,也有權當謀生手藝的,更多的是徹底改行,把這些年視為比黑社會還低端的羞恥。還有個人執意留在那時候,繼續寫憤怒含糊的歌詞,去外地漫遊,在地下通道里彈唱,真的飢餓,生滿凍瘡,居無定所,還偷閒生了孩子,貧困得使人難過。我在豆瓣上看過許多對他的誇獎,而我們這些認得他的人卻吝於讚賞。

(又)紀錄片裡,美國名樂隊巡演,設備數十噸計,坐改裝的巨大客車橫穿北美大陸,車前車後翻飛着骨肉皮。至於他們那渺小未遇的中國同行,偶爾獲得某地某酒吧幾乎是只管頓飯的邀請,還要苦惱於如何湊足哥幾個的動車票錢。有名的也好不到哪兒去,那誰他們這幾年挺紅的了,上個月來東北,在台上蹦足了仨鐘頭,下來發現後台空了,一兩萬的門票錢全叫人卷跑了。

有個吉他手隻身從葡萄牙來,帶了把自己裝的吉他,隨便在本地找了個小酒吧,百十人的場地。一個下午都在捏着啤酒罐玩桌面足球,時間到了,躍上台去,簡陋的音箱響徹金石之聲,五指間千軍萬馬,是頂尖的技藝。他只要幾千塊的報酬,懂行的說,這人在歐洲很是有名望。「回去給他們看照片:看,我還去過中國演出呢,多有意思啊。」

大概只有懷舊的人和看卡通片的小男孩才喜歡這種金屬樂:樂手們嚴肅地留着齊腰長發,認真地在歌詞裡探討吸血鬼、撒旦和基督的關係,視演奏為一種競技運動。那支樂隊是從德國來的,使用的卻是並不相鄰的意大利語。四條花臂膀大鬍子的陰沉大漢,都愛吃烤鴨。他們是業餘玩家,利用假期來中國演出,職業分別是養老院護工、工程師、幼兒園教師。

我常逛的計算機散件市場,西北角靠近廁所那裡有個遊戲機櫃檯,顧客都是精打細算的小孩兒,始終也沒有擴大規模開設分號。兩個合夥的男人,終日肩並肩地在一台當前最大的電視下打新上市的遊戲,招呼顧客時眼睛仍盯着屏幕,瞳孔和臉龐反射着彩色的光,手指仿佛不由自己控制一樣地痙攣。他倆已經這麼過了十幾年了,我很羨慕他們。

我的初中同桌畢業以後突然輟學了,聽說他得了一種精神病,見不得生人,怕和人說話,終日在家拉着窗簾玩電子遊戲。到了我們大學畢業以後,他還在過着那時候的日子,病好了一些,可以給遊戲機商店打一點兒工。我總是讚嘆,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病呢。

精神分裂患者自述:世界不是扭曲,而是單純,所以感知被越放越大,任何小事,放大了都很怕人,就像盯着一個字、一個人,使勁看進去,是不是就不認得了?我就是覺得有人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知道我沒道理被監控,但又實在有太多不能忽視的證據。你覺得可笑,但科學上來講,所有的人類都擁有一個可以隱藏現實並引導適應性行為的界面。

油畫家為了自己的作品有好結局,都會推薦去個難找的地址配畫框,囑咐過了中午去,上午不開門。門上也沒標誌,聞到氣味才知道找對了。裡頭是兩個乾淨的瘦老頭,一個在量畫框,一個在同樣認真地煮麵條。像是進來熟人一樣不招呼客人,等你開口。既不推薦,也不講價,端詳一會兒畫,邊走動邊說,「這畫就應該用這種框」。牆上有幾幅很精彩的畫,不是待取物品,是他倆的收藏。

學畫的大學生有地方畫畫就高興,何況還給點兒報酬。市政出錢,畫在河沿的牆上,要求寬泛,本地風景即可。可以隨意實踐熱愛的線條,高更的紅和梵高的黃,畫名勝、建築和校園,騎自行車來去,過了一個藝術家似的寒假。早晚散步的人時常停下來看。春天再去,有人故意在貼發票辦證廣告,用記號筆寫「某某到此一游」和「新年順氣發財」。

從圓明園到樹村,新來的畫家連宋莊也住不起了,去更偏遠的村莊落腳。他們的眼神固執清澈,對藝術各有成見,身後跟着潔白沉默的妻子或女友。很快,聚合成新的藝術家村落。村民們把屋子租給那幫畫畫的之後兼做他們的生意,比如入秋以後挨家挨戶地給他們生爐子。他們整天哆嗦着轉來轉去,像陷入絕望的蜘蛛,既沒一個會生爐子的,也沒一個想到可以學學的。

美術系畢業,應聘教小學生補習班,因為不加班。工資雖然低,也夠房租和一個人的吃用了。別處都要求照着樣子努力畫成一模一樣,到她這裡,發幾支筆,隨便,怎麼畫都好,她改得很慎重。有時給孩子看畢加索和草間彌生,見他們也在黑紙上點紅點,就說那是別人,你要畫自己相信的。她看到有幾個孩子的線條變得肯定和動人了,覺得做成了一件小事。

我有個格格不入的小學班主任,好像因家庭出身而加入了民主黨派,穿成套的裙裝,舉止確實是出身另一階級且一直沒改造過來的樣子。校長經常要她代擬報告和文稿,之後又恨她,因為她拿此事笑話校長,然而下次仍不得不求。她是唯一喜歡過我的老師,說小孩兒和作文就不該有樣板。聽說她多年後去郊區當校長,實踐她的教育主張,不留作業,興趣課,隨意寫作,因為家長們不在乎。

「覺得精神快要出問題,就離職,到城邊的山裡租個院子住。溪水像條小蛇,從院子中間流過,隨身帶包書,自己做飯漿洗,多睡覺。有一天沒關窗戶,被風翻書頁的聲音吵醒了,知道可以再堅持一段,就下山去。這些年一直這麼來來往往。」

某縣某鎮某村,有位農夫,利用好幾個冬季農閒寫了部半尺厚的長篇小說,很多描寫都是感人的。這種事兒以前常有,娛樂多了以後,逐漸少了,有幸被縣文聯發現上報,請市區作協名家來開研討會,借了會議室,每個人前面都擺個打印名字的粉紅色小牌牌。作者第一次見這玩意,悄悄拿起來看了又看。

大學城沒有搬到江北的時候,常去一家居民區裡的小書店,店裡的舊書不多卻精,古書版本好,譯作譯本好,小說口味一般,但歷史書的排列很專業。老闆是個壽眉斑白的老者,和顏悅色地和嘰嘰喳喳的小學生為了塊橡皮討價還價。一次聽他和來客談論牆裡面的大學,嘆息如今這學科沒有明白人了,才知道他過去是那裡的教授。

天翻地覆慨而慷,有翻過來的,就有覆過去的。比如曾在宿舍樓獨居的老太太,女工們只覺得同事多年,她對任何人的禮貌都周到,對事則很冷淡。向來不爭搶名利,有說不出的傲氣。改革了,無所謂了,才知道是前代貴人家的大小姐,名牌大學畢業,會說流利的外語。紛紛回憶軼事,想不起什麼來,只記得她工作服里的內衣是很貴的真絲,上海貨。

北京之大,大於世界,藏有許多有趣的人。他父親有名氣,留了筆遺產,便拿着去了美國,玩膩了,長在拉斯維加斯,愛一切賭法,越玩越壯,被揖讓進小廳,那筆原本花不完的錢不知不覺間透光了。那天,他認出挨着自己坐的是自幼崇拜的香港電影明星,總演賭神的。恍然覺悟,於是搭飛機回去,和個剛成年的女孩兒住在地壇附近的單元房,像退休的人一樣生活。

二十多年前,他曾是江浙一地首富,如果沿着這條路,弄地產、耍財技,本該出沒於各種排行榜和大會堂。但他一心要造汽車,中國人憑什麼造不了汽車?直至今日,國內也是發乎山寨止於外觀,連像樣的發動機還沒造出來。他那時卻總覺得就要成了,只差最後一點兒資金,直弄到徹底破產。有記者去採訪,還領着去看那堆生鏽廢鐵,「再給我三千萬,我就能造出成熟的車來」。

四十歲以前,他是城裡嶄露頭角的富翁。中間隔了場車禍,胸椎以下毫無知覺。如今他更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專事資本運營,號稱能調動百億,在京城裡有座大廈,過去他要低三下四去請託周旋的家鄉領導如今在前台候見。來客看到他輪椅里莫測高深的微笑,覺得置身於一部香港電影。對他而言,活着該有的東西還都堅硬地存在着。

他年輕浪蕩的那幾年,去易於結識女人的地方結識易於結識的女人,午夜時分帶回家,彼此利用一番。他還不純熟,總要再廝混幾天,像約會一樣吃飯、看電影,拖泥帶水。有個不大的女孩兒說自己做過小姐,現在跟個大十幾歲的男人住一起,真想要換個活法。醉後說喜歡蕭紅,特別特別喜歡,一邊讀一邊哭。他說「嗯嗯蕭紅是誰啊」,心裡一驚。

她對性有巨大的好奇,什麼都願意試試,也許是病吧,聽說過,隨便了,對她來說,這是觸手可及的冒險和收藏。不在單位裡面扯,以免陷入辦公室政治。她喜歡陌生人的隨機驚喜,喜歡車友會、驢友會、戶外那些心照不宣的活動,也喜歡手機上的新奇軟件。「就這樣漂着就很好啊」,她想。

「那我就和你說一次我媽吧。她不是她那個年代的人,她和我爸都在大學教書。後來和人私奔了,事先也沒跡象,那時候正忙着給右派平反呢,從此我就沒見過她。她和那男人到了天津,在高中教課,幾年後,被班上一個男學生用刀捅死了,情殺。」

【餘文】青史是個人主義的悲哀。堅定的自我和獨特的心思,都要被收進「仁義忠孝」之類範疇,像生豬打上個藍戳子才得上市。獨特的言行情緒,似乎沒有價值,只有失意的人才會留心——我沒有力量做怪人,只能說句怪話。我早就是久經考驗的小人了,對痴迷於制定正常標準的人物,心裡有多怕,嘴上就有多甜。

柔軟

【賓白】無論如何,人傾向於互相接近,需要釋放溫情,有的路,一個人沒法走。我們無力掌控的,也託付於愛,不願意再繼續追問,這使之成為沉重而歧義叢生的詞。那又是條堅硬的道路,道路上的人都是柔軟的:

滿七十那年,他說「太熱,分開睡吧」,就各自在兩個屋裡睡覺。風傳地震,年輕的人惶惶不可終日,有車的開到廣場上去露宿。他抱着被子去她屋裡,說「我在你這兒睡一宿吧」,她看了他一眼,往裡挪了挪。

十幾歲的男孩和女孩,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凌晨的台階上,談論並不了解的事物,月光像涼水一樣把他們洗了又洗。他們將永遠不再遇到這個夜晚。

我們這座城,三十年前更美麗一些,三十年前的青年人更單純地喜歡藝術和美,在周日帶着手風琴、兩張反覆聽過多次的唱片、散裝啤酒和簡單飲食,在一間狹小的宿舍里聚會,有時在晦澀的詩句中痛飲至次日凌晨。如今,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在了,剩下的仿佛忘了一樣絕口不提,他們聰明地懂得:孩子們不會相信他們年輕過。

畢業班隔壁是個高考補習班,本來和應屆生是互不來往的,但補習班上有個大五六歲的姑娘。從縣城來,考了多年聲樂,總差點兒什麼。對同學的親近是姑姑式的,男女生都叫她「民歌姐」。有天太陽好,她臉上明媚,說「姐給你們唱歌吧」,縱聲唱的是《走西口》,聲音讓她遠了,像磁帶而更真切,操場上每個人的心都打顫,她臉上的淚痕也是真的。

少年們七八歲上相識,在並不科學的專業訓練里結為同袍弟兄,一塊兒到各地集訓比賽,打架胡混,在突然而至的青春期,滿不在乎地揮灑緊繃的肉體。一個嚴肅地找來全伙弟兄宣布:「我好像,是喜歡男的。」「和你爸你媽說了沒?」「沒有。」「不想說就別說。」然後一切照舊,訓練廝混,偷偷摸摸地抽煙喝酒。

「我媽年輕守寡,獨自把我們姐弟五個都養成人,上學參軍成家,沒有送人、死掉一個。她沒抱屈過自己苦、數落對於我們多有恩將來要報答的話,遇到難過到沒有辦法的時候,逐個摸我們的頭,說『媽讓你們跟着我受苦,真是對不住你們』。從小到大,捨不得打一下。她現在八十多歲,還總和我們這麼說。」

春天的公園裡,很多花的顏色和氣味兒,下晚之後免票。有位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親熱地拉着他的姥姥或奶奶,在她耳邊說話,神情自在。他本來可以用那個晚上去拉着某個姑娘的手,所以我一直記着他。

菜市場上,攤販們的臉很少有舒展的時候,情緒、力氣和嗓子得勻到一大天裡慢慢消耗。只有守着燜爐烤饢的男人邊幹活邊跟着錄音機搖頭晃腦,含糊地唱幾句,能歌善舞的民族嘛。得個閒空,奔到後面,一個胳膊下面夾着一個洋人兒似的男孩兒出來玩耍,連他在內,三個嬉笑叫嚷的娃娃。這快樂極動人,使見到的人都感慨自己家裡怎麼就不這樣。

女人經過苦楚,臉上帶得出來。夜市上烤冷麵的年輕女人就是,烤冷麵也是窮吃食,因為腥辣而近乎葷,很受歡迎。女人自己推掛滿煤氣罐、鐵箅子、水桶的車來去,上下人行道時,旁邊賣炸雞塊的男人就幫一把。後來倆人開始偷空聊天,女人有了點兒笑容。過了一冬天,攤子合成一個,男人自己推上推下,女人叉腰看着,神色舒展了許多,雖然經過的苦楚永遠在臉上帶着。

幾年前的電視節目上。一個老漢準備下一輛塑料棚三輪摩托,拉上九十歲的老娘,出門去旅遊。住最便宜的旅店,用啤酒瓶子當擀麵杖包餃子,走了小半個中國,準備老太太死在哪裡就埋在哪裡。他們是兩個顧慮得很少的老人,是兩個輕易就做到了相愛的人。

也是電視節目上看到的。少女得了怪異的絕症,父親準備了兩輛自行車,辭職,帶她出門遠行,他們接受採訪時已經走了一年多,兩個人被各地的太陽曬得漆黑、健壯、沉默。據說女孩兒的病後來自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