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2章

賈行家



他們夫妻,丈夫是高個子,妻子要矮上近四十公分。女兒的個子當然不高,成年以後常怨毒地責問「你憑什麼娶個侏儒來連累後代」。當年,他在兵團的廣播站里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就開始瘋狂地想念她,不知羞恥地逢人便訴說。當得知她的個子只到自己胸前時,不是失望,而是鼓起了追求的勇氣。

她是幾條街上最漂亮的姑娘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兒女一點點兒長大也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等到大醫院的大夫搖搖頭問「怎麼才來?誰和你一起來的?」時,就要這麼畫句號了。她找來兒女囑咐,最後裝作開玩笑地說:「我死以後,你們可別由着你爹和別的女人瞎扯。」兒女也裝着笑。過了幾個月,想想孤老頭子的可憐,又特意叫來:「算了,到時候你們別管了。」

有一段時間,我終日待在醫院裡,不時地想辦法給「燒膛」的病人弄些冰塊,肯德基按照接近冷飲的價格成杯地賣給我,我覺得合理。後來我又走得遠了一點兒,麥當勞的一個姑娘問我是不是給那家醫院的病人的,「那就不要錢了,下次你帶個大的保溫桶來」。

止疼藥要拿着處方和空瓶子去藥局,每天兩次。出於間接的友情,有位素昧平生的人趕遠路送了幾盒嗎啡給我。包裝上嚇人地寫道「用於治療槍傷等劇烈疼痛」。「杜冷丁失效以後再用,先一次半支」,他說,隻字沒提所冒的風險。他馬上要坐夜車回去,家裡的玉米還沒有收,怕丟,只肯拿一罐啤酒路上喝。最後並沒有機會用上。

病房裡有位實習的小大夫,在本校讀研究生,不會有人送紅包給她。對很多情況都不知道該怎麼樣,只是熱心,喜歡把自己的煩惱講給家屬和病人聽,好像他們是她村上的鄰居。趁下午沒人的時候,她摟着位臨終的患者哭了一場,被那位阿姨安慰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以後,她會開始習慣這些事。

病房裡的胖丫頭護士,每兩個月去捐一次血小板。左胳膊出血,吸到機器里,提取出血小板,剩下的從右胳膊打回,一次倆小時。有個女醫生也常常去捐血。都是下了夜班去,要不是遇見,沒人知道。說是在病房裡看到病孩子可憐,不儘自己的所有幫幫他們,會不安的。(抄錄自@言之)

減掉四十斤,終於敢自拍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貼出去,一遍遍刷新下面的評論。新生開學,有家醫院聯繫她,有個患者通過骨髓庫和她的樣本配型成功了。見面時,醫生有點為難地說要做移植手術的話,需要您恢復到從前的體重。她想起剛買了夏天穿的裙子。說我可以儘快回到原來的體重。她想到那沒見過卻和自己有關聯的人。

快遞員打電話說「我等你回來」,我說用不着,「扔那兒就行」,他說一定等。過了十幾分鐘(恐怕要耽誤他兩個活兒),見到我,說「你和我叫一個名字,我一定看看你長什麼樣」,掏出胸卡來給我看。我羨慕他即興的快活。可惜我陰鬱寡歡,否則就該和他合張影,各自貼到微博微信之類的地方。

超市收銀台的女孩兒動作很慢,說話不敢看人,鼻尖上都是汗,主管不時過來查看,講解幾句。有不耐煩的就換條隊排。幾米外傳來一陣海豚似的叫,是個小女孩兒,飛舞着指頭沖她打手語,驕傲地指給領她來的中年女人,是來看她第一天正式上班的。女孩兒於是更慌亂,好不容易結完一個,沖她笑笑,回一個手語。

超市里,一個正在理貨的姑娘指着我購物車裡的幾袋零食問:這個你以前吃過麼?我搖搖頭。她向左右看看,對我悄聲說,如同我是她的好朋友:「你可千萬別買。我吃過,可難吃了呢!」

兩個女孩,一個穿西服背心梳短髮背頭,手拉手走在商業區的步行街里,面對面站住,短髮的女孩把嘴唇按在長發女孩的嘴上,然後羞澀而驕傲地四下看看,繼續拉起她的手走路。這興許是她們商量好今天一定要做成的事。

老闆娘和老闆抱怨:那個保安又捅了簍子,賠了人家好幾百,挺大的歲數,沒有眉眼高低,笨。你罵他,他就一副呆呆傻傻的窩囊表情,意思就是「罵吧,就這樣了」,罵得你都心累。可也是,媳婦早跑了,老家縣城有個上中學的兒子,一千八的工資,寄回去一千二。唉,就會一天三頓猛吃,那個能吃。完了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幹啥啥不行,真是氣人。要不……再留他干一年吧。

雇她看孩子的是個做生意的老闆,沒設過小陷阱來測試她偷不偷東西,女人不是這不吃那不吃,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做家務。都覺得難得遇上,就一直做了下來。孩子放暑假,她說:「讓我領回俺們農村去你們敢麼?」兩口子都笑說:「那有什麼不敢的,不一直都是你帶麼。」就上了火車,孩子終日在她家裡騎豬、上樹、下河撈魚,曬得黑瘦黑瘦。

她那個年紀,要是失戀了,世界就可以毀滅了。去了個陌生的城市,在街上失魂落魄地閒逛,遇到個男人,和她說了幾句,就領她回家了,她覺得隨便吧。男人和父母同住,兩個老人陪她閒聊,一起包餃子吃,要她陪老太太睡在裡間屋。第二天,全家送她上了回去的火車。到有自己的女兒時,她常想起那次的幸運,但找不到他們了。

幾年前,她最後坐了一次綠皮火車,擠在趟深夜的慢車裡,幾個進城打工的農民給她騰出靠窗的位置,講了一夜笑話。她發現他們笑的時候眼睛裡就只是笑,沒有觀察你,身上除了汗臭,還有泥土的氣味,只是不知道他們說的「拖拉機翅膀」是什麼,講故事的小伙子想了半天,說「拖拉機翅膀就是拖拉機的翅膀」。

大三的時候,有一天逃課去了鄉下的河邊玩。後來有個大嬸去了。她非常警惕地問我「在這兒幹啥」,「這沒什麼好玩兒的,趕緊走吧」。然後她半拖半抱地把我帶離了河邊。理由是「去年我就看見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在這兒轉悠……後來撈上來已經沒氣兒了」。我時常想起那個大嬸粗暴而蠻橫的溫暖,再沒有過。(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公共汽車上坐我前面的姑娘,只用根黑頭繩扎頭髮,穿略大的工裝衣裙,沒有首飾化妝,沒穿耳洞。側臉上的輪廓,是天工一時靈感,沒法復刻,近透明皮膚下透出淡藍血管。看窗外時,像第一次看見世界,叫人以為她是剛剛從哪裡來的。這個形象既被最大簡化又極其豐富,我對她一無所知,卻像坐在教堂里。

每條街巷裡弄,每個村落,每間工廠學校,都曾有過很美的女人,像許多短促的事物,來不及被幾個人知道。那時照相是特殊開銷,是儀式,有時幾年都難得留一張。我們偶爾看到張舊照,被裡面明艷如昨的女人震驚到,她們穿過年月,衝着時間外面笑着,焉知未來的少女,可以隨意給自己拍照,隨意修改,供千萬里外的人隨意翻看。

【前腔】有許多常見的奇蹟。比如美好的女子,遠遠看到,心生感激。也有絕望,不是與我無關——美不必與我有關,而是轉瞬即逝,令人徒呼奈何。美的人時時都有,未見得能趕上得以舒展使人仰望其美的年代。誰都可以攬手機自拍,真是僥倖,有人笑話她們並不如自己想的美,這不必要,甚至錯了。美既不是交流也是最深切的交流。

「那年,在個門票便宜的園林里,你懷抱熟睡孩子坐在遊廊上,遊廊通向假山,風在竹林里忽然響成一片,帶着南方花木的氣味兒穿過池塘。你說着什麼,我沒有聽清,剛開始為了這時刻轉瞬即逝而難過,就看見一片葉子從你背後落了下來。」

【餘文】這一題目下如此單薄,我是多麼愚鈍不幸的人啊。人向上跳,跳過智力,又越過情感,直至跳進覺悟者的行列,也就不再是人了。我總以為智力的交流不如情感的相通,那些能坦然接受心靈或溫熱或劇烈震顫的人,才擁有我瞻望的幸福。也只有他們才能清楚:人的心靈是為了迎接哪幾個時刻而來到世上的。

活物

【賓白】無休止的生命在自然里流轉爭奪,從不停頓,沒有寬容,每個生靈都下了同樣偉大也同樣虛無的賭注,這景象瑰麗偉大。人不需要「敬畏」或「保護」自然,這是兩個自以為是的詞,自然到了適當的時候,會讓這個略進化了一點兒就自命靈長的物種消失,就像沒來過世間一樣乾淨,就像之前之後難以計數的其他物種,從不停頓,沒有寬容:

作為山神的老虎靠眼睛殺死獵物,爪牙完成的是最後動作。走獸或人,見到它的背影時還來得及逃走,一旦看到預備捕殺的眼睛,就會呆若木雞。棲息在密林深處的老虎,只有它允許時你才能走近。否則,遠在幾十米外,就會感到不可名狀的恐怖遍及全身。山民們這樣傳說。

作為山神的老虎與森林融為一體,常常一連幾個小時專注諦聽地下或空中的聲音,一動不動地觀測天象,它們能準確地預知氣候和風向,觀測群星擲下的標槍。因為超出人類的感官和敏捷,它被認為和幽靈有某種關聯。

猛獸用氣味兒和痕跡劃定自己區域是為了迴避相遇,當熊和老虎同時出現在溪水邊時,肌肉緊繃,避免眼神的直接接觸,各自小心退開。他們比任何殺手都要精明冷靜,只有確信無法迴避爭鬥或能致對方於死地時才發動攻擊。熊瞎子和東北虎打架的事兒,在山民中傳說了數輩:持續數個晝夜,熊在死前,拔掉了附近上百棵小樹。

山上真有熊瞎子,他說。——你見過麼,有人見過麼?——沒人見過,不用見過,十年前我大爺上山,遇到熊瞎子,熊瞎子把他疊成三截坐在屁股底下,找到的屍首被疊得方方正正,像個軍訓之後的被窩,不是熊瞎子,誰能把人弄成那樣?

勇敢的獵手狩獵林地深處形單影隻的老虎,更膽大的獵手敢打野豬。公豬的厚皮外面裹了層堅硬的松樹油,普通槍彈無法穿透,只能愈發激怒這些脾氣火爆的龐大幽靈,當它們點燃兩隻憤怒的小眼兒像輛坦克一樣筆直狂奔而來時,時速和死亡一樣。最瘋狂的獵手才敢打雄野豬。

他自幼靈異,童年時候,有好幾次半夜從炕上消失,全村人到後山上搜尋,在樹林裡找到,遠處月下,蹲着只泛着銀光的狐狸。老人說:那是渡劫的狐仙,這孩子將來得出息得沒邊兒啊,可惜我看不到了。村里人覺得老人的預言成真了:如今,他開了個挺大挺大的養雞場。

山間跑來跑去的公雞平日就威風凜凜,再吃過蜈蚣一類毒蟲,相貌性情更是大變,尾羽艷麗欲滴,冠子漲紅肥大,像加了冠冕,眼神日益癲狂,戰略上藐視一切人畜,見到就追上去亂啄一氣,所向披靡,沒人再敢視其為雞公煲的材料。傳聞吃過蜈蚣的公雞能辟邪,陰魂野鬼不侵。野外生長的萬物,總有不可捉摸或頭頭是道的神秘。

松鼠是樹林裡最忙碌的動物,從秋季開始挑選松子儲備在樹洞裡。村中的懶漢會在入冬前去挖松鼠的存糧,每個洞裡可得一小盆。松鼠在樹上目睹着慢悠悠的搶劫,不停尖叫,在人離去以後,它們選擇一個合適的樹杈,把自己吊死在上面。

某地盛產林蛙,母蛙十塊錢一隻,上屜蒸,滿肚子的籽,很補,油最為昂貴。能人在林地下沿承包一條河溝,掛牌為林蛙養殖場,林蛙難養,他們也不養,到城裡的市場上賣時都說是養殖的,免得罰款,其實就是野生的。入了捕蛙季節,夜裡在河邊鋪開塑料膜,兩頭一卷,兜起來無數準備下河的蛙。問他們吃不吃,說不吃,林蛙有寄生蟲,消化不了。但城裡人「認」,覺得很補。

幾個城裡人在半路上遇到兩條髒乎乎的大狗,沉默地、不緊不慢地跟着他們,年紀小、有愛心的姑娘時時回頭招招手,逗弄它們,村口的人看見了說:城裡人真他媽虎逼啊,逗狼玩呢,你看,那條瞎了一隻眼的老狼和它白鼻子的老伴兒,是在等她們誰落在最後好吃了她呢。

【前腔】動物學者說:智力發達的動物不會輕易致同類於死命,狼會克制怒氣,不咬穿另一條狼的喉嚨,而落敗者,照發展出來的種族禁忌,會主動以示弱來求饒。這習性在狗身上依舊能觀察出來。人類操作殺傷武器時並沒有類似約束。

南方山中多蛇蟒,當地人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都很熟悉它們的修煉進程,如何進化為蛟,怎樣能夠成龍,要經過怎樣手續、找誰去辦,總之是很不容易。所以,如果路上遇到,要喊「小龍」,意思是祝願和討好,與見到中青年女性一律叫「美女」

同理,惠而不費。我畏蛇如……沒法找喻體,因為萬事萬物中最怕蛇,所以肯定執行不了這情商,也是因為嫌累。

江對岸有座「東北虎林園」,這座大公園二三十年裡繁育了幾百頭長壽溫柔的老虎,他們三五成群,像群母雞一樣和充當奶媽的狗、充當嬉戲對象的牛混跡雜處,徒具獨霸千里的先輩血統。但翻牆進入的醉鬼總會被立刻咬死,人在虎面前過於渺小。園中有座冷庫里,積壓了上百具虎屍,或壽終或斗死或病故,有的被切割成若干塊兒,只有堵而無法疏,誰也不敢拍板該如何處理。

動物園的下午,一頭老虎在水泥假山下長嘯了一聲,遠處鐵籠子裡拼命轉圈的白狼收住腳步,垂下頭抖動着哀嚎。除了懶洋洋的熊瞎子,附近的所有動物均噤若寒蟬,包括我們這些穿着羽絨服的裸猿。

陽溝邊,有個小小的飯店,半截在地下,都傳得很神,說裡面什麼都能吃到,來吃的人都不得了,去年才悄悄關了。陽溝附近,常有離奇的棄物,最怪的一次,清潔工在排污河邊兒上撿到了只黑熊的頭。

當她負擔不了收養的一百多條流浪狗時,決定對那些狗實施安樂死,在社會新聞里,她成了個活靈活現的魔鬼。很多年後才知道,那是動物收容業的標準流程。「我想它們死得有些尊嚴,每一條死去的狗都是埋葬的,好過當街打死或者送上餐桌。」她把自己對生存的理解賦予了那些狗。

一幫南方人在公園角上租了塊地方,主要給馬戲團馴猴子狗熊,加上兩隻體弱多病的老虎,同時號稱動物園,賣幾張門票給閒人作為補貼。馴獸的都是少年,我覺得他們的生活離奇,常去看,一頭熊從蹣跚學步到能騎自行車,很殘酷。我看那些熊長得越高大就越畏懼這幾個瘦小的人,不敢看他們的眼睛。聽說,動物必須知道在族群里的地位,引導生存策略,覺得像是懂了點兒什麼道理似的。

【前腔】你去看猴子吧,看幾天,就明白社會是怎麼來的了,一定會信進化論。猴子是很討厭的動物,人格化的話,是群沒希望的小人。要是馬、是象,哪怕是鬣狗進化成智慧動物,都會更有「人性」,也可能只有猴子這種卑劣有小聰明的物種才進化。猴王確實威風,表面上一點兒都不幽默,好認,猴王是不理遊客的,走起來龍驤虎視,看它,也就知道帝王都是什麼變的了。

兩道牆形成的屋角,和其他普通的三角形蛛網不同,四根絲線繃滿了一張孤獨、完美的網,精確的線條構成的十幾個同心圓,在塵埃里閃閃發光,富於彈性。網上沒有昆蟲,只有一隻死去多時已經乾癟透明的蜘蛛。

大院的門洞頂上有兩個燕子窩。燕子會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從遠處飛來,像顆優雅的子彈一樣準確地射進只能容身的洞口。大概再無公德的人也覺得不該去侵擾燕子。在燕子該飛到南方的一天,院門口的地上有一團被車輪碾平的黑毛骨血,是燕子的屍體。

有種說法,人養什麼久了就和這東西心意相通,信的人不少。花會報喜,養花的人沒了,也會跟着枯萎。他們同事裡有個愛養魚的,做事業的架勢,很大一座海景缸子,裡面都是盈尺長的赤紅金黃凶魚,吃牛肉,很名貴,自然也嬌氣。人突發腦溢血,沒救過來。魚第二天全死了,不信邪不行。家屬大概很恨這些魚,送給他們,從食堂借鍋燉了,香氣四溢,都是蒜瓣肉,入口即化。

魚的世界,越看越怕。忽閃着舞裙一樣的鰭和尾巴的,最凶,無論如何,容不下另一個。第二天就浮上半條來,趴在缸底負責清潔的「清道夫」也跟着吃殘屍,先啃肚皮。有種小魚,五光十色,孩子們喜歡,成袋子地買回,每天都少幾條,又見不到死魚,直到只剩下一條又粗又壯的。

【前腔】他有個狹長的大魚缸,養些小小的、不值錢的魚,他說:都說魚的記憶只有幾秒鐘,魚缸夠大的話,在它們游到盡頭前就會忘了來的地方,就會覺得自己的一生充滿了新奇和挑戰,是雞湯吧?也沒準兒,就這麼大的地方、這麼點事兒,記也沒什麼好記的。你說,魚為什麼和人一樣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