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3章
賈行家
市政每隔兩年重置一次馬路隔離帶,每隔兩年取消一次,每隔五年設置一次居民區垃圾桶,每隔五年取消一次,螺旋式低水平盤整。這次的垃圾箱德澤野貓,成群肥壯的野貓和新入伙的家貓突然多了起來,而且日益不怕人。有隻剽悍的黑貓趴在垃圾箱上盯着我,在對視時,我們覺得彼此想的都一樣:「為什麼他是他,我是我?」
樓下有對母子白貓,小貓是初夏生的,起初住在蔬菜店,因為犯錯,被趕了出來,但不敢走遠,縮在街角里靠可憐維生。旁邊還有隻無關的半歲黑貓。貓性獨,怕也是強悍的才可以獨,這紮起堆來的三隻,都不懂戒備,肚皮朝天地任人撫摸,估計均活不到冬天。這幾天,母子白貓消失了。黑的突然像野貓一樣目光冰冷,充滿警惕,有希望了,這真是進入深秋的一個星期。
氣溫驟降十度,水汽在人行道上結下層白霜,人人都縮着脖子趕路,領口噴出大團白氣,腦門被凍得生疼。本來不敢上街的野貓竄了出來,緊張地貼着牆根跑,不再節省體力,瘋狂地從一個垃圾桶去往下一個垃圾桶,清楚地知道:天黑前,找不到一口吃的、一個暖和的棲身之處,就會死。
附近有條既丑又老的野狗,二尺來長,毛掉了一半,露着大片噁心的癬,曾經是條黃狗。幾年前出現在這一帶時,右前腿就是瘸的,像奧運火炬似的舉在胸前。這幾個冬天都長,每回猜它已經在某個角落被凍成塊冰時,就又能見它勤奮地翻垃圾箱。春天的街頭,它趴在一條差不多髒的母狗背上搖頭擺尾,黑亮小眼兒里閃着我們所謂的生命禮讚。
被導航騙進條爛路,只容一車,兩頭堆着建築垃圾和廢麵包車,坑越來越難躲,最後變成片莫測的泥沼,盡頭上是個封閉工地,倒鏡里有輛閃着雙閃的大卡車越變越大。焦躁之際,見兩隻貓追逐着從路基上跑過,小的那隻揀了塊乾燥的紙殼緩緩臥倒,大的得意地趴了上去,熟練地叼起其脖頸上的皮。暮春降臨了。
小廣場上有幫遛狗的女人,各自抱着寵物時像章回小說里的淫婦般心肝寶貝地亂叫,湊在一起是群比拼孩子的驕傲母親。她們有時候玩這麼個遊戲,放各自的愛犬去追逐野貓,笑嘻嘻地欣賞驚恐的貓爬到柳樹尖上炸着毛驚叫。
愛心者救助動物的最有名舉動是在高速公路上劫販狗車,還有北上收購整火車皮的貓賣到廣州的。兩派意見碰撞,罵得很激烈。我看市場裡殺狗,都是大型犬,用帶繩套的棍子拉出來,長柄鐵錘瞄準後腦,一個起落,一兩分鐘就處理一條,下一隻狗就在旁邊看着等着,表情馴順麻木。
小服裝店有條黑泰迪,鬚髮皆白,已經成了灰狗,不似這個品種,安靜得像只烏龜,我觀察是已經小腦萎縮了。竟丟了。監控里得到個長發女人的背影,不僅巨額懸賞,而且本地某報當成個事情連續報道,連求人帶花錢,大費周章。幾天後,偷狗人迫於大打找狗的人民戰爭之高壓,托人悄悄送狗回來,解釋說自己精神不正常,鄰居和同好們來道賀。再出去,或牽或抱,須臾不可離。
【前腔】惜春行樂莫辭頻,然而芳春厭老人。人不是狗,所以不嫌棄狗的老態,人是人,從生物本能畏懼自己衰老、厭棄衰老的同類,所以需要樹立社會道德和規則矯正。人老了,若能化身成貓狗一類寵物,哪怕變條魚,也不壞,出門更方便,省得遭還沒老的人的白眼。我到了該變貓狗的時候,希望連記憶和智力也都可以不要。這樣一來,我丟了,也有人登報找我。
城外有鬥狗,也賣票也開盤口。我一個有暴力傾向的朋友拉我去,到了岔路口,換鋪着紅氈子的高級拖拉機,穿過農田進到個大莊稼院裡,看台上已支起遮陽棚。那些狗更像野獸,短腿方頭闊口,嘴角淌着涎水,生着亡命徒的三角眼。被棍子趕進獸籠就飛快地撞在一起,尋找彼此的喉嚨。牽出條溫和的大丹,頃刻被這些凶狗咬得半死,看客嘴裡連連說不忍,眼裡放着光。
舊時江南村莊,殺豬前有儀式:請死到臨頭的年豬吃頓羊架子熬煮的豬食,中有腔骨和整個的羊頭,取「一年有頭有尾」的彩頭。豬盡力吃過一氣,相當滿意,任由人扛扛抬抬,直到被一刀殺翻。不似今日:雖然也算「綠色養殖」,但一路嘶吼掙扎至殺場,折騰掉的膘,算下來,也不比副羊架子便宜多少。且沒了人豬間若隱若現的文質彬彬。醃肉或炒筍吃,總覺得較昔日的味道要酸澀些。
「要取貉子和貂的皮,得先用棒子和電棍打死再剝,腿上開個口,一扒就一張。活剝怎麼剝?擰來擰去的,你能扒下來啊?肉啊?肉不中吃,反正無聊了,也能烤一個下酒。有收的,一車都沒幾個錢,不知道是不是真拉去做羊肉串了。對什麼動物有感情,主要根據人的需要,和動物自己沒關係。你離得遠,牛切成牛排還覺得怪好看吧,你見過屠夫殺牛麼?」
殺豬是歡快的,屠夫趕着挨家去殺,走到村東頭,村西頭已經燉上了。殺牛不是,是站着殺,血嘩啦一聲傾瀉到地上,牛還沒死,帶着劇傷晃着原來是脖子的地方,眼神還那樣,不凶,只是喘不上氣似的瞪着。殺牛就像殺認識的人,都被它瞪得難受,連屠夫都不大得勁。屠宰場把牛收走電擊,文明多了。豬血不會浪費,順溝流進槽子,見過那槽子的,以後都不吃血腸了。
森林深處有個二戰時遺棄的蘇聯地堡,探訪者在下面發現了億萬螞蟻死屍,抬頭看,石壁頂裂了個倒漏斗的洞,螞蟻是從那裡漏下來的,已經持續數十年:沒有蟻后,沒有族群,沒有食物和光,它們在這裡打轉,能找到些蝙蝠糞便果腹,可以活月余,工蟻的本性和集體意識,使它們在死亡前仍然努力築巢。
【餘文】人類學、動物學家在森林裡研究猩猩,發現這些靈長四五年間的族群變遷,宛如人類的一次血腥朝代。認出來人類社會起源;隨後,又察覺到猩猩的「進化」和殺戮,似乎源自他們的干涉性研究。起初,動物們還互相明白,你跑我就追,誰也不生誰的氣,用不到複雜言語,沾染了人類才矛盾:先被擾亂、後被屠殺、再被保護,越是保護越難生存,到處都是鎖鏈和籠子。如今,似乎只有牧民和動物的長久相處還算坦誠,從生到屠,都目的單純,都理所當然。
活法
【賓白】「認識你自己」。希臘古人口中的「認識」含義多端:國王認識正義,婦道認識貞潔,獨眼巨人認識狂暴,英雄再認識憤怒,既是宿命又是本性。先得到認識,還是先成為國王呢?這詞好像是土語(我搬家時把幾套字典全扔了,決心永遠當半文盲),如「人各有活法」,究竟表示自由的觀念和「認識」值得尊重,還是嘆息沒奈何?自由與尊重是沉重概念,那就算是後者吧:
小足療館的經營者是個過氣流氓。員工是兩個老得讓人不好意思再稱之為「小姐」的女人,她倆下午趿拉着拖鞋,帶着剛睡醒的痴呆神情看隔壁小鋪蒸包子,晚上打開通紅的管兒燈做長途汽車司機的生意。隔幾個月,她們半裸着被帶走一次,黎明以前罵罵咧咧地回來。第二天傍晚,兩個女人又並肩出來,看蒸包子。
郊區的池塘野甸,加道籬笆成了個公園,市里人開車進去,釣魚野餐照相。一隊攝影的落下個女孩,一看就是職業模特,十八九歲,索性不追了,提着高跟鞋,拎着長裙下擺,坐在台階上看幾個小男孩兒撈魚,和他們嘰嘰喳喳嬉笑打鬧,像更小了幾歲。兩個月後,我在大廣告牌上看到那天的相片已經製成了廣告,她在裡面是妖冶魅人的姿色。
日頭高,江堤上都是支帳篷燒烤的,兩個在煙霧裡干坐着的四五十歲男人是從清晨直翹首到正午的。天可憐見,總算來了兩個較他倆略年輕的女子。慌忙寒暄,互相介紹、從速進入調笑,男人開始支帳篷,生爐子,一棒棒地穩好啤酒。旁人嘀咕:「對啊,等自己媳婦不帶這麼等的。」中年萬事難,諸多不得已,才擠出這點兒餘潤。有人看着沒意思的,有人愛若性命。
一個科室里十幾年,雖是上下級,偶有「表態」上的齟齬,也是朋友,對方中年猝死,按規格辦的喪事,單位清早發車,像去趕一場電影。他頗傷感,但不便多表露,流淚不得體,連家屬都沒流淚嘛。回來的路上聽人議論,已全是死者家的尷尬事和玩笑了,回辦公室,沏了杯茶,裁了張窄紙條貼在電話表上,蓋住死者的名字。
以前,他在大學裡教課。來坐辦公室,每日提暖壺接水,拖地板,看誰都仿佛胸無點墨,不平漸溢於外,攤開大報寫大字,碑體法書,筆筆有來歷。有人在食堂悄悄說:「你這樣不好,你沒見原來副主任也練練鋼筆字,你這樣一來他就不練了。」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立刻不安起來,從此老老實實灑掃打水。
安全退休是福分,但也不盼着這天。想着單位能「返聘」,哪怕有企業雇去當顧問。但總有那麼一天,要自己裝修間辦公室,老闆台沖大門,每天上午批閱報刊,畫圈,表同意與否意。給單位去個電話,問問怎麼把「組織關係」遷到社區,一年能省好幾百呢。
#街頭#小時候上公共浴池,當時文身方艾未興,胸前文下山虎的早已叫大小地主們(著名地痞名號)打服,後背文出海龍的剛被雷子抓走,只是三頭肌上瑟縮着的一小團刺青,歪歪扭扭,仿佛就是自己用另一隻手刻上去的,字樣除了「孝」就是「忍」,還有旁邊畫把小刀的。我還以為這是說明他們在這些方面做得好呢,其實人家的意思是表白做得不好:「我這人,就是不能忍,你看……是吧?」
(續)流氓們在兩場鬥毆之間,盤踞在大院裡最好的一塊樹蔭下抽煙吹牛。用鐵鏈和鋼筋研製兇器,用尊敬的口吻談論被軍刺扎出來的可怕傷口。對這幫玩意兒,大人們半是嫌惡半是畏懼,也有另一種說法:他們多少有件好處,略有名號的流氓,打架自打架,但不威脅對方家裡人,追到門口就不再追啦,絕不砸人家窗戶,叫陣時不會辱及父母。小孩子問:「這算什麼好?」「唉,你哪明白,這已經很好啦。」
(再)他轉業回來,先和舊日夥伴浪蕩了幾年,然後頂着個簡單的頭腦,揮舞着結實的四肢朝發達地區惡狠狠地走了。上海見過一面,在給另一個東北老闆看場子,一個月工資夠我們交兩年的大學學費,在嵌滿鏡子的走廊里,不少女服務員沖他拋媚眼。他擺出許文強的姿態說:「還是上學好,我不知道哪天就讓人半夜堵胡同里削死了。」
(又)再見是在北京,新戒完毒,還是齁瘦。還伺候那個老闆,管放賬和收賬,漲了工錢,因為替老闆擋過一刀。有套房子,是從近郊農民手裡買的,交了錢沒有憑證,「好像沒人敢忽悠我吧」。非要領着我玩兒,結果是跟着他挨家要賬。也像銀行一樣上門審核抵押物。從一家出來給下級打電話:「操你媽。那家就四個牆犄角和炕上的一個老頭,到時候怎麼收?你能去嚇唬老頭兒啊?」
(五)地痞在街頭叱咤幾年,之後去服刑、成家、謀求生計,剛離開,更殘忍健碩的少年就從地里冒出來,發明新的黑話,劃定新的勢力。老痞子要是走運,爭勇鬥狠的名頭和事跡會漸漸被忘掉。否則,多年後會被滿臉生動蠢相的晚輩訪到:「你過去不是最狠麼?」縱然百般求饒,也得在街口上跪半天。連鄰居都不忍看:唉,都四五十的人了。早先那一臉橫肉現在成了浮腫的可憐相。
「床位」大約每個月二百塊,單元房隔成斗室,擺兩張上下鋪,按性別分租四個人。她剛到城裡來打工,上班日夜忙死,每周單休,身無長物,有個躺下的地方就行。和一個女伴發明出種消遣:休息日去快捷賓館開個房,洗個澡,躺在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一整天的電視,早早睡下,明天接着上班。她們都很愛很珍惜這樣的一個星期天。
深夜的縣城,只彩票站里還有人,互相借着煙抽,認真研究牆上的數字,好像使勁地聽一種外語。刻薄的人說「彩票是智商稅」。也有人說,對於幾乎已經不可能改變處境的底層來說,彩票是麻醉劑,如果少買,等於一百塊錢買五十二周副作用不大的希望,很划算。都是居高臨下的說法。
我有個長輩親戚長相兇狠,年輕時是焊工,焊接時不小心臉上弄了點傷疤,下崗後一直因為長相找不到工作,後來被介紹去追債。互聯網借貸發展了,他又去做人人催,催債效率奇高……其實心地善良,工作需要去找我同學文了個身,我同學說:「你叔那文身沒文完,龍文到一半他哭了,死活鬧着不願文完。」(抄錄自@白一刀)
中國的乒乓球水平自然世界領先。隨便一個城市的少年宮裡都藏有高手,教練可以用硬皮筆記本當拍一局贏馬路高手十五個球。他們四五歲以球為業,數萬次地重複一個推擋、一個跨步,臨場時無暇思索,全是本能。到體制淘汰的時候,一個球過來要定此生成敗,接住就去比賽、去領獎、去上中央台,接不住就回家教小孩兒,他們都是沒接住的。
在小複印社裡做菜譜名片牌匾的姑娘是個電影迷,前些年,電影票不打折,一張五六十塊,也咬着牙去看。聽說國際頂級大師和她最愛的二人轉明星合作《三槍拍案驚奇》,興奮了好幾天,請了半天假去趕首映。第二天問她好看麼,不說話,板着臉,幾乎要哭出來,惡狠狠地敲鍵盤:「什麼破玩意兒啊,兩天白幹了。」那個國際頂級大師,可不該這麼坑孩子。
元旦,她被拉去夜店看演藝,回憶有多少年沒來過了,所以開場看到還是那男歌手就覺得吃了一驚,在這裡至少唱了十幾年了吧,倒也不很見老,還是頭一個上場,還是嘈雜一片,或吃東西走動打電話上廁所,或喝倒彩吆喝後面歌手的名字。她忍不住想要給他上個花籃了,又覺得做作了,覺得許多人的十幾年後面都是無可奈何,也未必有個花籃。
春暖花開,縣公安局在山裡帶出來十多個赤裸男女,並不香艷,男人都又肥又丑,同時起獲賭資冰毒。帶回去審問,為首者曾是本地出名的富人,若無其事,供認道:都是我朋友,那幫女的是從市里雇的。我有家族病史,算過命,活不長的。工廠早關了,別墅也賣了,錢就愛這麼花,也快花淨了。我自己掙的,憑什麼留給老婆孩子受用,他們將來誰記得我?後什麼悔,你不羨慕我?
全是夜店的街上,晝夜真假混濁成一灘。男男女女間的事情,慣了都沒什麼大不了,那些人掏出來的藥,跟着混一粒。錢來得容易,很快就練成了瀟灑迷離的神情。那天早上,店裡的小伙子爬上屋頂,用竹竿挑出死貓甩到院裡,貓吃了老鼠藥會發瘋,一個勁地往排水管里鑽,直到憋死在裡頭。他看了看滿地的毛血臭泥,下星期就離開了這條街。
在縣裡投資的韓國老闆六十多歲了,把工廠管理得像鐵打的營盤。堅持每周進補,堅持每天分兩次喝掉一斤白酒、只睡四個半小時,堅持夜夜去城關鎮最大的歌廳。助理按照老闆夫人的吩咐,只在他的口袋裡放兩千元現金,因為他會掏光所有的錢送給當晚遇到的姑娘。知道他的人對他都有點兒崇敬。
午夜到某市,胡亂找家賓館,進門細看,大堂一側有個洗浴部的隱秘入口。前台值夜班的女孩兒長着娃娃臉,也大不過十八九歲,辦着辦着入住手續突然想起什麼,打了個電話,掏出來兩塊烤地瓜擺在大理石櫃檯上。片刻,那道暗門裡上來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濃妝、黑絲襪,體態已是女人的豐腴,相同的倦容。一個櫃檯里一個櫃檯外,各自埋頭吃地瓜。
(續)次日一早,欲出電梯,迎面湧入十幾個近乎衣衫襤褸的老人,每個人都興奮地攥住個小塑料袋,上面有某保健品的標識。指揮他們的導遊模樣的女孩,用普通話說:「各位爸爸媽媽,咱們到樓上會議室,開過會,就要開始今天的活動了。」這種邪惡的騙術暢行全國,連這些老人最後幾個吃飯錢都要騙光。而那個女孩似乎也只是賺個吃飯錢。
鄰桌四五十歲的女人舉着手機向男人講解她們的「產品」:專門在微信上銷售,響應「虛擬經濟」的號召,小姐妹前年投了十一萬現在已經賺到了一百八十萬,我們掙的這個東西叫「廣告點」。公司在美國上市,你不用查,查也查不到,不是這個名字。現在都是別人找我加盟,我要不是和老弟你特別投緣……她可能也不懂自己在說什麼,也許真信世上有這麼個東西。
也不知是傳銷升級,還是真不算傳銷,下線不再圈起來,群里直接轉賬,自由民主。她聽着聽着就入了迷,這麼多年頭一回認真做筆記。然後忙着拉老同學們都來發財。提起她都面露愁容:七八百塊錢換了堆不敢用的破化妝品,又被追着要身份證和信用卡號,給的話,那騙子公司會按月扣錢。可這麼多年的朋友,又抹不開拒絕,只好先給了再到銀行註銷。然後苦笑:到底誰對不起誰啊?
#徵收# 老城區的飯食,好吃,便宜,要排隊,人們常挨一兩個小時就為了買幾個格外有咬勁兒的饅頭。正午前,總有個人拎着個空啤酒瓶、捏着兩塊錢出來,夾在買燒雞的人里,等着買卷鹵干豆腐。他那個微醺的、價值四塊錢的下午,「帝力於我何有哉」。馬上這兒就要征拆了。沒指望過慈悲的人們,快要連清淨也不可得了。
(續)就是原來的拆遷。拆完叫淨地出讓。征上來,收回去,居者是過客。後來,取消了行政強拆手段,都要走司法程序,懂法的知道易於拖下去了。徵收辦叫苦「活兒難幹了」,和計生並列為難事。小城市的徵收也不過是換個地方住罷了。大城市裡,老城裡每徵收一處,就有一撥身價千萬的「拆二代」蹣跚着來到世上,送着胯走路的女人和系領帶的理財經理蜂擁而至。其間的事情,早已難分曲直。
(再)「這些人吧,」徵收幹部說,「很多人遇到過各種不公,怨氣極重。這幾輩子的事兒都在徵收上爆發了。給的價不低了,怎麼說也不行。我說:『大爺,你這一輩子不順心,不能都在房子上找齊啊。』他說:『那我不管,我請你來收的啊?你想什麼我知道,我就有這個房子,只要一交,就說不定咋回事了,對不對吧?』」
(又)他本科學的建築,幸運地趕上了最後一年包分配。門當戶對,進了「建口」,不過一間廁所也沒蓋過,拆了上萬平米的房屋。「知道別人為什麼不怕你麼?一看就是學生。」按照指點,剃了禿頭,換了隱形眼鏡,還弄了條金鍊子戴。工作上道了。幾年後,不必再喬裝流氓,反倒需要重新戴上眼鏡,遮擋一下兇惡的眼神。
(五)某基層徵收主任。除夕夜接到電話,「你過不過年啊?」立刻把家庭住址發短信過去,「有本事你就來」。「這行靠氣勢,被壓下去不行。有人保護我,有人靠我吃飯。我現在不擔心安全。」得意之後,又有點兒憂鬱,「什麼時候不幹這一行了,事兒就不好說了」。繼而更憂鬱,「你看我跟土匪一樣。但我是讀書人,正經本科畢業,學的中文,寫過詩」。
(六)最大的一片棚戶叫「大坑」,呈盆地,是很久前倒閉的某廠家屬區。坑底是些富足市民無法設想的生活,距水平地面二三十米,連拆遷的人都時常惻隱。但是最後還是推了,據說其中的一部分得到了救助。更多的,尤其是外來者,比如月收入千餘元的清潔工,因為再也租不起市裡的房子,找不到新的工作,便捲鋪蓋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