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4章

賈行家



(七)徵收之前的拆遷對峙由公司自己擺平。去助陣是一百塊錢一天。去了之後發紅布條,系在胳膊上,先打聽好是哪邊兒的,別站錯了,站錯了也沒事,都是一百。開發公司的穿西裝,房主家穿什麼的都有,有光膀子的,有穿孝的。有些高中生不好好上課,也來湊數,跟着喊口號,互相用餘光打量着:如果真動起手來,該從哪兒跑。

(八)棚戶區裡有一霸,十年經營了座堡壘,地上五六層,地下還有三層,出口在半里外,分租給百餘戶,頗似白蟻巢。欲強拆清場,屋主趁夜從隱蔽的入口送人進去,有七個月的孕婦、在透析的尿毒症、老者;拆遷一方則出動了警犬和探測儀,救護車守在拆遷區外,架出一個便送出去。這裡的晚上頭一回明亮熱鬧。

(九)「私搭濫建」是生存常態,手筆較大的,在準備規劃修路的地方,月旬建了兩座建築面積一萬米的紅磚樓,幾無地基,牆內無鋼筋,無管線,靜靜地等待徵收。粗算成本五百萬,預期是換五千萬。運氣不好,趕上了集中行動,要無條件推倒。屋主深諳利害,沒再出面活動。

(十)那天拆到一半兒,他覺出點兒不對勁,不是直覺,是經驗。讓停下鏟車,重新上樓再查一遍,裡面有個哆嗦成一團的老太太,八十多歲,平常在附近撿垃圾。問她,說是被二十塊錢雇來的,剛上樓,外面推土機就開來了。問僱人的什麼樣,說不認識,不住附近。「都罵我們,這被拆的人里有的是不是東西的。」

最初的記憶,我姥姥在除夕包完了餃子要聚集妯娌們,很秘密地在晴明熹微前斗上半宿紙牌,每年只這麼莊重而隱秘地斗一回,她們對古老的牌面有點兒生疏,辨認這是宋江呢還是盧俊義,幾毛幾分賭注,無甚樂趣,只是這個叫年的日子裡的儀式。她們不識字而按照心目中的法則行事,這個法則主要由皇曆和節氣、對死亡的敬畏疏離以及祖祖輩輩拘謹辛勞組成。

我姥姥九十多歲了,腦袋堵塞了多年,說不清話,但能看出來心底還清澈,只是記憶被關掉了許多,口不能言,起初她覺得焦急憤懣,現在安詳了,見人就慚愧地笑,意思是:我記得你,只是說不出了。她糊塗之前,常曬着曬着太陽,一拍大腿,想好了什麼似的長出一口氣:「唉——欸,天天這麼覥着臉干坐着,到哪裡才算一站呢?」

高三那年,班上來了個準備考藝校的女生,畫着淡妝,整過容,穿着雜誌上的時髦衣服,雖然坐在我們中間,但顯眼的區別誰都看得很清楚。有幾個被荷爾蒙支使得暈頭轉向不信命的男生用高中生的那套拙劣方式向她求愛,她一言不發,眼神里含着菩薩一樣的悲憫。

她拿到學位以後一直待在座香港大學的化學實驗室里,白天睡覺,晚上工作,沒時間花錢,害怕見陌生男人,十五年來,幻想的對象還是初中時的同桌。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的一個朋友突然變有錢了,騎着台公路賽摩托車,貸款買了套小房子,他說他去了一趟雲南。他說他打算再去一次,把房子的錢還上,找個姑娘結婚,開一間小飯店賣他擅長的砂鍋壇肉配大米飯,他燉肉燜大米飯還真是一絕,吃過才知道。至今,他杳無音信,那間小房子始終空着。

上中學時,數學課本編者一欄里有他的名字,那時候想象不出將來會和他站在路邊寒暄。他還穿那種半透明的確良襯衫,能看到跨欄背心和口袋裡疊着的一毛錢,很清楚地分析:這種凍餃子,大超市比我家樓下小超市一袋便宜一塊五,公共汽車過分區點,來回是一塊四,還有人讓座。我有敬老卡,不花錢,所以兩袋還是便宜三塊錢。啊哈,我們老年人的時間不是錢。

姐妹倆各自在家中掌管大權,爭奪公婆房產時都亮過菜刀,且互為奧援,均告全勝。在鄰裡間也是一霸,和街坊的「社會人兒」吵架也是上去就抽嘴巴,雖然被打成了休克,但「愣的怕不要命的」,更加威名遠揚。知根底的說:「這姐倆是孤兒,小時候一起要飯,十幾歲靠着鉸鞋墊、糊紙殼活着,可是不容易。誰家娶了這樣的兒媳婦,那可叫倒了血霉了。」

我媽的老同事,八小時以內是人民教師,八小時以外是潑婦,有時也等不及八小時結束。對門住着老紅軍,為了件什麼事,誰也「不慣着」誰,未分勝負,老紅軍一怒去派出所反映:我打的天下,那娘們敢他媽罵我!那是八幾年,拘她五天不算什麼。我媽代表學校去看守所探望,見她正在食堂劈白菜幫,高興地說:「一進來就給我分配了最好的活,現在已經提拔我管人了。」

聽相聲也知道,舊國營副食店的營業員,拿和顧客吵架當消遣,有完整的一遞一句路數。她捂着心口說「你可氣死我了」,裡面嚴絲合縫地接一句:「咋不現在就氣死你呢?」她去找經理,拍出市人大代表證來。經理由仰殼坐着改為肅立,恭敬地表態馬上解除關係,堅決辭退。過倆禮拜去買肉,櫃檯里還是她,只好裝不認識。

除夕那天,下水管堵了。給疏通管道的工人打電話,回答說「我就在旁邊位置,你運氣好,我運氣也不壞,不光不加價,還該少收點兒」。活兒幹得很麻利。給錢(確實少要了),道辛苦,說過年好恭喜發財。他期待的眼神滿足了,高興地連說:「發財!發財!」他平常是個能多掙一分就多掙一分的人,在節日裡慷慨地圖個吉利是他的信仰。

縣高中數學老師是老高三畢業下來教高一,堂上被問短了,立刻回教研組求人,不接受新問題:「他問的我還不會呢,你且等等。」臨畢業的半年,沒脫褲子睡過覺,早晨七點逐個宿舍喊起來,夜裡十一點說「困了困了都回去睡吧」,自己接着解那看不出頭緒的題。帶的兩個班考上的人數超過了鄰近全縣,還有三四個近滿分,是一九八二年。感謝回來感謝他的學生:你們給我掙了職稱。

二三十年前,乞丐這一行還沒有重建幫會和江湖,偶有要飯的都是真要飯。一對農村夫婦帶着三四個孩子在街頭露宿,附近上班的,見孩子心軟,會繞道來給他們帶些吃的和零錢。確實是一家人,並不訴苦,說:城裡有吃的,家裡有住的,餓極了就進城,冷了就回家,很簡單,不苦啊,比家裡強太多了。後來被電視台報道了一次,要被送去收容,只能徹底回家了。

他回憶當年做網遊時,有個闊玩家直接找到公司,要付錢買裡面的高級裝備,只覺得荒唐,沒聽見這要求里有錢響。那個發明腦白金的人就聰明,《征途》之後,家家公司爭相以唆使玩家燒錢為業,才覺得自己那代遊戲人蠢:「你很難去跟網遊公司談什麼企業的責任,他們整天研究如何讓玩家花錢,所有的營銷都可以應用在網遊上。」

「人民幣玩家」之樂,不足為人道,雖虛擬,但網遊里燒錢圍觀者眾多,比在酒吧里寂寞地開假拉菲更愉悅。還有人聯繫運營,許諾出一百多萬單獨開個服務器。這一百多萬,後來也只是平常開銷。遊戲公司有專人負責激怒他們,攥住他們腦中的陽具,替他們泄憤和散財:不如雙方賭氣比拼「殺馬匹」吧,一匹馬十塊錢,連殺了一宿,也得三四十萬。

他畢業找的工作就是玩網遊,公司發給一堆高級裝備,在服務區里挑動人氣,如倀鬼。說,有個煤老闆的兒子喜歡某遊戲,見了好裝備就要買,前後花了一百六十多萬。網遊公司開了條二十四小時的專線電話,隨時在線伺候,還有個隱形的管理賬號跟着打怪,如果怪物太強,隱形者就出手消滅掉敵人,以免煤公子一喪氣不玩了。

燒錢的並不是都巨富,有癮就行。遊戲花費占個人大半收入的,他也見過不少。有過個玩家,為了玩遊戲,瞞着家裡人把車賣了,小几十萬扔進去,賬號卻被盜了,纏着要個說法,不停地刷屏,公司只是默默刪帖,此事不知所終。人民幣玩家湧入,顛覆了舊生態,老玩家一露頭就被秒殺,才知道眼前這個十幾英寸的世界已不再是為自己而設。永遠退出叫「AFK」。

鎮上有個孩子,早早退學了在網吧做網管,工錢是可以打網遊。只吃方便麵,乾屍一般癟瘦,已駝背,面色如港片裡的鬼。同昔日同學說話,絕口不提還錢,只是炫耀自己在那頭的裝備,外行全然聽不懂。他在他玩的那個區排名靠前,不知那個遊戲關了,他如何自處立命。有人尖刻地說:「你哪天死了,就給家裡留個五十幾級的號麼?」

【前腔】IT業都宣揚改良生活,創生出活躍的行當和並不討厭的富翁,不過,便捷未必等同進步,他們也未必真在乎,畢竟是且僅是生意。若論「原罪」,不好評判:「約炮」媒介能成為上市財團,基於足夠的需求。「網癮」和網遊、直播里的怪異消費,誰造就了誰?對所好所欲如對水火般謹慎,是種家常明智,可也算不得人生智慧,至少成功人士是瞧不上的。

【前腔】有做這生意的,就有從另一面尋出門道的。最出名的一家網癮戒斷學校在山東,收家長送來的少年,軍事化管理,出名在用上了電擊。學校的氣質,有點兒像早年的女子中長跑某家軍。反證之一,是「改悔」少年會頭頂錦旗來叩謝,電人和跪拜,是改造的起點和終點,最能感動中國。有當事人回憶說:知道父母當初送自己去的目的,但成年之後,還是不想再見他們。

我聽說如今的北京女文藝青年不大喜歡搖滾樂手,更喜歡互聯網業里的青年創業者,覺得他們懷抱的才是夢想。我也實在無從反駁:我們那些人,多年苦求的一支好琴,等值於IT工程師的月薪標準。所以看那個常常餓肚子的孩子竟拿了這麼一把來,總得問問搶了哪家銀行。原來是他那多年沒見的媽回來了幾天,帶他去北京,買了這琴,然後,就又和那男人風馳電掣地走了。

還有個小孩兒,父親和某著名烤腰子店老闆是朋友,要他去打工,一個月分了三萬塊,購置了全套貝司設備。我問:「你怎麼不接着烤呢?」他認真地晃了晃頭,說「我去烤腰子是為了音樂啊」。見我難堪,又說,「你以後千萬別吃他家的腰子,雖然賊香,可泡腰子的藥水是泡死人的」。我沉痛地點頭說我早就不吃烤腰子了。

【前腔】我不玩琴時,去向亦師友的同道辭別,他大我八九歲,沉默了很久,說「你還是該堅持,將來會有搖滾的時代,會有吉他英雄時代」。我不清楚他這個錯誤判斷打哪兒而來,掐指一算,詩人成為社會偶像的怪年頭,他正在少年,可能得出了連詩人都可以翻身過來一呼百應,彈這流氓樂器的自然大有希望。

那年我整天跟某個實權領導的司機廝混,坐在拆掉靠枕的副駕駛上四處亂跑,辦很多亂七八糟的瑣事。他是個說話很快、精通世故的青年,比我大十歲。他開那種可以橫衝直撞的特權車,後備廂里好幾套軍警牌子,座位底下有暴閃,但無人指使時向來規矩,不以戲耍交警為樂。「不要抻着脖子往別人車窗戶里看,」他在等信號時嚴肅地說,「他不敢說你,可那是別人家的窗戶。」

(續)馬路中間有人發傳單,按下車窗,一份一份地耐心接,隨口說「謝謝、謝謝」。「支持人家工作,早發完好早回家。」遇到乞丐,也按下車窗,耍貧嘴地說:「車是人家的,跟我沒關係,我沒錢你還看不出來麼。他們幾個都回家收苞米了,你怎麼還跟這兒要錢呢?」

(再)還說:在我們這種預備待一輩子的單位,誰欺負你,當時就得和他干,他罵你你就罵他,他動手你就揍他,別先伸手,別動傢伙,這都是擺個姿勢的事兒,否則這事兒跟你一輩子,人前抬不起頭來。他比你官兒大,你考慮一下,能和他干也和他干,當人還是背人看對方的聰明。在大馬路上,誰罵你一句,低頭繞開,哪個酒鬼踹你一腳,快點兒跑,誰也不認識誰。

(又)司機拴在領導腰上,上面的事情多,成了腳不沾地的陀螺。他原本愛好不少,頗有情致,都放下了,剩下的只有愛鴿子,幾天回家一趟是探望鴿子,再順便和老婆吵一架。鴿子圈在陽台上,養雞那樣不見天日,據他吹噓全是稀罕種,有一隻是坐飛機捧回來的。他打着領導旗號辦的兩次私事,是從工商和派出所撈鴿販子和鴿友。

(五)有一次我睡得正香,被他拽出小會議室,在走廊里告誡:「開會可以抽煙,也可以出來接電話,千萬不要睡覺。他他媽正白話得高興呢,看你睡着了,是什麼心情?」後來說,現在電話也不敢接了。繼任領導當眾把一個人的手機扔出了窗外:「我都在這兒坐着呢,你還接誰的電話?」因為當時年輕,他對我的影響甚大,是好是歹則理不清楚。

他和一夥老鄉去北京做家裝。心機巧,擅抓門道,自然成了領頭的,幾年以後,包的都是大一點兒的家裝,有了脾氣。給一戶什麼部的領導裝修,很大的房子,好幾個廁所。本家人還好,客氣冷淡,只是保姆牛逼,處處刁難,不許工人走門,要從通防火梯的窗戶進出。他說「別幹了」,房主勸,他說「不是拿把,真不幹了」。覺得納悶:那娘們進城才幾天啊?

(續)當年,給一對青年夫婦裝修整層樓。女人大學畢業去海南,得了個大紅頂商的賞識,告訴她某塊荒地可以買。舉債幾十萬,山窮水盡的時候盼來了開發,立即得到幾千萬,於是發跡。兩口子待人和氣,男人沒事兒就來工地轉轉,不說話,跟着一起做飯一起吃。再過幾年打聽:都抓起來了,沒判呢。為什麼?誰知道為什麼。「錢多了,就有人要帶着你參與些事兒,也危險。」他說。

(再)「剛乾活那幾年,給一家裝修。我這邊和灰兒,那家的男人在那邊收拾破爛,我見筐里有件皮夾克,我這個身量的,正入秋,就覥着臉說:『你這衣服不要了麼,給我得了唄。』他斜了我一眼,說:『我賣給收破爛的也賣五塊錢,給你幹啥?』我臉紅了一下午,那時候年輕,那一下午瓷磚給他割得,廢了幾十個五塊。現在想也不該,人家的東西,不給拉倒唄。」

(又)「臘月二十九才完活。那個樓盤都是大房子,每套都三四百米。打掃完衛生,收拾工具回家過年了。上來個小媳婦,二十多歲,樓下的,好看,會穿,腰細,腿長。說找我給她家鑽幾個眼,裝幾個掛鈎。能看出平時一個人住,牆上打十幾個眼,擰十幾個螺絲,四百,頂一個禮拜。咳,她就是那個意思我也不敢,我算幹嘛的?我知道她後面是誰?」

農家子弟,初中文化,能幹成一方的開發商,鄉下自有埋沒不住的豪傑。共性之一是對權力小心畏懼,以很委婉得體的事由坐進縣裡官員們的酒桌,雙手扶膝危坐於扶手椅間的圓凳上,謙恭地跟着舉杯和小聲笑,有問必答而不多話。其實,不認識的官員皆對他興趣盎然,更多的是本來就熟識乃至很密切的。最後輪到他敬酒,站起來說了很多遍「各位領導我十分地榮幸」。

能源的價格周期越抻越長,煤貴的時候是唐僧肉,煤賤的時候上趕着賣沒人要。定期犯的心病是礦難,公司負責人算賬:按照安全標準,要若干億,多少年也掙不回,根本做不到,只得仰望星空做沒辦法狀。私營的礦,死一個人大概賠付六七十萬,有賬算:一年死多少大約有定數,這個定數乘以……多說吧,就算乘以一百萬,幹得過。

煤老闆習慣了大富,練寫字練高爾夫球,試圖養出靜氣,關掉手機,不帶情婦,終日躲在外面,家鄉政府四處找他,求他出錢修路修廣場賓館。「我們的釋放,就是賭。不和外人,外人還不都給騙了去?幾個差不多的人,找個小別墅,拎一箱子錢去,熬幾夜。出來,思路就理清了。」

(續)記者常來,取出篇稿子和一堆照片,問:「能發麼?」此時已經修煉圓熟,不擺弄江湖的一套,最節省的辦法打發,客客氣氣地留下吃飯砍價。桌上,記者突然做了幾個拇指捻中指的動作。突然惡向膽邊生,多扔了些錢出去,「不是那個動作,我不至於讓他們幾個到今天都吃不了這碗飯」。

(再)煤老闆在總公司旁買了塊地,買了就忘了,半年後從加拿大新妻兒處回來,臨近的村民在他的地里種莊稼、栽樹,煤老闆派人去說「這地是我買的」,村民答覆說「誰叫你不用」。煤老闆現在奉公守法,去找政府。和稀泥說:大哥你那麼有錢,在乎這麼塊地麼?正好你來,找你不在,有個公益項目亟須你捐助一下,那塊地值幾個錢,給他們算了。

老闆生意挺大了,仍言行拘泥,愛信譽,畏官,怕節外生枝,不賭,從沒見他私下裡有過女人。勒令兒子早早結婚生子,到自己的生意里來學徒。嚴肅命令:不許和公司里的女人胡搞,不許在辦公室和車裡搞。「這是我們吃飯求財的地方,衝撞了財氣要敗運,敗運之後大家都要去打赤膊,我這個年紀還扛得動麻包麼?」

八閩有海,英雄用武。這人三十幾歲起家,不大認字,也無所謂,手下人替他認識就行,才略仿佛是憑空而來。接電話,說被海關扣了,問給那人送錢沒,說不收。「女人呢?」也不要。「那字畫古董什麼的呢?」答不知道。罵道:「連人家的脾氣愛好都摸不出,就出門辦事情?算了,肯定是要不回來了。」那損失是驚人數目,如破瓮嫌妨路棄之不顧,殺伐決斷,一至於此。

那老頭兒的麻辣燙攤子就擺在縣高中門口,料調得正好兒,掛在鍋沿上的笊籬撈進撈出,他們打群架或逃學路過時,都要吃上一碗,多擱黃麵條,一大碗兩塊錢,捧起碗連湯都喝了,老頭兒總慫恿他們儘管賒賬。不出十年,以老頭兒命名的麻辣燙遍及全國,縣裡都說身價多少億,連他當年的學徒都各自立起加盟,幾乎壟斷了這一行。

錢如大浪,受着比月亮還縹緲的事物指引而來回來去,把房價拱得一浪高過一浪,地產商似乎沒有吃過教訓,也不然,蓋到一半,資金斷裂,就折價狂賣數日席捲而去。痛恨買貴了的業主來砸,售樓處已人去屋空,只好搬幾隻摺疊椅回家,剩了一地無辜的玻璃碴子。越明年,房價重拾漲勢,老闆施施然從南亞回來,項目復工,好聽的社會職務撿起來拍打拍打繼續當;業主們也不念舊惡,接着吹噓自己的投資眼光。

當然也有把紅火生意賠到一塌糊塗的。找上門去,兩間空屋子裡只有幾件舊雜木家具,家裡老小圍着矮桌子,見只不過是收賬的,接着喝各自的粥。不尷不尬地等男人回來,重新虎起臉:今天沒錢,就把你的車開走。男人苦求:「我就剩這輛奔馳車了,全靠它撐場面談生意,談不下生意,拿什麼還你們老闆?」想想可也真是。

世俗所說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喜歡在網上描述自己的遭遇、抒發對人類社會生存發展的意見,在微博或跟帖里常能看到。通常句子極長,頗有語言流暢、觀念奇詭的,對尚不成熟的現代漢語有貢獻,不該刻板地以普通思維拘束。他們很少提到神祇妖魔,只喜歡談論歷屆領導人,期待且相信權力來解救自己、人類及哺乳動物等。

【前腔】信徒在宗教網站右下角代禱欄里祈禱:「庫弟兄的父親需要得到神的醫治。」如希臘人在禱告:「親愛的宙斯,落雨,落雨在雅典的田地和原野!」簡單坦白。帕斯卡以賭徒的利害計算出還是信合適。然而信仰生活不是懂得和選擇,需要行動出來。行出來時,跪拜的隊列不覺得詩意,我旁觀時,只看到處處詩意。以及耗時千年調諧出的分寸。「只許可沒兒沒女的人過異教徒的生活。」托爾斯泰命筆下人物說道。

防空工事改的地下商業街是本市低檔服裝的集散地,攤主和店主們都家道殷實。很多在發達地區和時尚雜誌上看不到的穿法都是從這裡流行到地面上的:女人們無論年齡身材以及季節,都喜歡外穿誇張的黑色絲襪配鍍金腰帶緊身短褲,豹紋緊身上衣透明紗裙長筒皮靴,滿身混亂的符號。她們覺得日常穿這種性工作者的制服「男的都賊愛看」。

浴佛節或初一,廟門擠不動。和飯店不同,外來香火不得入內。老女人禱告:「菩薩保佑,保佑我家孫女上公辦幼兒園重點小學重點初中重點高中,考上好大學,找個老實的公務員男朋友,菩薩保佑,你也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是不是應該保佑呢你說,阿彌陀佛……」如此有禮有力有節,正心誠意,菩薩應該會保佑的吧。

在體校打籃球時,他有進省體工隊的希望,那是平生的頂峰,對相貌平平的姑娘和其他同齡人不屑一顧。現在他是個背街上小吃鋪的廚子兼老闆,會低聲下氣地奉承,會用討好的語氣陪醉鬼喝酒,以免他們把僅有的四張桌子砸了。到了夜裡重播籃球節目時,他用內行苛刻的眼光自言自語地評論一番,在往昔里孤獨地沉浸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