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5章

賈行家



他熟練地從十年前那座長江岸上的小城講起,霧氣蔥蘢,石板路在山坡上連起來幾十座木樓,城裡的人古樸、乾淨,又說起那個女孩兒住在靠水的一家,美好得令觀者絕望。然後說在大城市的酒會上再見到她時的時髦和圓滑,就着一段唐朝的初戀下了很多酒,完全沒想過那並不是他該判別的人生。

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出頭,她在本地幾個不大不小的地產商中流轉,長則二三年,短則數月,不開拓自己的生意,只是恪盡職守地陪着飲食起居。眉目點到為止,像南方人,像苞蕾較小香氣較淡的花。有的商人在跑路前還特地拿筆錢給她作期間的費用,有說不出的流連,覺得不只是玩,是真感情。或者有點兒類似感情的東西才好玩,她的長處在默契。

行於所當行。初見他時,她年輕,他也不算老,仍被掮客們奉承為東南亞世家公子。在京城會所辦了派對,權當缺失授權的婚禮,來賓都優雅得體,抿嘴不說。靜悄悄生了女兒,住宅越換越大。去他那邊只能住酒店,家裡不承認,返程時就在香港兇狠花錢。止於不得不止。女孩跟她的姓,錢一次結清。不想這八年了,照着喜歡的男演員面孔找個小新郎,打扮起來一對妙人,鋪張欠自己的海島婚禮。

給120開門的是個年輕女人,說就是自己,「沒什麼不舒服,一個人在家害怕,麻煩你們把我送到個好一點兒的醫院」。她有那種開口就不會被拒絕的本事。司機在車裡敬仰地數着這棟公寓的窗戶,每套住宅都有他家十個大,倒鏡里,走上來一個鹿一樣異常美麗的女人。護士回到摺疊座位里,繼續填夾子上的表格,女人盯着插在座位旁的那枝塑料花,光潔的臉上流過深夜燈火。

輔導班上的人都管她叫「路虎媽」,因為開路虎,談吐也「虎」,說的全是身上、家裡東西的價錢,像袋鋼鏰一樣吵鬧。長得還不錯,以前是跳舞演員,不等人刺探就主動講婚戀史:上藝校時的男友是窮當兵的,家裡不許,越吵越堅定,準備好上班就結婚。上班後,左右看看別人吃的穿的,才明白錢的意思,就分了,找了「那個有錢的」——她這麼稱呼自己的丈夫。

(續)路虎媽久不來,出事兒了:懷二胎時突發腦血栓,眼睛看不見了。送到醫院搶救,一路上老婆婆哭得比救護車還響。大夫說出一堆可能來,也就是沒弄明白病因的意思。現在正準備送北京三零一,說可能、頂多,能保住一隻眼睛。「誒!你說這叫命里有啥沒啥真沒辦法哈」,「婆家太有錢,她擔不住唄」,「要真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就可憐啦」,「嘖嘖嘖嘖」……議論得很鬆弛很愉快。

小城市的師範聲樂系,女生好看的話,不大會想就這麼當個教員,明星也不指望。系裡老師就領你去酒局子了,酒局子上很多本地小老闆。大三吧,總能靠上一個。老闆請大師給合八字,說旺財的話,畢業就結婚了。結婚以後規規矩矩地生罷兩三個孩子,男孩至少要一個,交給保姆,自己開着白色德國車出門看夥伴,聚會照片發微信微博,但裡面沒自己。那麼好看的人不曬自己,少見。

小夫妻成婚,雙方父母共湊出五十萬買房錢,本地普通人家一個盡力而為的數字。全款的話(這倆人沒正經事由,還不起貸)能買略偏地點的五十平米,剩下零頭置辦家電。不慎直接給打到卡里,於是十萬交了精裝修公寓租金兩年,四十萬買了輛奧迪Q5。四個老人覺得天昏地暗,倆人已經開着新車自駕游去了。當做一對兒討債混蛋,逢人就下淚數落。

來了個幹部模樣的人來辦戶籍,說是某大機關的,回頭打發人來。戶口員問教導員,教導員說可辦可不辦的事兒就給他辦了。少頃,來個女的,也端着同樣溫和而冷漠的架子,說「我是某某單位的,我們處長讓我來取份材料」。待那女人走了,教導員說「你打開戶政信息查查,那人是那單位的應該不假,估計不是官兒,那女人就是他老婆」。一看,果然。

她記得團里那個羞澀的小伙子,業務一般,也不比其他男人更女氣,也沒傳那些司空見慣的埋汰事兒。出國一趟,回來動手術變成了女人,自信多了,身邊總圍着一堆外國男人,還結了婚。「他(她)覺得找到了自己,這就是幸運吧?」她說。

名牌大學辦M什麼A班,來了國企官員、掌權力的中青年幹部,也來了嗅覺敏感的私企老闆,收費高昂不在話下,課下活動比課上更火熾,而且雅致,曰同窗情誼,只是最受關注的幾位同窗見不到,只能見到秘書。課程也炫目,雜合菜一般,授課者都是國內知名的人物,講得也好,滾瓜爛熟,問心得如何,說像是看明星走穴,挺激動的。

這西餐廳貴得遠近聞名。那對中年夫婦和七八歲的男孩兒的衣着舉止像參加考試一樣模範,包括夫婦倆的美式英語。男孩兒的發音雖然帶中國腔,但句法完整,一不留神,還是說了句上海話。男人輕聲訓斥:「我怎麼跟你說的?吃西餐只能講英文,吃中餐才講中文。你怎麼總記不住?」

她猜本地宜家的招聘不會太激烈才對,工資不高,沒多大挑戰性。結果一張圓桌上擠滿各路英豪,北上廣回來的外企中高層,連中文都說不利索的海歸,一線奢侈大牌的資深陳列,圍着個模擬策劃項目八仙過海,使她瑟縮着開了眼界。結束,回去等通知,大夥禮貌地建了群,說的理由都差不多:經濟不景氣,已經找不到什麼好工作了,圖這份工安穩省心。

自己醬過牛肉豬蹄肘子的,知道幾斤肉才「出息」一斤,該猜得出便宜的是怎麼回事兒才對。他這麼想,因為自家東西確實做得老實,也安心於賣得比別人貴不少。結果,來逛市場的,聽了價錢,都搖頭咋舌,以另一家為例砍價,氣哼哼地說「那就買他家的吧」,常鬧半紅臉,想你省得這倆錢將來看病未必夠。只有旁邊買調料的賞識他,來買熏腸醬肚,說一聞便知是好東西。

「洒家曾和某歌星是鄰居,某晚目擊他因停車位和另一個鄰居吵起來了。事件起因其實是物業有疏忽倆人都理虧,但吵起來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洒家聽了半天,發現這倆都是高素質的文明人,吵架的核心是在比較彼此各自對社會做了多大貢獻以值得擁有這個臨時停車位。」(抄錄自@解釋系主任)

老先生八十多歲,是本地最先倒賣貂皮大衣的人。兌掉店鋪以後,天天坐在房產中介門口的凳子上,神情木然,小眼兒像探照燈,隔幾秒鐘射出道精光出來,富於彈性的蜷縮姿態像完美的短吻鱷。看到合適的房就掏出存摺買下來,隨手加幾萬塊於下周賣掉。店裡的人不敢惹他。下午五點鐘,他跨上電動自行車,以步行的時速騎回家。

轉業時如神仙下凡,「萬歲軍」的偵察排長。縣公安局懇求他屈尊做刑警隊長,他精明地選擇回老家的礦上做保衛科長,不衣錦夜行,何況,一個月的福利比縣裡的幹部工資高。在方圓幾里的廠區,他橫着走了十幾年,身上放了肉,傳奇日益磨損老化。減員增效。改制。下崗。開始終日用塑料袋一斤半裝比醬油貴不了多少的白酒以最快的速度喝醉。

本地傳媒業,出息最大的是家娛樂雜誌,老闆白手起家,追着小明星要照片、拼版面,先弄流行歌曲後弄電影,風生水起,上他的封面要倒給他一大筆錢了。先前在上海買了層樓,搬了過去。面試人時不愛報薪酬,愛談理想,雞賊而脫俗。通過優才計劃落腳香港,正在辦加拿大或澳洲移民。「哪天把錢都收走了怎麼辦?」

小小年紀憑什麼在上海發了?他瞪着圓桌對面的表弟,不是跟在我屁股後面轉的時候了是吧?跟我假客氣裝逼是吧?一拍桌子:「你他媽不孝,也不回來看我姨和我姨夫。」表弟舉杯來敬他。一仰脖子顧自幹了,向桌上一蹾:「我看你的微博了,你思想有問題,不愛國,我就瞧不上不忠不孝的人!」還是笑着點頭,這狗卵子。都他媽是勢利眼,他們見表弟有錢,就非說他耍酒瘋。

有的農民愛造飛行器,做和萊特兄弟一模一樣的事情,照着手畫的圖,用塑料大棚、摩托車引擎、鐵架焊接拼湊成飛機,試圖從縣公路上起飛,一陣大風、一輛手扶拖拉機,都可以殺死他們。有個人成功了,實現了幾百米的飛行高度,經過醉心的幾分鐘,墜毀在了一個磚窯里。懷抱代達羅斯夢想的人,都有近似的悲壯勇氣,但與馬斯克不同,他們付出性命後仍總被嘲笑。

賣披薩的餐廳在「六一」這天雇了個小丑,給來吃飯的孩子吹氣球。細看,是個中年矮胖女人,偶爾呵斥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不要跑遠了,不要打擾別人。那男孩兒並不討嫌,只是找人聊天:說他媽媽其實是昨天剛學的吹氣球,就會做寶劍和小狗這兩樣。披薩他沒吃過,他媽不會給他買的,太貴了。始終笑嘻嘻的。帶孩子的母親們都明白:誰都無權妨礙她正在教兒子的東西。

一所高中校長找我去教吉他,由他每周五下午劃拉了一個班學生,路費占了上課費的一半,好在他不提成。常有男生要求先學某首歌的彈唱,好去唱給某個女生,完全看不出來快高考了。校長說這學校沒有打算上大學的,與其打架搗亂,不如給他們找點兒事情做,他還找人來教過街舞陶藝和木工。反正從這裡出去,走到社會上,能明白的很快就明白了。

女同事們管那女的就叫「臭不要臉的」。同事二十年,一直穿高跟鞋,八幾年一雙高跟皮鞋得多少錢?還說她穿平底鞋有點兒往前傾,埋汰我們呢!燙大波浪、抹着紅嘴唇,穿緊身上衣,把乳房勒得又高又尖。一擰一擰地這麼走過去時,心裡罵的那句自然就成了她的代號。都數着日子盼她倒霉,結果,四十出頭時和個才二十多歲、挺高挺帥的小伙兒結了婚,沒天理了啊!

「我笨,也不學習,初中就不念了。」她說,「我們那是廠區,都去上技校,我怕把手指頭切掉了,我腦子不好使啊,就在家待業,待着。我舅媽在民政局,招打字員,我去面試,其實一個字也不會打,吹牛一分鐘打九十個字,他們要了。仨月就轉正了。我們初中班上就我這一個公務員,老師都不信。學習沒用。我每天就伺候孩子,周末去爬山。」

他是個很英俊的賦閒老頭,英俊到,凡是見到他的中老年女人都不能自已,像簡單的童話情節。最近這個是退休的音樂教授,飛機上和他鄰座聊了次天,就放棄了音樂家的矜持,向他和盤托出自己的積蓄和高收入,以及沒有繼承人,何況她的氣質保存得也很好。他說不想找,一個人過慣了。她猜得出,他就是喜歡年輕女人而已。這些男人。

另一個聞名遐邇的帥老頭。和老伴也沒離,就是不一塊兒過了,於是晝夜顛倒,整宿整宿打麻將,心臟病發在牌桌上,這是夙願中的死法。追悼會場面混亂:闖進來好幾個化濃妝、踩高跟鞋的老太太,都捧着鮮花,看上去均不是省油燈。冷靜或憂傷地端詳他的遺容,殯儀館的活兒太毛糙,陳鐸似的風采完全不「宛在」。家屬正發苶,老太太們已各自走了,也不和他們打個招呼。

退休後拾獲的愛好,成就未必高超,但常令飲食俱廢,乃至性命以之。在老年大學裡的專注遠遠高過上班時,聲樂書法繪畫攝影,各班上都有爭強好勝的段子。還有幾位真成了老年歌唱家、舞蹈家,在夜公園裡收穫了許多粉絲,衍生出黃昏戀或黃昏婚外戀,日子增色不少。廣場的另一角,廣場舞之後,開始流行水兵舞。至不濟,能躲開家裡的鬧心事和鬧心的人。

街坊里有位神醫,長須白袍,剛過四十就仙風道骨。一天被幾個人追打進某廠保衛科,神醫鑽到桌子底下,眾人勸解了半晌,幾個人說請他給孩子看咳嗽,他說有肺火,一劑藥下去,下身活活硬了三天,十歲的孩子,怎麼辦?後來有人拿神醫打趣,說「這藥該專給我這半大老頭子吃,掙得還多」。神醫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那服藥趕巧了,怎麼配來着?忘了。」

他在路邊開了家修車鋪。旁邊的修車鋪來攪鬧。他托人從鎮街上找來個土大哥,旁邊店鋪從村上找來另一大哥。大哥的小弟們說:你老有面子了,要打一場才能見分曉。正日子,雙方大哥一見,抱拳拱手,是老相識。隨即要兩對頭集資擺酒,又召喚了百十人,一醉方休,「事情麼好說好說」。他們倆面面相覷,彼此同情。

殺馬特多是城郊、縣城貧困線上掙扎的青年,自己倒不覺得掙扎,很低的成本就可以拼湊聳人視聽的形象,一兩尺高的染色頭髮,拖地的閃亮化纖衣褲,萬聖節濃妝、文身、穿環,火星文,是他們的存在與虛無。大門緊閉的世界繼續投以冷漠鄙夷,應該「屌爆全城」的造型被視若無睹,上傳的視頻,只有幾十個點擊率,只好退守貼吧和QQ空間互相誇耀。個性也個性過了,剪掉頭髮回工廠做工去。

「殺馬特的打扮,一個人琢磨不全,得互相學互相比着。女孩兒到了晚上就跑到這幾條街上來,和差不多打扮的小崽子匯合,吃燒烤,到小歌屋唱歌,混幾粒搖頭丸吃,後半夜鑽半地下小旅店。半夜以後,街上就這幾類活物:趴活的出租車,野貓和耗子,醉鬼,再有就是他們。操,還有我。」值夜班的民警接着說,「她們嫌當服務員累,現在就是她們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候。」

樓下一男一女在吵架,女的越嚷嚷越起勁兒,最後哭起來,含含糊糊連抽泣帶控訴地再也聽不清台詞了。最後男人也聲音越小越無力,都沒聲兒了,夜空中替換以無邊的靜默,竟然有點兒尷尬……貓輕輕躍上窗台,衝着樓下「嗷——嗚」地叫。我覺得誰該喊一聲「Cut!」,這條兒就算一遍過了吧。(抄錄自@倒逆河流)

蔬菜超市里整天放亢奮的舞曲,穿制服的男孩女孩兒大不過十八九,跟着歌聲搖頭晃腦,麻利地裝菜收錢,這個年紀有用不完的力氣。其實不夠幹什麼的工資讓他們基本滿足,有一點兒閒暇就開心地笑罵打鬧起來。午後生意淡了,大桶提來一菜一飯,盛飯的家什是小號的印花塑料洗臉盆。

人常有暴力欲,處理得好就成了體育愛好。拳迷們都喜歡看不帶護具的打鬥,西裝革履地在看台上沖兩個精赤上身的強壯富翁吼叫,各得其所。國內的散打從業者的處境有點兒尷尬,組織和保障混亂,收入和技術水平也不高,融不進國外競技,只能在國內壯我國威。我慶幸自己曾錯過了那次本地賽事:那天有個拳手當場腦部受重傷,死在了急診室里。

城市社區自治,據說是很有深意的問題,所以,所以老城區的居民院至今沒人管,誰都可以進來停車、扔垃圾、燒烤和就地小便。只有幾處例外,有個聾老頭把花壇冊封給了自己,圈起來,只有自己家人能進,裡頭倒是比從前乾淨。還有幾個老頭把院子鎖起來自己掌管,把租房子做倉庫和開補習班的也都趕走了。鄰居都感慨:虧了這幫老東西不講道理,要不這環境沒治。

首都機場天天起落出入着大小明星,出口一陣接一陣地爆發吵嚷聲、尖叫聲、快門和閃光聲,明星按經紀人計劃或矜持或含笑或煩躁,女孩兒們揮舞着手中的一切,像是在雲裡霧裡,又像是低回塵埃里。當然不都是雇來的。我在機場大巴上和三個女孩兒鄰座,聽她們滿足而熱切地打聽那明星的日程,計劃明天帶着禮物去守候,或者湊錢雇個專業的司機,像狗仔一樣跟蹤拍照。

經產業深耕組織細化,為首者叫「粉頭」。從經紀公司、助理等處買來明星日程,在網上招募參加者,套餐包括和偶像同一個航班赴韓國去來,演出門票,酒店住相鄰的房間,甚至退房後鑽明星攤開的被窩,「幹這個比販毒好」,少年人為湊那個價錢,什麼都肯干。明星心裡討厭這行人,他們常被粉頭的車逼停在公路邊,滑動門拉開,伸出幫尖叫着的粉絲圍過來要簽名合影。

他的夢想很純真,是按照港澳通行證的期限去香港旅遊一次,甚至不是移民,似乎不知道香港已今非昔比。上學時就能背出香港的全部街名,熟悉那上面的每家店鋪,連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都是那頭的。從電影上學的粵語,真章時完全無用。現在他就要動身了,逢人便問,如何在那裡不被識破是大陸喱。

機場大巴上,兩個北方漢子粗聲大氣地頻頻打斷女導遊的推銷,也不加個稱呼。女導遊謙卑勉強着笑,向他們道歉和解釋,她從這倆人身上賺不到錢,因為他們只是去預定的酒店,根本不接她的宣傳頁。「兩位先生,就在這裡下,上天橋,在火車站廣場那頭坐地鐵,換乘二號線就到了。」其他北方人都覺得不好意思,還是南方人有賺錢的涵養。車到終點,正是那倆人剛才打聽的地方。

這家人從興安嶺林區來。二十歲的男孩兒,臉挺俊俏,身體是扭曲的,腰間盤越治越重,不能走路,從站台上抬進車裡。獨子,同來的有父母和妹夫。看行李衣着,買四張軟臥是很大決心。省內的名醫只能給五分鐘。看了一眼片子,說站起來先別想,以後恐怕正常大便都要困難,爹媽開始抹眼淚;又說結婚那更不可能了,男孩兒於是大哭起來。

深圳工業區遙瞰如城市,只徒具其表,都是過客。入夜,臨街的小超市前支起架電視,人行道上擺十幾隻塑料凳子,每隻凳子上有個中年打工者貪婪地看:中央台電視劇、直銷廣告、時政新聞。有人說,正版音樂的主要消費群也是不會使用智能手機的打工者,經過一日苦作,他們花一兩塊錢下載一首鳳凰傳奇,放在耳側,睡前一遍遍地聽。

東北有些地方晚清才解禁,是移民之地。又無甚可捍衛的,本地人對外來者的敵視不嚴重,城裡人稱呼進城農民最難聽的詞是「盲流子」,但這個詞本是政府發明的,在民間完成口語化。對溫州人為代表的南方商人,只有從錢出發的真摯羨慕:那些溫州人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經營的蒸魚、吃茶的飯店、茶居,傳說着他們互相拆借錢款連張條子都不用打。

南方某座富庶的小城「古文化街」前,許多擦鞋的人。傍晚,來了個戴眼鏡、穿夾克衫皮鞋的,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放心,只收一塊錢。擦下乾淨」。說得輕柔而不由分說。問為什麼來得這麼晚,說是區裡的幹部,下班順路擦二十雙鞋,賺點兒外快,夠全家菜錢。當地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沒出息的人才賺有數的錢嘛。

他九幾年溫州出差,在街頭遇到個小商人,知道了他們在政府,很熱情地請吃飯。第二年,那個溫州人就來了,求他幫着引薦個人。第五年,溫州人認識的領導比他多,承包了好幾個市政工程。七八年間,溫州人買下棟樓,底下兩層做會所,沒有黃賭毒,就是招待吃飯喝好茶,揚州修腳,儼然大人物了。他想起來那年街頭偶遇就感嘆:比不了,真比不了。

在本省人都覺得太偏遠的地方見過一個溫州老太,來這裡十幾年,不是知青,求財來的,包耕地種稻子,回浙江加工銷售,極擅長和政府斡旋,享受各種農業、科技津貼。有來視察的也都領到她那裡去,她匯報得聲情並茂,問到困難,必然落淚,沉痛而信心百倍。向領導匯報講溫州普通話,平時是異常標準的東北口音,閉着眼聽聽不出來是南人。

連我們這裡的街頭都有人推着一車皮包,播放那段錄音:「浙江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王八蛋老闆黃鶴,吃喝嫖賭欠下了3.5個億,帶着他的小姨子跑了。」以為是個好笑的叫賣噱頭,名字不就是來自「黃鶴一去不復返」麼。上網一搜,真有這麼個廠,真有這麼只黃鶴,真有這麼件事兒。當然皮包未必真是那裡出來的。

瀋陽人愛吃抻面和雞架,便宜,倆人也花不上二十塊錢,又二十四小時營業,有溫貧暖遊子意。早晨七點,姑娘和小伙子桌上已經排了十數枚啤酒瓶子,土豆絲醬骨架等肴饌基本沒動。姑娘說:「你是不是有病,有半夜找我出來的麼?」小伙兒訕訕答道:「白天你又沒時撿(間)。」「半夜我有時撿啊?有病!」說罷,斜舉起瓶子:「不帶這麼搞對象的啊,來,走一個吧。」

鋪地板的小伙圍着架台鋸,蝴蝶一樣飄逸黃蜂一樣迅捷,大半天鋪完了需要兩個人的面積,使觀者驚心動魄。嘴裡喋喋不休地講:「我大舅哥結婚朝我要錢,讓我丈母娘來說,我手裡就兩萬,媳婦還懷孕呢。我說:『你們前年買樓從我這兒拿的五萬塊錢還沒還呢。』我媳婦跟我哭。我說:『我借完她你使啥生孩子啊,你有事兒他們管過你不?』那借吧,哭壞了咋整。根本不帶還的。」

(續)「我老丈人剛五十,也不找活兒干,把地包出去,整天瞎溜達。上禮拜她哥結婚給我氣的,我去跟着落忙,又墊了一千多。我老丈母娘嫌我穿的工作服埋汰,壓床讓我光腳進新房,我說『我去你媽了個逼的吧』,轉身就走了。我跟我媳婦說錢不要了,以後別來往了。咱們自己攢錢買房過自己的日子就得了。」剩下個邊角,他在碎料里挑了一塊鋸開,推進去,就鋪完了。

東北女人的優點是喜怒形於色,喜交淺言深,很快就和鄰座嘮得很熱乎:「我今年二十七,結婚早,玩了好幾年才要孩子,我跟他爸十八就處上了,十九結的婚。……啊,上網認識的。哎媽呀,不行,就愛玩電子遊戲,總擱外邊包宿,我就跟他干,為啥呢:你玩兒我不管你,那個遊戲裡帶結婚啥的,一上線就管人家叫老婆,那裡頭的女的個臭不要臉的也管他叫老公。我就說:『咱倆好好過日子,我也不在外頭扯,你也別在外頭扯,我要想扯也不是不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