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6章

賈行家



(續)「我老婆婆沒事兒老甩閒話,我家姑娘要有點兒啥毛病,就說『也不知道這是隨誰』。我說:『不是媽你啥意思啊?我咋的了,我跟人扯王八犢子啦?這不就是你們家孩子麼!』反正我也不能再說啥,得尊重老人。我明白她是嫌我家沒啥錢,她家不就縣裡有套房麼。嫌我爸跟我家住,我爸還給我家貼過錢呢。可不能讓老人管孩子啊大姐。」對方拉下了臉,正是個帶孩子的奶奶。

西北某機場,需要中轉。問訊處里英挺的小伙子,嚴肅地聽完,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說:「跟我走啊!」「指給我就行。」「你找不到。」於是跟着他,在一些內部通道里上上下下穿行。忍不住問:「你出來這麼久,別的乘客找不到人怎麼辦?」「那不管。」在一扇門前停下,推開,是下一班的登機口,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回走去。

他這麼多年最俏的一個活兒:碰見個女人拎着只大箱子攔車,報出來目的地嚇他一跳——橫穿兩個省。錢是雙倍,女人雖然年紀不小,但風韻像糖漿蕩漾,他下狠心說:「我拉,但是姐,中途不能上別的人。」打尖時出手很大,四碟八碗,說很多閒話。入夜時到了,女人臨去一笑:「老弟想知道箱裡是啥嗎?」他笑着搖頭,一把舵掰到底,向着來的方向而去。

「我開出租就是養家,給人賣手腕子,孩子學費、天冷了包燒費、老爹老媽住院,一道一道的箍。也有人開夜班就是圖個樂呵,專揀那喝得王八犢子似的大姑娘小媳婦拉,到地方,女的把衣服一掀,『沒帶錢,你看着辦』。我覺得,整晚出車還不掙錢的一半是這種情況。」

「我拉你以前,剛下去倆男一女。女孩兒也就二十來歲吧,坐在中間還說醉話呢,『倒酒,接着倒,幹了』。倆男的四十來歲,一人一邊一隻手順着女的大腿往裡摸。仨人就在後面那個賓館下的車。哥們兒,你說這個社會不是完了麼?」

幾乎所有的暴露狂都是男人。他們躲藏在走廊、路邊角落裡,等待着蹦出來向經過的異性展示自己無助的性器官。在妨礙他人的性偏離行為中,這要算最消極、最幼稚的一種,而且很多是酒後才敢。連警察都懶得拘留他們:「被抓住以後的暴露狂都老實巴交的,但是好像也治不好,精神科大夫和他們自己都拿自己沒辦法。」

他有個怪癖,不看黃書毛片,愛聽那聲音,好在有意無意漏到網上的資源盡多。也不算怪,於古有徵,但古人是因為想看而不方便,那麼,還是怪。說心得:無意流出的對話最精彩,能分辨二人關係,背後有很多性格細節,有時彼此並不投契,能聽出一方是應付,甚至心裡有鬼,或者就是交易而已。交易里,也有敬業和不敬業之分,唉,也是手藝,尤其是從陌生人始,不熟假熟一番,又回到陌生,最有趣。

傻奸傻奸的個人兒。當片警時就有點兒錢,最早包了個線路小巴,每天中午交車,司機給送一塑料袋零錢來,數數總有幾百,半個下午在所里輸了出去。後來當上副所長,都不服氣地問:「這逼樣的也能當所長?」不知怎的,結識了個導演,常請假去橫店拍戲,能在大銀幕上看到他,最近這部已經混上了台詞。「這逼樣的也能演電影?」

公司剛上市時,老太太是老職工,原始股市值上了百萬,家家都議論那個整數。三五年後,公司效益一腳踩空,陸續換了好幾個混蛋當經理,直到把老人兒全都清退。老太太把家產都留給獨子,眾姐妹譁然。兒媳也爭氣,第二年就患了絕症,待百萬治療費花完,又奇蹟般好了。姐姐們說:俺弟兩口子在科學事實面前,現在老迷信了,有啥好東西都和我們分。

本地唯一賺錢的藥廠,是相親界的大錦標,介紹人的第一句話總是:誰都得吃藥吧,這單位永遠不帶「黃」的。以近乎白給的價格分房子,什麼都分,派駐銷售的收入奇高,業務上,連自己都說「給狗掛個大餅子就能幹」。年前反腐反到他們這裡,一夜之間,領導跳樓了好幾個,銷售代表全部解聘。在家籌謀了數月,承認真是什麼都幹不了。

重點小學的老師是還可以的工作,常用來安置有點兒財勢家的正經女孩兒,負不負責憑心,操場旁邊停了好多二三十萬的中檔車。有個男老師好交際,在女同事堆里打轉,開輛舊捷達,說喜歡手排擋的感覺,說先練練。男老師的爹暴病沒了,單位一定要上門慰問,見家裡窮得讓人倒抽冷氣,一間屋四個牆角,真連發送都難。過後,男老師十好幾天沒來上班。

(續)校門關上,上千的孩子以外,就是一群年輕男女,女青年的家境普遍比男青年好,男的幾乎都教體育,幾乎都在女青年裡找了個對象,家長几乎都不同意,「小學老師!還是個教體育的!」就吵鬧,就到男方家吵鬧,就絕食,就私奔,最後就找個飯店把婚結了,也都戴着花到台上去笑。校長苦笑說:「畢業沒幾年,全都一起來一起走,我覺得都跟近親繁殖似的。」

(再)另一位男老師「固窮」,出差時別人下飯店,他就捧着鋁飯盒坐在邊兒上,筷子不伸出盒外,也知道給領導送禮,送的是一箱二十四罐的可樂,不大得志,是唯一在學校里找不到對象的男老師,在外面也是,女方嫌他太摳門。按照教育局要求,到郊區支教一年,臨回來時郊區小學和他商量,留下來做主任好不好?他沿着校外那條土路想了幾天,同意了。

老教師退休到私立學校應聘,老總以前是干空車配貨的,管理層都是老總家親戚,差不多也都幹過貨運,採取的是聽風就是雨的管理,連校訓都總換。開員工大會,強調說「我們今後的目標是培育紳士淑女」,東北口音念作「贖女」。老教師已打算辭職,溫和而淘氣地問:「那您給我形容形容什麼叫贖女,我活這麼多年,沒見過贖女,家裡趁倆錢,想當贖女了,就是贖女了唄?」

在股市上,他說:「你只要完全掌握一種賺錢模式,控制情感,驗證,修正,不斷複製。像我這樣,什麼都從這上來,寶馬和大房子,更好的是,不用廢話,十年來不用再認識新的人,沒事兒就去山裡坐着。」但是,在零和的賭場上,每一分利潤都是別人割的肉。

(續)散戶的江湖道理簡潔,多麼玄妙的交易系統,只有盈虧兩種結果做衡量。賺錢的十中有一,暴富的萬中有一。他十五年前蹭報攤上的報紙,十五年後逛車展興之所至買法拉利,所在席位讓主力頭疼不已,被咬一口就要多洗幾個月盤。他說話簡單:「少年不敢搏,一輩子打赤膊。」職業炒手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再)上電視做節目的楊百萬在牛散眼裡是個笑話。打板族、做超短的大戶每個月返傭以百萬計,大級別資金的高頻重倉操作乘以佣金比例等於營業部經理的親爹。有些人的保姆、孩子的家教和吃喝拉撒,都是證券公司幫着打理。

(又)「早沒有莊家了,只有合力。我一天占一半成交量的時候,究竟哪個是莊嘛?有勢借勢,有時候自己造一個勢出來嘛。」操作看似粗野任性,追領漲板塊里的龍頭,試探之後,押上重注,十次里有兩三次看錯,大錯就一刀割掉。「最慘?割過五千。也去過澳門,沒意思。我賭博不會上癮,這比賭博刺激,抽上白面了還抽煙幹嘛?」

(五)「我十多年前做過期貨,賺錢多快啊,爆過兩次倉,洗白了。找個地方抽自己嘴巴。股市是好老闆,可以總犯錯,最後還給你發薪;期貨是壞老闆,一直對,錯一次就要命。不做期貨的總得融資吧?干大的就沒有沒爆過倉的。如今,讓我在股市上死掉已經不太可能了。匯市更深,匯市是海,你以為自己橫,蓋大樓的錢,死裡面沒響動。」

(六)江湖人物,每隔些年就換一批,破產、入獄、失蹤、頹掉。上兩個大牛市里叱咤風雲的人物,一種操作系統的發明者,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了,「早早得了絕症,當年操盤幹過太多虧心事,讓老天爺收回去了」,所有人都這麼說。

(七)「說是濫賭鬼可能也不對,叫『股神』肯定是罵人。市場總是對的嘛,一路遊資都是小人物,何況討生活的散戶呢?人們以為錢多的地方故事就多,其實錢多了,感覺不得已的事兒少一些,沒什麼故事,和人打交道少嘛。我一出門就傻裡傻氣的。操作上,我們動作快,說話真真假假,跟着也未必賺錢,交警可以幫你不開罰單,我們可以幫你幹什麼?」

(八)他職業炒股前是個大夫,「超短」是孤獨的體力活兒,六七小時神經緊繃,再復盤到午夜,離開醫院時頗為悵然。曾與轟動全國的大作手齊名,後來自然不能比了。那個是呂布一樣的人物,手段高,砸盤和出貨鋪張兇狠;他講人情,危急時會現身論壇,忍不住留幾句提示,身價也就落後了一個數量級。住在個小城裡,圍着孩子轉。假期不開盤,報名參加旅遊團,為的是找人聊天。

(九)二○一五年夏的股災,始自年來的全民若狂,正如七八年前,也如今後將反覆重演的。先活過來的,還是身經百戰的遊資,職業功夫就在控制資金回撤。「牛散」收復了身家,大擺筵席,請親戚鄉親們都來,雇幾個過氣很久的明星,有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的,還有那誰和那誰,一唱你就知道了,肯定聽過。摟着他們合影,比女明星還瘦小,題目是公子百天誌喜。在這沒準兒的世界上,熱鬧一回是一回。

縣以上有規模的賭局,設在酒店夜店之類的場所,也擺上綠呢台子,有系領結的荷官和服務員,人人手裡晃着籌碼。混跡其中或與莊家合作或渾水摸魚的方家,最早時叫「藍人」,江湖中歷來就有這一行,有師徒傳授,手要天生巧,眼色要既內斂又毒,心機要靈要硬,業內能人均有大將風度,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後來跟着香港電影也叫老千,是暗中很有氣象的一類人。

(續)他們和賭徒不同種,專吃賭徒的,最懂得險象和概率,善取捨和避險,說:什麼大富大貴,上了桌,就和癟三一樣的老千對調了強弱,跟着製造的情緒走,看他們的眼神,能判斷什麼時候局成了,幾把就刷得毛干爪淨,唿哨一聲散去。去境外有牌照的賭場裡則只觀禮,沒動過賣弄道具手藝的妄念,別人看金碧輝煌輕鬆愉快,他們覺得是刀山劍林,密布着無數眼耳。

北京上海熱氣球一樣升到半空,那上面的人,如果擁有戶口和住房,時常面露諒解的微笑向下俯瞰,或粗具仰視美歐日本的自信。他為自己生活的這座北方中等城市而自卑,幸好,還關注着許多著名公眾號,記下時興的物件、生活方式和財經觀點,盡力參與其中,不被落下。

【前腔】喜歡調侃「中產」的,也許正是身在此山中,才寫出那些刻薄如畫的帖子。守則好歸納:年薪和房子是眼下的階層,校區和補課班是未來的階層。生活方式也有一致門檻,如何吃穿,住哪裡,開什麼車,去哪兒度假旅遊,各自以很高的自覺性過活,對內需貢獻甚大。只是,全力托舉的地位和體面,不知是否真有誰顧得上看一眼,還要為失去或被抹平而焦灼不已。

【餘文】最初的悲劇只朝向命運,之後的悲劇開始別善惡,由道入器,東北話管這趨勢叫「把嗑嘮散了」。眼下,各自須尋各自階層,或上流,或中產,或底層。當然還是有刻度為好,使上進者有準頭,墜落了也知道伊於胡底。此外,有誰認識自己麼?沉浮着的是相同面孔,只有位置和狀態在隨境遇而變。人格退場後,命運喪失了可把玩的角色,連累着悲劇化身為事故。

外邦

【賓白】此地滿足不了所需就走出去,這是不易得的自由。且不管大是大非,計較個人利害,被群眾嫉妒嘲罵肯定比被廣為宣傳選樹要強。在外邦和外邦人中間,能不能追尋到?追尋到手以後是不是當初想要的,則又是一層運氣:

#海豹# 在陸上她肉大身沉,走幾步就要喘會兒,一身病,真看不出還是游泳選手、國際級裁判,到水裡,迅捷安靜,像只陰險的海豹。沒拿到名次,也就是去所學校做體育老師。那些年,她不認命地、像游一萬米一樣冷靜地掙扎,丈夫是個酒魔子,總讓她的積蓄歸零,狠下心,扔下家裡和工作,和個隨便認識的人跑去俄羅斯做生意了,數年無音訊。

(續)再見是三五年後,當初那個人到了俄羅斯就分手了,無所謂。沒有攢下什麼,最大所得是終於離了婚。掙到的那點錢里劈出一大塊,給家裡的每個人買了一塊好手錶,連還在上中學的兒子和痴呆的妹妹,「都走走字兒」。校長很照顧她,覺得畢竟同事一場,說「你要願意還可以回來」。她說謝謝,那點兒死工資不夠,又在辦出國,美國。

(再)又三五年。在那邊和個搞裝修的福建人搭夥過日子。福建人帶一個孩子,她帶一個,她兒子的腦子沒長開,但也能修電腦掙錢。她早晚開輛麵包車接工人上下班,中間去給人推拿按摩,搞體育出身的都是久病良醫。回來過一次,把妹妹送進福利院,給老娘遷墳,然後鄭重地請大家吃飯。舊同事說「想中國了就回來看看」,她說「有什麼好想的,不想」。

在美國一直掙兩三千的月薪,下飛機即鑽進後灶去顛大勺,雖說叫中餐,和中國菜是兩樣的。根本談不上融入,連辦個手續都得花半天工錢僱人領着去,無論如何算不上混得好。不過一回國,只要說起有綠卡,立馬登了天,剩下的都是謙虛了:二七還一萬四呢,在小城市很是錢,不愁找對象。早就不願意去挨那累了,可這似是而非的手藝,也只能接着去。

親戚們為下崗哭號上告時,她湊錢找門路出國打工,陸續拉拽着男人、女兒也過去。女兒和她一樣在汽車旅館打零工,嫁人開了家櫥櫃店。男人開着大卡車,從西海岸跑到東海岸,十多年也沒學幾句英語。「留在國內,我們家也還是幹這些活兒,還是這兒好唄,認干就有錢賺,不犯法就沒人管你、沒人欺負你。」

她出國純粹是和單位賭氣,(她認為)局裡該提拔她卻提了別人,正好有內退政策,退。正好有去美國的機會,去。她要強,凡是不大如意時,就不在同學朋友的聚會上露面,此後的五六年都沒露面,後來說了實話:在那頭,整天在後廚里扒蒜洗碗,想給兒子辦出國,兒子得重新考大學。帶了筆還滿意的積蓄回來,一打聽,還沒有當初賣掉的房子漲的多。

我是反「勵志」的,很少提這類事兒。她家只有母女兩口人,夠格拿低保然而拿不到。媽去市場上賣菜,叫她只管讀書。她竟從名牌大學裡出了國,儘快拿到學位,又進了投資銀行實習,誰也不知道怎麼能做到。今年夏天,回來接母親、處理掉房子,「不回來了」。年深日久的柏油路,會有堅韌的草拱開硬殼,生長出去。

二環的房子被中介爭搶着般買去,徹底移去澳洲,早就不是刷盤子洗碗的那一代了。打開手機就可以看見舊人。在朋友圈裡每天發那邊天空的照片,角上有棵樹或新宅院的籬笆和狗,天色確實加了濾鏡似的好。給別人的評論也是談天:「欸,北京的天怎麼也這麼藍了。」舊友回覆:「真忘啦?你家以前不就住南城麼?」怕難堪,又加了三個微笑的表情符號。

起初她沒覺得留學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給別人辦的時候算了算,學費不高,一年下來和旅遊差不多,自己給自己申請了去奧地利的留學,選了個沒什麼用的專業。在那邊,她沒想過要遇上什麼人,解決什麼問題,隨走隨看。回來時的行李和去時差不多。朋友問:「你這是幹什麼?」「不幹什麼。」

胡同里住着戶孤老,起居習慣異於常人,鄰居中學生們發現他的外語極好,且有第三國口音。後來知道,他早年留洋,四九年以前做過外交官。政權更迭,滯留在該國開了家中餐館,生意倒閉,又去大飯店裡做領班,深感伺候人比辦外交艱難。他用最後一點兒錢扶外籍妻子的靈柩一同還鄉,反正能失去的也全失去了,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故國,做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當年,俄國人跨過兩國公用的江湖來避難,血就融在此處。歷經幾代,邊境村落里有許多俄國人面貌,言語和生活都是東北味兒,子孫們吃慣了酸菜白肉,對岸那邊的國家,只有點兒模糊記憶。除了抓蘇修特務時,漢人是寬容的,是什麼都無所謂的,只有不要緊的一點兒歧視。我同學裡就有一個,粗看是白人,神情則是漢民,說本來父輩已經是中國面孔了,到了他這兒,又長了回去。

那時候,既有蘇俄的流民到中國來,也有中國人跨國境過去。沒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就是幻想藉此擺脫這邊的厄運,苟且活着。他和個俄國姑娘結婚,生了兩個混血女孩兒,淒涼怯懦地在邊境上過日子。之後就斷了音訊。家裡曾接到一封信,是其中一個寫的,中文很不通順,但也不容易了。說她爸爸剛剛死了,不過葬禮很隆重,有很多鮮花,還有樂隊。沒人明白為什麼提到鮮花。

蘇聯解體那幾年,北風裡飄蕩着一輪船西瓜能換一輪船鋼材的荒信。政府部門有審批權,批文如雪片,一群群的閒散幹部、司機、炊事員眨眼間成了總經理、副總經理,社會人員也都來掛靠,交管理費換憑證換盧布,學俄語裡的十百千萬,然後,跨過國境去!那頭的人注視着這些面無表情但內心澎湃的東方人沿江而來。

他就是那時候下的海,原單位給保留身份。搭檔的小伙兒一米八十多,有點兒混血,搞過的女孩沒數。盧布大貶值時,亂到極點,興奮到極點。一夥想去莫斯科「橫踢馬槽」的本地黑幫剛進哈巴即鎩羽而歸,據說首領目睹了俄國人的殺人之後,被嚇出了毛病。那小伙把本錢都換成美元貼身帶着,剛下火車就被人勒死在賓館裡。這種事兒那年頭多極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就記着那小伙子長得真帥啊。

當年,他爹臨退前安排他進了外貿公司。公司有的是錢,十二個人,一個退休領導掛名經理,剩下的全是他這種子弟,還從大飯店聘了倆廚子,一個魯菜一個粵菜,中華隨便抽。去俄羅斯一住就半年,螃蟹鍋蓋大小,當地人不吃,他當飯吃。大哥大打着玩,一結話費總成千上萬。突然,勒令全部關閉,慌忙聯繫工作,有本領的就進了機關單位。

九十年代到新千年,遍地是機會,外面也是,如獨聯體。政府間的一個商業項目,俄方代表像頭憂鬱的北極熊,蘇聯時也是外貿官員,喝掉近一公升伏特加,變為躁狂,發現中國人一直在用水和他碰杯,開始破口大罵。不歡而散的第二天,又恢復了憂鬱,話很少,沒打算道歉,「明明應該是中國人道歉」。忽然突兀地問:「你們在上海怎麼蓋了那麼多的高樓?哪裡來的錢?」

不知道這家日本電吉他廠為什麼在只適宜開煤礦和監獄的小城開廠,近年,連煤礦都關閉了。工廠在墓地隔壁,起初沒人留心,後來當地才知道是外國大牌。日方派了個代表,監督數量和去向,在這又髒又破的小地方,像那個被忘在盧邦島上的倒霉鬼子,不緊不慢地待了十幾年,待成了廠主妹夫,學會了拿着啤酒瓶子就大蒜吃羊肉串,姐夫喊得相當好聽,說「在日本我不會結婚的,這裡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