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2章

賈行家

做生意要有精神頭。街口上賣香瓜的車,收拾得乾淨,碼得也齊整,還給自己立了品牌和Slogan,其實和別人一樣,都是水果批發市場大堆上躉來的,比別人貴,也不更甜,不過不缺稱,也就說不上有問題。夫妻倆會說話,勤勉,四點起床上貨,趕完早市,不休息,出一整天的攤,除非下雨,捨不得便宜賣一個。前年買了所學區房,把女兒收拾得乾淨漂亮。

沒精神頭的一家,起初賣啤酒,靠着新疆羊肉串攤,生意好過一夏天,有了雄心,租下廢品收購站改裝成小旅店,裝修完了,還是髒得像廢品站,沒人住,改包子鋪,可也得會蒸包子啊。逐漸雇不起人,男人自己扛啤酒。女人比男人小十幾歲,晚飯後倆人在樓下吵架解悶——我如何如何你媽你再如何如何我媽——比音量,直到摔盤砸碗,「不過了!」沒人勸。泥猴一樣的女孩在旁邊一聲不吭地摳土往嘴裡塞。

包子鋪崩殂,欠了仨月房租跑了。來了對小夫妻賣饅頭,看着心酸:店名寫在張紅紙上,置不起大的電蒸鍋,一天蒸不出幾屜,用輛舊手推車推到院門口賣,這怎麼過呢?入夏以後,來買的人日漸多了,紙殼上添了「花卷糖三角發糕」,又添了「煮黏苞米自製大醬鹹鴨蛋鹹菜」,像雨後抖動的一株草。小媳婦能和回頭客們寒暄了,小伙叮叮噹噹地敲打,又做了輛推車。

燒烤攤子每晚六點左右支起來,兩對夫妻帶幾個少年,爐子極長,幾十張摺疊桌,扇起來彌天煙塵,三條街外看就是火災。這裡是市中心,禁止擺攤,還是某家商鋪的正門前,但是他們看見,他們來了,他們就烤羊肉串。一宿的流水近萬元。收錢的女人靈活修長,精通東北髒話。

花鳥魚市場的燒烤攤除了爐子沒有其他家具。不像其他攤子肯烤許多花樣,包括本地人嗜食的腰子乃至代沖方便麵,他們在肉串之外只有饢,且堅決不賣酒。女主人不參與經營,夏天裡穿着厚黑長袍,懷裡抱着個光腚娃娃,端坐在下風頭,睫毛長長的,眼神警戒莊嚴。

花鳥魚市場裡有賣耗子藥的,包裝上印着很多老鼠屍體和發明人胸像。奇怪的是,擺在一起的還有幾排春藥,他家的耗子藥是完全沒效的,料春藥也如是。終日圍着三四個老頭子,在看包裝上洋人裸體男女修煉密宗的照片,咂摸着那些藥的魅惑名字,看完這張,再細細看那張。這幾個老頭子互相不認得,也不交換意見。

時髦的電商模式,落到舊街巷裡還是日常場面:原來廢品收購站的半間偏廈子,刷了刷,牆上捅了窟窿伸出截洋鐵煙囪,門口堆了煤氣罐、面袋和幾筐菜,門上釘着塊帶二維碼的牌子,就在居民的白眼裡做起生意來。老人們看不懂,這食堂不食堂、飯鋪不飯鋪的,又沒上門的顧客,見天門口堆了層電動摩托車,算什麼生意?聽說主要是便宜,一單午飯八九塊錢還管送上門。

(續)給送餐員們騰出塊地方,擺了兩隻撿來的長沙發。最近送餐比送快遞來錢,都轉來做這行。這些小伙子終日風吹日曬,在街上肆意穿行,遠看是群灰突突的麻雀,近看,個個精力旺盛,把簡易頭盔掛到車把上,歪在沙發里抽煙,嬉笑打鬧,摸撲克,舉起手機給別人看上面的東西。等自己那單好了,一躍而去。

晚上六點多,開飯早的已放下了碗,路遠的也快進家門了,白晝騰起的煙塵依次平息。街頭幾個攤子的生意均近了尾聲。小賣店主人就住在帘子後面,臨睡時才關門上板,搬出矮桌和凳子,招呼附近幾個攤主都過來坐,終日廝守,用不着喝酒吹牛和攀交情,只是各自抱着肩膀坐着,夏夜裡的風正好,所感所思都差不多。

有對夫婦在門口擺了個小小的配鑰匙攤。男女都五十來歲,都白白淨淨,彼此很像。兩個人都會操作機器,男的看攤的時候,女的就去附近和老太太們閒聊,幫她們擇菜。女的看攤的時候,男的就騎上自行車外出或回家做飯。疑難的鑰匙,需要去樓上他們家裡,由男人仔細加工,家裡也是那麼乾乾淨淨的。

鑰匙攤附近有個六十多歲的乞丐,裸露着上身跪在地上,用一對兒迷離的眼球凝視着半空,和空氣大聲地辯論,他的語言夾雜着毛澤東語錄、髒話、政治新聞和自己的各種重大科學發明的細節。有時候,他安靜地用彩色鉛筆畫令人作嘔的仕女圖。入夜以後,他不知在哪兒洗得乾乾淨淨,穿上白襯衫,掛着斯文的笑容在市場上閒逛。癲狂只是他的道具。

蔬菜店裡從來只有一個女人,沒見過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存在的證據是她日益高聳的肚子。根據女顧客們的估計,肚子挺到一定程度之後,她果然不再看店了,繼之以自稱是她嫂子的女人,二十天後,她就回來繼續賣菜,像變魔術一樣。

早上九點,理髮店口排了兩三行頭髮顏色各異的孩子,在領班的帶領下,目不斜視或把頭埋低揮舞着肢體,背景音樂千奇百怪。他們中的多數人並不會做這一行,只是來這裡學習馴服。(抄錄自@飲馬東南)

小理髮店是個女人開的,鋪面叫隔壁食雜店母子相中,將她擠對到另一條街上。我怕理髮,慣了就不敢換地方,她雇了兩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十幾二十年下來,和我們這些顧客一起老了,十幾二十年,只和她們就我的鬢角交換過意見。生意越來越難,行行都出連鎖,一樣的價錢,精裝修,設備新,有生龍活虎的姑娘小伙和很亮的燈泡,略講究一些的都不再來這家了,只我和幾個老漢老太太。

擠走理髮店的食雜店用雜物和三四台三輪車、破麵包車占領了大半條人行道,又擺了兩排石頭街壘,逼迫行人必須從他家門口過。店裡髒亂惡臭,生意也做得狠叨叨的,對四鄰同樣漫天要價,兩塊錢的香要二十,從收音機里摳出電池當新的賣,街坊都不敢光顧。當媽的常坐在門口罵店裡的幾個男人,其中有個是她丈夫,有時動手打。忽然一天掛出「本店出兌」的牌子,忽然又摘掉了。

(續)原來只養一條狗,當媽的心善,又撿了五六條,方圓十幾米,雨雪皆壓不住的貓狗的腥臊。任由它們翻遍附近的垃圾箱,互相傳染和交配,直到自家那條也跟着生了癩瘡,每年都有新的癩皮怪狗加入。時常咬人,母子和閒漢就圍上前去混賴,說這是野狗,不賠,愛哪兒告哪兒告去。她鎮定自若地終日端坐在這群惡臭的生物里,越來越胖,散發着詭異的母性。

(再)旁邊的賣菜男人,夏秋來此租半年房,大院門口跟着他髒亂半年,也是跑馬占荒只給居民留條窄過道,也養了愛撲行人的狗。因為生意無涉,英雄相惜,又比她家的閒漢英俊,和當媽的很談得來。也只能做過路生意,院內居民不在他這兒買果蔬,嫌貴,嫌他擋道,說話又難聽。下班高峰時,抱着膀,見誰拎着菜回來,狠狠地瞪,臨走近,收回目光,走過去,再瞪,朝地上啐口吐沫。

臨街的舊居民樓底層,窗戶改門就是門市房,何況前面是幹道上的公交車站,一個月的租金趕得上普通人半年工資。所以還有戶住家的就很怪。裡面住的是個八十多的老教師,中介出價一漲再漲,還是不租,問原因,答非所問,說這是資產階級。老有人來登門,就在木框的窗戶上貼了張紙:「不租!」嘆號下的窗台上擺着幾盆蘭花。

還有棟獨門獨院的石頭房子也不租,其他這類房,大多住着大幹部或後代,在附近的高矮樓房中很顯眼。鄰居說,房主是個九十歲的老太太,她兒子已經談好了價錢,仰着脖子在盼她死呢,兒子挺着急,等着娶女朋友。兒子總得六十多了吧?「七十多了,你說就算等上,是不是也沒啥意思了?」

抬頭看,看不太真,在附近的六七樓往下看,就看出那家接樓的來,不是普通的「屋塔房」,是在整座舊樓上又蓋了一層,舉架三四米,窗戶都是實木包鋁的,全下來貴得很。還有個空中花園,種了棵小樹。均眼饞流於義憤地問:「壓塌了怎麼辦,沒人管麼?」「誰知道咋整的,就是沒人管唄。」

修地鐵,幹道封閉了兩三年,百貨公司等於在工地里,生意清淡得使人想起人生的許多憂傷。這類損失政府不管賠,想必也不該作此非分想。來店裡閒逛的人比在這兒上班的人還少,花錢雇來的營業員呈現出國營工人的精神狀態。常有幾個女孩兒窩在貨架子下面,頭碰着頭說笑。我問過這麼難受是幹什麼,一個業內人士回答:躲頭上的監控。

當路易威登進入本市那天,百貨公司幸福到如臨大敵,有很多前一天開車從周邊縣市趕來的人。中午以後,保安開始不耐煩地推搡人群,輪流入內購物時間從三十分鐘壓縮到二十分鐘。相鄰的其他幾個身價、國際名譽差不多的牌子卻乏人問津。聽說是因為這個牌子背出去別人認識。

五星賓館門口,一條穿着閃銀光、扣子緊繃西裝的黑鐵塔大漢親自指揮停他的黑古斯特,內蒙古牌照,四個相同的數字。司機下車欲走,被大漢拽了個趔趄,口音很重:「來往的人太多了吧?停這兒行麼?把咱家車颳了怎麼辦?」「停車場有人給看呢。」「有麼?你叫他來,我告訴他幾句話。」不由得想起他騎駿馬的射鵰祖先。

小生意,戰略諮詢遠而風水近。這條鬧市上唯獨有間鋪面任何生意都做不起來,較經典的一次,趁熱開了個該穩賺的網吧,趕上北京兩個少年在網吧縱火,死者中有對新絲路男女模特。連我們這兒也要跟着重新核發牌照,一擱就是半年,再沒見緩。之後,飯店,服裝店,補習班,旅館,每隔半年左右,就能看到一夥滿臉發財夢不信邪的人出現在開業典禮上。

我覺得毛病出在門口那個老鞋匠身上。說他是鞋匠其實很勉強,擺了十幾年攤,連個拉鎖都不會換。老也未必,來時相貌就像老漢,從半地下室台階上的攤子後頭往女人裙子裡掃視時,眼裡還有精光。他的手藝爛,要價高,遇到顧客不滿會耍死狗,但生意好,因為誰都誤以為他比街對面姐妹倆的擦鞋店便宜。他如個尿盆堵在這鋪面口,不知道為什麼承租者都沒發現。

擦鞋店裡看店的兩個女孩兒仿佛雙生,其實是表姐妹,差兩歲呢。兩個女孩兒終日掛着好奇的笑,對乏味的工作和街景永遠都看不厭。她們靈巧的做事場景很動人。春節以後,只剩下表妹,還是那樣笑,飛快地整理着鞋子,說「我姐不來了,冬天回農村說親結婚,都懷上了」。還說自己也快要回家相對象了,已經說定了,說不定明年也不來了。

本地取景過電影《白日焰火》,專尋破落景象,也好尋。我常吃的一家烤肉店,劇組在裡面吃喝拉撒了幾日。問老闆怎麼不掛與明星的合影,他撓撓頭:誰搭理他們啊,還以為是騙子呢。他的生意一度很大,忽然把連鎖店逐個關閉,只剩下這起家的「臥子」,並沒有破產,倒像是悟道。生完今天用的炭,就坐進最後那張桌里和人打撲克。前幾天,這家也悄悄停業。從此,再沒有能入口的朝鮮烤肉了。

樓下包子鋪的夫妻,你什麼時候去他們什麼時候在。鋪子巴掌大,兩張小桌子,兩人沉默地在狹窄的過道上忙碌穿梭,偶爾低聲交談一兩句,不嗔不怒不悲不喜的樣子。冰箱上一台只能看到一半畫面的十四英寸電視機,長年有一搭沒一搭地放着中央一套。有一個小上網本,恰好不忙,他們就和在老家的孩子視頻兩句。(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凌晨的麥當勞,只有咖啡、涼薯條和涼芝士堡,幾個穿戴整齊的人擦過了皮鞋,就堆在各自的角落裡睡覺,找了點東西蓋在臉上。一個女瘋子靠窗坐着,邊整理一堆垃圾邊輕聲哼唱着。餐廳值班的女孩兒趴在櫃檯里發呆。這是午夜城市的唯一慈祥。

(續)看來,他們在深夜裡用取暖和熱水換附近的流浪者來收盤子。這家有三個:一個是老漢,儘量穿戴整齊,坐在最裡面的桌前,反覆翻一張免費報紙,試圖融合進這裡。一個老太太,兩手放在腿上,似乎與老漢無涉,緊張地縮小自己。一個光頭中年漢子,穿中山裝,掛着垂到肚臍的佛珠,無緣無故地瞪人,還總為收紙箱子賣錢和店員大聲爭執。

(再)每次去吃早飯,都能碰上對二十歲左右的情人。女的有一點風塵氣,穿着很入時,男的比她矮一些,是在校學生的模樣,又長又油的頭髮,表情像個冤死鬼。女人一屁股坐下打開鋁合金化妝箱描繪自己,等男的托着餐盤迴來,虔誠地用雙手餵她喝水、吃東西,崇拜地凝望她。咀嚼完便一言不發地站起而去。應該是天天如此。

最喜歡冬天去公共澡堂洗澡,普浴,樸實的大姑娘散了辮子,褪了衣裳,熱水燙得她們乳房紅漲漲,小腿和南豆腐一樣在霧氣里微微發顫,站成一排,她們老媽邊幫她們搓背,邊找回自己子宮的零碎:「喏你看,這是我和青春私奔生下的孩子,都已經這麼大了,比我還要高咯。」(抄錄自@白一刀)

老道外市場裡的小浴池,連徵收辦都忘拆了。在這裡洗完澡,比進去時還髒。作最不入流的皮肉生涯的女人才接這裡的生意,價錢便宜得讓人深思。她們的客人通常是街上的商販和醉鬼、坦坦蕩蕩的流氓,有時候,突然都覺得意興闌珊,就和客人肩並肩地坐在簡易的床沿上,掏出包瓜子,低聲地聊一個下午。

每座城市的老城區里都有些家族經營多年的小飯館,其實不小,門臉雖如舊日逼仄,年深日久,已陸續買下了許多套相鄰民房,逐一打通,營業地勢蜿蜒如地道戰。店主是第二三代,菜單、標準和味道廝守着過去,視作安身立命的東西。「飯口」時爆滿,一群等位的人圍觀一群坐着吃的人。也嘗試過連鎖,不成功。這些小店支撐了周圍的許多東西。

小商品批發市場的三樓扶梯口,常有三五個男女,見到——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標準,反正總被相中——就大聲問:「好片兒要不要?十塊錢一張。」知道你其實是想要還不好意思,於是拽住衣服不讓走。買了就知道都是假的,只好自認倒霉,那本來也不是回頭客生意。有了寬帶和BT,他們就少了,不知如今在哪片天底下正忙些什麼呢。

【前腔】我想念既不知道怎麼走又不問路。想念遊戲廳音像社和書攤。想念站在街邊受出租車司機的質詢和白眼。想念自己去飯店點菜然後交錢帶回去。想念逛小商品批發市場。想念每半年買一輛自行車每三個月丟一輛。想念從錢包里抽出鈔票和找回零錢,在人行道上追趕滾落的硬幣。我想念語言不通,想念誤解和不必要的麻煩,想念黑夜裡的陌生感。

本地所懷之舊,主要是兵團時期。殺豬菜館能想出來的創意文化,就是生產隊:牆上貼大紅大綠的花布,掛大蒜干辣椒,貼主席像和當時的政治漫畫,吃飯的盤子碗上印語錄,喝水用仿搪瓷的瓷缸子。服務員打扮成知青,還有戴造反派袖標的,以忠字舞、語錄歌為才藝。作為沒有經歷的人,看不出有意思,也想不出對經歷過的人來說趣味何在。

挨着大醫院住院處的小超市,個個不祥,看着就難受:門口堆着摺疊床輪椅,掛着鴨嘴壺、坐便器和成人紙尿褲,都是用不住的次品,專做一錘子買賣。每爿鋪面,都經過授權和惡鬥,都有突發或定期的索賄行賄,店主們個個目露凶光,枕戈待旦。小飯店也是,隔三岔五即被媒體曝光,在查封期內打通關節,接着開業。

醫學院研究生宿舍就在我家前面,早起,一幫女孩子嘰嘰喳喳地披着白大褂往住院處走,邊走邊挽頭髮。宿舍門口堆了如山的快遞。沒有自習室,都在食堂找個座位,直到夜裡十點,還是坐得滿滿的,學生們說,只是為了完成功課而已。沒幾個有閒工夫談戀愛的。已經沒有那麼多願意叫孩子來學醫的人家了。

一對大學生情侶正在路邊分手,男孩兒在做最後陳述,女孩兒低垂着頭,這情景無損於夜色的溫暖安靜。不遠處,一對中年男女開始拌嘴,女人罵聲越來越響,噴濺着髒字,然後動手抓男人的臉,啪啪響過幾聲,男人也低吼着「我他媽明天怎麼見人,你個……」,扭打成一團。情侶尷尬地看了那邊一眼,默默地走到街對面去分手了。我就沒辦法再跟過去偷聽了。

#分理處# 每月二十五號的儲蓄所是個災難,滿滿一屋子不能等待一天、一個下午的老人,顫抖着站起來、坐下,放慢一切動作,把十幾張紙幣數過正反面。在默默地湊夠了一個不斷萎縮的整數時,再回到這裡存回來。窗口裡的人笑着交頭接耳:「差一歲九十了,存五年定期,要幹嘛?」

(續)在銀行的玻璃後面坐了幾年之後的櫃員熟悉來這裡的一半儲戶。「那個剛進來的是個小姐。」「這麼胖會是小姐麼?」「那幫老頭子,只要年輕就行了。她的錢你得注意,小姐收到的錢里有四分之一都是假幣。這幫老頭子,真他媽的。」

(再)多年前,利息正高而房子便宜,有些人靠吃長在銀行里的一筆積蓄或債券的孳息活。儲蓄所的常客里,有位神情孤傲、很有風韻的中年女人,每個月領一次利息,本金在當時很大:一百萬美元,推測不是她的錢。櫃員猜了幾次,沒猜出所以然,後來只是記得有這麼個人。至於她什麼時候不再來了,記不清了。

#地下# 這兒是邊境上的大城,革命時期的遺蹟是白蟻洞似的人防工事。當年,上面一號召,各單位閒着沒事兒就挖、高興了就挖、想起來就挖,溝渠縱橫,標準各異,設置了「人防辦」管理,但似乎沒有詳盡的圖紙,說不清有多少地道。日後,這些洞偶爾變成吞噬人的陷阱,一個人從突然出現的坑掉下去,會在幾里外的地溝里被衝出來。

(續)地下摩肩接踵,陰無天日,空氣污濁,裝修刺鼻。警察早就坐立不安:十里地道上下縱橫,只有不多幾處狹窄的出口。當時尚無「恐怖襲擊」概念,只是想到一旦失火,悶死的多,踩死的更多。建議起碼隔斷成幾部分,萬一有事,起碼少死些人,但影響了經營收益,人為財死,管理、經營方都堅決不同意,連行人都覺得還是這麼着方便。對峙了幾年,各撤一步,所幸至今沒出事。

(再)二十多年前,地下商場正中間開了家巨型遊戲廳,遊戲機都裝着光槍、摩托車,讓我等小孩兒頭暈目眩。還有柏青哥、老虎機,沒幾個人玩得起。最裡面有小廳,專打撲克玩骰子,輸了還給發兩包良友煙,不許學生進。開幕式請來了周潤發,舉城如狂。據說老闆和某某人有關,或者說不就是他兒子嘛。這一切就在城市最中心,那些年的坦蕩直率真是叫人想念。

(又)管此地的部門,專擅地下的事情,十幾年前,是潑天的富貴。在鬧市區的地下挖條通道,就憑空變出個服裝批發市場,電商之前,每個攤床能養活一大家人。隨之而來的爭鬥就兇險,牽連的人物使人咋舌。市中心的幾條街已經挖遍了,向下再挖第二、第三層。那年月,工程時有事故,地下施工者和地上行人,最後一次時是十幾二十個。賠了多少,後事如何,年深日久,都記不得了。

我愛讀電線杆上的啟事,最有趣的一類是狂躁的教主用不通順的語句預言末日和招募信徒。多數是尋找寵物或車禍目擊者,有一則:「我兒子×××,身高204cm,於×月×日夜在此路口暴斃,至今死因不詳,急盼有知情人或目擊者與我聯繫,13×××××××××,酬金1000元。」兩米多高,每個看過的人都不容易忘掉。

《尋人啟示(事)》 女,30歲,微胖,身高一米六十五,穿粉色連衣裙,黑色皮涼鞋,背白色單肩背包,少言寡語,患有重度產後抑鬱症,請見到者與家屬聯繫。

還有一則啟事:「此地的免費棋盤,已經轉移到兒童公園乒乓球檯旁,熱烈歡迎棋友前往切磋。」我特地跑了一里路到公園看過,是個彌勒模樣的老者,巡迴於幾架木頭棋盤間,身後樹枝兒上挑着副沒裝裱的對聯,上聯是「其樂無窮」,下聯是「公園下棋」,無情對。已經有了幾對棋友,下得臭而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