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20章

賈行家



我爸在十二月三十日早上用手機給我打電話,他在電話里哭了,讓我回去看看他,我問他怎麼了,當時他什麼也沒說,就說讓我回去,說回去再說。我就沒再問,就直接打車回到家裡。我爸看到我回來了,把我從我爺爺奶奶屋裡拽到廚房,哭着對我說:「我把你王姨和他兒子殺了。」(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續)「不行你就去自首去吧」,「不行你就去死吧,不行你就去撞火車去吧」。我父親說他要出去一趟。我對他說:「你要幹什麼去?」他說:「我要去你王姨家一趟。」我說:「你帶着我吧,我也去看看。」我父親就同意了。離她家還有二百多米,我父親說:「你別過去了,你在這兒等我自己去看看。」過了五分鐘他回來了,這時我就相信他真的把王姨和朝陽殺了。#筆錄#(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平日裡整天笑嘻嘻什麼也不干、人人都以為好欺負的老工人找到辦公室,說:「我沒錢給你,你要我回家的話,今天就要躺下一個。你現在可以騙我,明天再讓警察來抓我,但我不死在看守所的話,咱倆還是要躺下一個。」趕緊把他的名字從名單上劃下去了,客氣地說:「你是老師傅了,這事兒和誰也別說。」

我小時候街上的鬥毆多,突兀驚心的一次:無軌電車上常有蹬鞋踩襪子的事,一語不合,大漢大聲罵了旁邊瘦弱男人幾句,又隨手在他面頰和額頭之間扇了兩巴掌。男人扶了扶歪斜的眼鏡縮到另一節車廂去了,進站時,拎着不知哪兒來的活扳子擠回來,給了大漢後腦沉悶瘋癲的一擊,踩過大漢癱軟的軀體下車,快步消失在街頭。

他打了那個公然在課堂上和他犟嘴的學生,又被學生家長找來的幾個男人逼着在操場上當眾下跪,烈日當頭,校長躲在辦公室里,他們把螺絲越擰越緊,看誰先把誰逼到瘋狂。

僱主們的醜事是保姆間的主要談資,再就是交流對付他們的辦法。僱主間也同理:「她們互相學壞,什麼家裡有事兒,那就是要漲工錢的意思,該辭就辭,別慣她的毛病。要是定下來辭退,先到中介公司面試好下一個,別叫她看出什麼來。然後直接攤牌:限她一個小時內收拾東西走人。有什麼不近人情的?住在一起也不是一家人。我們公司連辭退經理都這麼辭。」

地下停車場出口。前面的女人探出頭來,和穿着保安服的收費員對罵起來。事實原委不清楚,聲音越來越高亢。直到那個女人尖利地說:「你這樣的人,就得活該一輩子幹這種下賤的活。」那個中年收費員像是被拔了塞子,突然閉上嘴矮了下去。女人得意地拍了一下喇叭,揚塵而去。

在全國範圍內搜羅貓肉吃,非大廣東之物力之嗜好之精神,不能成焉。心急的救貓志願者怕放走運貓的貨車,設了路障,報了假警,未待停穩便攀爬到車頂去,有拍照取證的,有如喪考妣般哭的,有如面對電影機一般做作砸鎖的,有忙不迭餵貓糧餵水的。群體矯情如今改譯為刻奇,總之是因共情而理直氣壯。高速交通遂陷入癱瘓。有一次車主為解圍,用刀扎穿了自己的大腿。

「一下他媽來幾千萬人,也不上學,也不上班,也不打工,天天在街上晃,起個名兒叫旅遊,你他媽去杭州蘇州,還能看個景兒,北京啥也沒有你看個雞啵?你老家沒有人嗎?沒有車嗎?你他媽不好好在老家種地你跑這兒來!滾!逛王府井去!誰他媽也別挨着我!」#從四惠站一直罵到五棵松還沒完的老頭#

(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我們親眼目睹他從一個和善的老鄰居一點點兒變成了「酒魔子」,眼神從奇怪的歡愉到癲狂渾濁,喝光家產以後,就用毆打妻兒來下酒。在夏天,我們難過地看着他穿着結滿油垢的棉褲,拎着灌了散裝白酒的礦泉水瓶子在附近馬路上晃蕩。他成了住在過去的軀殼裡的陌生人。他死的那天是他們家久違的假日。

臘月二十九下午,那個老太太,八十多了,家屬說她是自己在家的時候爬到五樓陽台上跳下來的,人像只貓一樣輕,穿得挺乾淨,渾身上下只有嘴角見了點兒血。老太太的兒媳婦很會說,說「我媽這是心疼我們,覺得自己是累贅」,然後「媽啊媽啊」地哭了幾聲。不過,你說,她為啥偏挑大年根底下呢?

目擊者往樓頂那裡指,就從那裡,老太太因為和兒媳婦打架,抱着十一個月大的孫子跳下來的,兒媳婦撲到老太太的屍體上,又掐又咬的,這是結了多大的仇。

風俗以老人的咽氣時間來占卜後代的財運,謂之「留飯」,早飯前離世大吉,午飯平常,晚飯後預示子孫自此困頓。有位老婦幾乎是擦着次日的凌晨前斷氣的,算是二十年來對兒子兒媳唯一的一次反抗,當然,也沒有逃脫隨即兒媳的破口大罵。

納涼自然在陰涼處,只有個獨居的老太太坐在炎熱的台階上,有八十了,自己做飯給自己吃,自己領自己出來。穿得還齊整,只是總那麼一套,也不十分顯髒。但身上氣味兒大,沒人給她洗澡,她只能做到洗淨臉,所以離人群遠遠的,鄰居也不輕易走近,怕她尷尬。有兩個兒女,不大露面,像禿鷲似的遠遠守着那套房子。有什麼恩怨就不知道了。

老頭兒當然知道「保姆」圖的是什麼,兒女正好藉故不再登門,旁人何必多嘴呢。每個月的工資折交出去,換這個白天去串門打麻將、晚上和自己並肩躺着的胖娘們,他樂意,旁人何必多嘴呢。台灣管這類女人叫「收屍隊」,快死的人礙着誰了麼?他想,旁人何必多嘴呢。

樓上的瞎老頭和前後幾房老婆名下共有八名子女,哪個是他親生的是道奧數題,總之只有大兒媳婦替他雇保姆,其餘的一律不上門。我數着,他平均一年換七個保姆,都說難干:每天要給他念報紙,連他帶輪椅推下樓時,他手裡拿着大小兩個收音機,一耳朵聽一個,出於特殊的妒忌不許保姆和任何路人說話。

那老頭獨自顫巍巍地住在套大房子裡,長得挺有風度,這點風度讓他年輕的時候頗「不省心」,截長補短地鬧風流事,他老婆倒不當事兒,鄰居認為因為她是個日本人——就是日本遺孤,看着和中國人沒區別。又沒兒女。老了老了,女人和日本方面續上了聯繫,扔下老頭自己回了日本。鄰居覺得過了一輩子竟能如此生分,也是因為是個日本人。

農村的遠親打電話來,問有人要領養孩子麼,男孩兒,快四歲了,不為錢,好人家就行。爹媽剛離婚了,孩子的媽不要孩子,和人走了,孩子的爹怕帶着孩子不方便再婚,都剛剛二十出頭。聽說後來把小男孩送到了鄰村,條件是三萬塊錢兼不許探看。送走前,孩子哭了四天,終日躲在桌子下,說一定聽話,求不要賣掉自己。

還有一家賣了四萬,一兒一女里,挑的兒子賣。孩子的爺爺來求留下男孩,爹冷着臉說:「兒子賣得多,剩個姑娘,小時候能幹活,長到十八嫁出去,還掙一筆。養兒子,你給我買房娶媳婦錢?你留了什麼給我,配要孫子傳宗接代?」

銀行歷來是好單位,改制以前更是。說這話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副行長娶了個美麗婉轉的兒媳,安排在信貸科,見過的人都說「嘖嘖嘖」。下禮拜一沒來上班,禮拜二也沒來,同辦公室一個男的也沒來,聽說各自家裡收到封信,寄來了離婚協議,兩個人事先在北京連工作都聯繫好了。捂着嘴竊笑了些日子,副行長娶新兒媳的請柬也就到了。

當初,出身有點兒問題的女大學生常常選擇嫁給工人,最好再是轉業兵。我媽的許多同學都是如此。她們畢生都在後悔自己的一時軟弱,像個被搶來的女人一樣嫌棄自己的丈夫們粗俗無知、不解風情,致力於在各自的家裡幾十年如一日地製造彆扭空氣,就仿佛對方的半生沒相應被她們耽誤一樣。

作為位小學老師,作為中年女人,她似乎修飾得過分了一些,衣服換得很頻,首飾也多,雖然不算粗俗。「你不知道她怎麼回事。」別人講,她嫁的那個男人,打下崗之後脾氣就變了,只有欺負老婆孩子的本事,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想跑、想離婚,就先殺孩子,再殺她,再自殺。她活着,只剩下多穿幾件衣服,多照一照鏡子。

「我死了以後灑到江里吧。要不,就得和你爸埋在一起了。憋屈了大半輩子,不想再見他。」

不愁女友又不肯結婚的男人,都有些說不清的魅力,也很懂浪漫,胡亂浪漫幾年,女友往往吃不住勁,下最後通牒。男人沉默,女人哭一場,就去找個人結婚了——這種男人的女友,想嫁出去也不難。那男人起初無所謂,甚至有點兒得意,一夜酒醉,闖進曾輕車熟路的女友家,把很大的魚缸砸碎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真沒什麼道理。

同事笑着說:「我家孩子威脅我說,『你們敢生小弟弟小妹妹我就自殺』。」她猶豫片刻,正色說:「可能不是開玩笑,現在的孩子習慣獨生了,覺得家家就一個才正常。我表姐的兒子十二,去年真的因為父母要二胎上吊了,我們原來也當他說死是賭氣說着玩,孩子不懂死,不怕死。」第二天同事說:「我們和孩子認真談了一次,仨人哭了半宿……還是做掉吧。」

這是作為男女朋友的最後一通微信,斟酌再三,打算以「那就祝你將來幸福吧。還有,把我刪了吧,我怕我有一天會忍不住想再找你」這句話結束,或許那頭的人會被感動,至少沒什麼壞處。起碼發出去時被自己感動了一下。手機上顯示一個紅色驚嘆號回來:「對方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的朋友,請先發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聊天。」

咖啡館裡,旁邊桌一對父子,爸爸抱着兒子念故事,聲音很耐心。像是坐了很久。天色暗了。爸爸說:「走吧,給你媽媽打電話。」兒子重複:「給我媽媽打電話對嗎?讓她來接我對嗎?」爸爸說:「對,給你媽媽打電話,讓她來接你。」兒子又重複:「給你老婆打電話對嗎?讓她來接我對嗎?」爸爸不應。(抄錄自@烏白)

把結婚和離婚登記都放在大廳相鄰的兩個窗口,不是糊塗就是天才的惡作劇。離婚登記這一頭排隊的男女或者面呈羞愧的厭煩,或者出離厭煩到徹底麻木,直到一個男人沖窗口裡喋喋不休的女人大聲怒吼:「都給她!我剛說了,都給她!」

離婚的時候,他們都覺得忍無可忍,必須儘快結束這一切,像急切地切掉一個瘤子。現在她為什麼還總是找他,他為什麼還總要去?像從前一樣,他們繼續討論那些事情,以爭吵和空洞的威脅結束。他們是彼此最壞的習慣。

辦完離婚手續,她上街去買新衣服穿。買了許多。對着穿衣鏡一件一件地試,夏天很短,又過了一半,穿完這幾件,就過完了。連帶自己,一輩子,她想,愛幾個人,就過完了。

夫婦倆都三十幾歲,除了孩子應有盡有。男人和個五十歲的女人出軌了,女人是退役空姐,很有風韻。男人夾敘夾議,很是悲苦,妻子白了他一眼:「離唄,抓緊離,離完我回家過年。」放這猴急的羈鳥歸去了。不到半年,老空姐膩了,男人更悲苦地要回來,前妻說:「我細想想,當初你也沒什麼好,就是對我的貓不錯,可光憑這個,也不值得復婚啊你說呢。」

【前腔】「日子快到頭了∕果子也熟透了∕我們最後一次收割對方∕從此仇深似海」(周雲蓬《不會說話的愛情》)。這歌是觀察和總結,還是體會了一遍悲喜之後的殘餘,不知道。我見過數不清的人被這首歌打動,認為是唱給自己的。愛欲能引起最廣泛的合唱,帶來最接近快感的疼痛,留下最大的空洞和希望。

【前腔】形容世事艱難惟精惟一,東北有句很野的歇後語:「頭拱地操瘸子,一步一個坎。」一直為如何文明地描述這艱難場面而苦惱,直到某明星夫婦鬧緋聞,才學會「且行且珍惜」。因愛成仇,憤世者說狗屁愛情,原本就是性慾和盲從。也罷,既然不可追,縱然真沒機會遇到,總還有機會學習適度,學會未必真心然而好言好語地道別。

因為是我家老鄰居,我說得清。十五年前,房子新落成前,他還是個秋後的處長,停前妻,遷新居,娶新妻,新房裝得像個酒吧,天天跳舞。十三年前開始打仗,十二年前打得隔了一層樓也能聽到。十一年前離的婚,兩套房子被分走一套。七年前賣的這套,直到簽完協議時才知道竟然也被後任前妻買走了。新近剛死。墓志銘大概只好刻一個「作」字而已。

尋常煩惱。她就是咽不下:「……我倆下火車的那天,連吃晚飯的錢都沒有,沒白沒黑的多少年才開了那兩家小店,那個小騷貨能和你遭這個罪麼?」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司機說:「妹子你要再想不開就和出租司機說,說完下車誰也見不着誰,和你爺們硬頂就把他推過去了。」她說:「我已經這麼做了。」

他自己辯解說,是因為結婚太早,有些事兒沒經歷,還因為她媳婦捉姦捉得太二百五,直接把他倆半裸着送進了派出所。所以,那個女人是憤憤然、不情不願地和他離開北方小城私奔去廣州的,三個月後,把他一個人扔在那兒了。他如今重新被媳婦撿回家裡,靠她陰晴不定的情緒活着。

最幸福的只有出逃那晚。兩人早已是生活的成熟過客,都明白需要逐一解決和重新建立許多事情,在此期間,多次生出後悔,在彼此身體上獲得的快樂將越來越少。比起豢養情人或長期私通的人,私奔者是坦蕩的,坦蕩許多。也就殘酷許多。有個私奔者的兒子講:我少年時把他恨成一個陌生人,現在,我逐漸知道他那時候有多需要出走。

她破解了丈夫的QQ密碼,買了最近的航班去那個他號稱出差的城市,如釋重負地捉了奸,鎖定財產,請律師,起訴,冷靜地出庭,環環相扣,怒氣一直支持到她堅決地完成了離婚的最後一個環節,讓她來不及清點喪失的一切。

她經常在小區的樓下,等他們手挽手回來,拖住他,放那個女人過去,小聲央求說:「能和我回家麼?」幾年後,他退休了,真的回來了,她覺得為了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每隔一個星期,她就到他的單位去一次,衣着邋遢,蓬頭垢面,花樣百出地大聲辱罵他和那個騷娘們。她習慣了恥辱,不指望自己能夠獲得新的開始,只有把婚姻變成一場漫長的相互糟蹋。

男人公然帶着新的女人出入社交場合,一併剝奪了妻子裝不知道的資格。

「爸爸靠近五十歲的人了,絲毫不顧及我和媽媽的感受,家成了他的旅店和飯館。我跟媽媽多問幾句就要被他罵。媽媽希望我早點嫁人,可是她怎麼辦呢,讓她跟我一起過又不肯,讓她離婚吧又不現實。爸爸整天跟一個女的發短信電話啥的,那女的跟好幾個男人有染,爸爸很生氣,但居然還要跟她聯繫……」

打記事起,爸媽就睡兩個房間,各自有外面的生活,痛苦地、漠然地或帶醉含恨地對她說:「要不是你,要不是為了等你長大……」半夜,她又見到媽坐在沙發里,手機衝着下巴,向裡面說着綿綿情話。奪過來摔到地上:「求求你們快離婚吧,別總讓我活得像有罪一樣。」

【前腔】逐漸說的全是家務事,也罷。這世界多好玩,婚戀中的鬧劇,旁人看是喜劇,不必強調曲直。小孩子遊戲追逐,拍到肩膀,角色就換過來,「該你了」,無關強弱。或者說,只要一方開始嫉妒就進入弱勢。欺騙算尊重還是坦白算尊重呢?聽人說:哪天被老婆抓到就認了。他自知沒什麼好辯白,又不打算放棄「沒抓到」的刺激。婚姻該不該取消也不必討論,活着不可缺少這種扭曲。

行業

【賓白】生活一點點兒地改變容貌。所謂夫妻相是表情的彼此影響,不只夫妻,趙忠祥和倪萍搭檔久了,長得都有點兒像呢。職業更能改變人,「只有工作能日復一日地持續地做」,直到「成為那些順生活之流而下的死屍中的一員」。日本鼓吹「職人」,以社會角色為生活價值。我也覺得大可推介,以便我坐享他人做職人的成果。雖然等來了號召,可惜咱們人民個個聰明,和我一樣,全都只附議而不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