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21章

賈行家

鬧市十字路口的交警把駕駛證掐在手裡,信步踱着,仿佛牽了根線,司機隨着這根線亦步亦趨,越收越緊,低聲在警察耳邊說着什麼,警察面無表情,繼續變換着步伐,像釣魚一樣,讓那人每走幾步就矮下去一塊。

最早起來、出現在凌晨馬路上的是穿黃馬甲的環衛工人,最早被穿城而過、昏昏欲睡的巨型貨車殺死的是穿黃馬甲的環衛工人,那些大車甚至不減速,像一陣風,颳起他們刺眼的枯葉一樣的身體。然後,人們開始醒來,自憐生活的不容易,在上班途中看到沒來得及處理的事故現場。

十字路口的報攤攤主是小兒麻痹,報紙幾乎全是靠挎着報兜子艱難地走到車窗邊上賣掉的,有些司機一次買四五份,他自然也知道他們不需要那麼多。

公交車開得野蠻無章,因為司機按圈算工錢。所以都不願意拉老年人,免票,動作慢,摔了還要賠。老太太邊往上爬,邊側着腦袋問到不到東站,司機甩了句結得出冰碴的話,老太太猶疑了一下,又倒着下了車,司機翻了個白眼,提起手剎,攆了下去:「回來,回來!我都說終點就是了,你害(還)上哪兒去!」

重型牽引卡車在本地統稱為「卡瑪斯」,手續不全的車主不願意負擔聘請正經司機的費用。開車的都是些摸車沒多久、沒有駕照的半大孩子。他們在深夜把這架不聽使喚、嚴重超載的龐然大物開上大街,對能否到達目的地、將碾到什麼東西一片茫然。

站前的小寄存點兒擁有無可挑剔的聲譽,從來沒發生過遺失貨物的事情,他們也絕不拆開、亂翻寄存物,大件放一天是十塊,放一個月是三百塊,此外一切聽便。好幾具裝在箱子裡的屍體都是存到臭不可聞時,他們才報警。

地鐵安檢的意義何在,鬧不清,如單肩包不過安檢而雙肩要過,有的站設安檢而有的站不設,大意也許是萬一出事兒時可以說:日常防控已然到位。造就了一些還算搶手的崗位,都是些年輕的姑娘小伙兒,穿上制服挺英武。安檢機器後面的女孩正衝着對面穿背手跨立的男孩大聲嚷道:「我就是喜歡他就是喜歡他,我喜歡誰你管不着!」

防空工事改的地下商業街里有一個行當,是給服裝的攤主們當「託兒」。最著名的一位表演起來一句台詞也沒有,只是風塵僕僕地在攤前攤開一張包袱皮,拼命地往裡放其實已經積壓滯銷的衣服,渾身都是戲,形體語言能拿到國內大導演默默夢想了很久的國際大獎,具有無法言說的煽動魔力。雇他一次,攤主能多掙一千多塊,分他二百。

防空工事改的地下商業街里的另一個行當,是為攤主們運送綑紮起來的貨物,黝黑、矮小、駝背,穿着紅馬甲,應名就叫「地下扛包的」。貨物一立米一件,輕的也上百斤,一趟要在萬頭攢動的人群里上上下下幾百米。收入不錯,幾年前的地震里,其中一位披着紅馬甲默默地捐了五千元,上了報紙。呃,錢匯給了中國紅會。

辦公室樓下門口,一個順豐的快遞員遇到了麻煩,正攤開遞送單據密密麻麻的賬本兒樣冊子,嘟嘟囔囔咒罵着,不知在罵豬隊友同事還是刻薄投訴的顧客。不知道他吃晚飯了沒。忽然手機響,他嘆口氣,換用僵硬客套的聲音接聽,問候「您好」。這個艱辛的城市裡,大多數人過着高壓而清苦的生活。(抄錄自@倒逆河流)

「美元就是美好的元,美元就是美麗的元。」中行分行門口,無冬歷夏,十幾個像流氓、像攤販、像家庭婦女的人攔住過路人:「換美元不?歐元英鎊加元盧布?」電子匯兌不發達時,每人的腰包里都有厚厚一疊現金外鈔,和銀行里的櫃員極熟悉,每天辦十幾次櫃檯業務。換得多時,領你去旁邊一棟民房,一百萬美元也嘩啦嘩啦地點給你,面值新舊不限,不像銀行裡面麻煩。

(續)在那些隱蔽的民房裡,他們曾有個兌換外幣的集市,屬於違法場所,裡面還進行國庫券、收藏幣等其他民間金融交易,現在那樓是保護建築,拍過電視劇《夜幕下的哈爾濱》。多年前被查抄時,聞訊爭搶着把成捆的外幣塞進陰溝、丟進廁所。他們終日攜帶大量現金招搖過市,從不擔心被人盯上,沒有出過被搶劫的事。

他們這報,日常不大有人看,只在裝修時有用,版面大,紙質好,但還有下屬產業和剛性發行,日子依然油汪汪的,只是最近須按規定收斂,年年都有的發行會不知讓不讓開了。去年在某勝地,會後逛廟。他算是酒肉穿腸過馬列心頭坐,自信有點兒堅定信仰,只當玩兒,不燒香。看到那些午飯前說話還幾十年如一日頭頭是道的舊相識都在磕頭,覺得有點兒滑稽,甚至傷感了。

進城以前,他在縣裡幹了半輩子治安。那年趕早下屯子抓人,天蒙蒙亮,持槍翻牆進去,手一揮,不知怎的槍響了,順着窗戶打進去,擊碎了面鏡子,屋裡有個熟睡的嬰兒。驚出一身冷汗。從此他最恨有人亂擺弄兇器,看誰在辦公室揮着槍說話,必定劈頭蓋臉地怒罵一頓。

(續)他當年主持縣裡收槍,他們那兒是抗聯和鬍子的淵藪,花樣很多,連盒子炮、長筒左輪都有。其中有兩桿外國名牌來復槍,極能打遠。科里有個平素不上班的老頭天天來圍着庫轉。那老頭好打獵玩兒,他猜,到了集中銷毀的時候,那兩條槍會被偷換了,他也懶得問。這一大堆廢銅爛鐵,誰能記得住呢?那麼兩條好槍煉了也可惜,起碼那老頭能度過好幾個快樂的秋天。

很多年以後,他在街邊等車,停下一輛黑捷達,裡面的人說:「記得我麼,去哪兒啊,我送你?」他認出那是當初他親手送進去的,逞血勇,不能「栽面兒」,拉開車門就坐了進去。寒暄之後,一路上無話,彼此悄悄打量。邁出車門時,手心裡有冷汗。

【前腔】世界並非太極圖,不容易找到黑白間的那道邊際。結束掉「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戰爭」後,結成社會,建立契約法律,罪罰適當,得而食諸,寫出來時,法治和法制這倆詞我常用錯。我上學時,課本里還直接管它叫階級統治的暴力工具,相當搖滾。現在仍無法從理論上加以修飾,或許也不必,為惡無近刑而已。

女領導家在外地,就住辦公室裡間。嘆息破辦公樓蓋這麼老大,下班以後,全樓黑洞洞,關起門來十分地怕,只能扭大電視音量。部里派個剛畢業的男大學生幫着搞衛生,嫌不乾淨,又怕男孩兒不好意思,早起自己里外來回地擦。聽到有人敲門,立刻就放下抹布,調整出冷淡語音,恢復強人面孔。

老司機說,從部隊轉業到辦公廳,伺候過幾天大院裡的大幹部。那時候和現在不同,下鄉前,囑咐食堂準備一兜子麵包香腸,帶一個秘書跨上212吉普,在全是溝的山道上抖幾百公里,抖累了,蹲在路邊啃紅腸,解開褲子嘩嘩地尿,上車接着去抖。進縣城已入夜了,直接到縣招待所先住下來。當時都這樣,大官的日子也是死的,不算做給誰看。

「秘書學」很具體繁瑣,他那個活兒是單純地搞接待,左不過就是迎來送往,安排吃住,人走茶涼,上升不到貼身。接待一夥大學校長,至景區合影,他堆笑招呼「各位領導照張相吧」,老頭子們合影之後接着走,他在後面冷笑這些人不懂行、不算官:大領導是要招呼工作人員也來合影的,這是修養,這是水平……冷笑過後望他們的背影,又覺得不那麼好笑了。

在陰冷寡淡的大機關里混半輩子,盼望級別到了就派下去,去地市或縣,進班子乃至做主官兒,將級別化作實權實利。如果僅僅掛職,地方則只有客情,或壓根就是輕慢。五點下班,夾包就走,沒人鬼鬼祟祟地挽留。進宿舍虛掩門,也沒人鬼鬼祟祟地敲。寂寞,失落,打開啤酒罐和電視,胡亂睡下,想起唐詩里有個詞兒叫宦遊人。

機關里寫材料的自嘲曰「喝白水尿黃尿省老婆費燈泡」,他尿了三四十年黃尿,級別不低,和管一條線的局長齊平,但有自知,「他們叫官,我呢?是僚,墊了一輩子桌角的僚」。臨退休提了個怪要求,請示能否在一次全市會議上講話,因為淨寫了,沒講過。是日講得繁花着錦,舉座皆驚,領導說「欸給我寫講話咋沒這功夫呢」,他干咧了咧嘴。

部里的年輕人,推薦來、選調來、考錄來,是體制內精英,男女皆很深沉,對基層又有謹慎威嚴,這叫作風,大有深意。業餘愛好都得體,打乒乓球,真有打得不錯的。好在他這部委還能險勝,擦擦汗,年輕人得體地恭維,繼以「老啦老啦」。去政協打球被殺得乾乾淨淨。「怪啦!」「怪個屁,」舊同事笑他,「這頭誰也不求誰,沒人讓着你。」是啊,多簡單的事兒,他竟然真忘了。

在機關喝了四十幾年的菊花茶,喝壞了許多把水壺,同其他老娘們打了幾百仗,嚼了無數的舌根子之後,她退休了。辦公室里這面鏡子什麼時候買的?忘了,她照了照,覺得應該哭一下,哭不出來。

我聽了兩個女人的談話:「他們單位食堂可好呢,一天三頓換花樣,好多人都不在家做飯了,早上下通勤車先去食堂吃飯,九點多才到辦公室,十一點下樓,先到食堂有抻面蒸餃韭菜盒子,餛飩現包現煮,自己磨豆漿,每天還發酸奶巴氏奶,每個月還分雞蛋,可好呢。」「欸你們單位也還行吧,不行麼?」「我們單位周五總吃包子,不好吃,太膩。」……似乎這對話已經重複了幾十年。

老幹部退休以後,覺得自己雖然只是調研員,但老百姓不懂和處長的區別,且隔幾個月拿到一本內部參考資料,斷不可妄自菲薄,與花園裡曬太陽、搓麻將的野老頭兒混為一談。想返聘,單位不要,想出去調研考察,沒人組織和報銷,自己花錢,捨不得。只好選擇在家干待着保持神秘感,一個月下不了幾次樓,人傻得很快。

同學時成績差不多,畢業一個去了省里機關,一個回到縣裡。三十年後,級別天差地別,位置高的常上電視,回鄉過年,找他去閒談,是放鬆,也是很有用處的關照。交換了許多體悟:「和你的領導啊,要外遠內近,官場的近,在內不在外,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瑟縮着開業,只請個自帶音箱話筒的人在門前吆喝一整天。他這隻還是自製的,早就有可以插優盤的了。星期天一早,吱啦吱啦的破喇叭吵醒了鄰居的回籠覺:「就是這麼優惠,就是這麼愛心,全市最便宜的紅腸,才十三塊五一斤,啊!」有幾個人從店裡空手出來,老闆娘怒視着這個一身倒霉相的人,他開始不自在地唱。行人反倒走得更快了,嘆息自己這條嗓子算是徹底完了。

廟是要講經營績效的,方丈就是經理,過去是坦然的常識,後來模糊了。此廟在幾個貧困鄉鎮中間,香火黯淡,也沒有看頭,直到把幾個黃胖的和尚都陸續餓走了。聽說來了一個學管理的女博士,「承包」了廟,有了新的靈驗傳說和神道。三年後,許多老闆從省城趕來燒香和還願,批了塊地,翻蓋大殿和賓館。使人歡喜讚嘆,舊技藝總算恢復過來了。

他在停車場攔住你,先給你看很像的度牒(其實你怎麼會見過真的),然後指指自己身上的海青和布鞋,用各種各樣的方言介紹你的命運。從他們口中,你會知道你的天資聰穎,生性慈悲,具有慧根,樂善好施,即將成就一番大事業。你唯一欠缺的條件就是,在過去半生里,沒有一個掛着念珠手持度牒的人在停車場攔住你,向你開示這一切。

乞討者的磕頭往往簡化為趴着點頭,仿佛剛在舞廳里吃了藥。鬧市大街上的那條趴着點頭的漢子,耳聰目明,從頭看到腳,四肢粗壯,比我結實,有異於常人的似乎只是腳太髒了一些。一邊點頭一邊熟練地用手捋着一摞綠色的一塊錢票子,湊成一定的高度,用一根橡皮筋仔細紮緊,嘴裡默念着加減乘除。

街口有個吹笛子的左腿截肢的人,雖然翻來覆去只是一首八三版《射鵰英雄傳》的主題曲,但吹得準確悠揚,還在音箱裡加了濃重的混響。不合天理的是,他的收入比終日趴着甩頭的壯漢少。

他倆靠着從南方以極低的價格批發皮包,堆在車裡以稍微低的價格零售,逐漸在城裡站穩了腳跟。某國際冬季運動會之前,她歡喜地對理髮店老闆說,進城這幾年,總算可以回老家去看看了,從現在起的半年內,不許他們出攤了。

整個小島成了個景區,經過清理,每個街角剩下一個「景區音樂人」。賣尤克里里、賣自己唱的專輯,咿咿呀呀,八十年代的風格,「在車裡聽,很好聽的」,操着東南部的普通話這樣介紹。為什麼要在車裡聽呢?攤子上擺着自己在越南參軍的照片,和崔永元的合影,意思很含混。夕陽在小島上落下時,音樂人數了數還是剩下很多的CD,回家了。

景區步行街里有大約二十多位畫像的畫師,統一管理,穿着號坎。各自擺着自己的得意樣品,劉德華、趙薇,更多的是自畫像,帶顏色五十,不帶顏色三十。無一例外地蓄着濃密的鬍鬚,誰也不理誰,用藝術家的姿勢抱着肩膀斜坐在摺疊釣魚椅子裡,像一袋袋懶散的糧食。

各地景點,最相像的是裡面上班的人,他們表情凝滯地或站或依靠在一長趟玻璃櫃檯後面,裡頭是小件文物(仿品)、石碑拓片、十幾年前的煙盒、明信片,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連燈都不開,並不真打算把它們賣出去,它們只不過是售貨員待在這個古庭院裡的理由。他們都有一個大號的飯盒,一個乾淨的玻璃罐頭瓶子做的茶杯和一隻舒服的椅墊。

大酒店求三氣:名氣靠大會,人氣靠旅行團,財氣靠商務客人。此酒店尤有官威,獨攬重要任務,隆重時入門設有武警和安監,一大堂的便衣或制服警察。經理平時挺威風的,這時則殷勤得怕人。廁所裡面有穿西裝、戴白手套的老者。愧對王敦,始終侷促。拉開門,「您好」,洗完手遞上溫熱手巾,「您請用」。「大爺,可別這樣,我是混進來的。」他咧了咧嘴權當是笑,他那樣的年歲了。

我看過服務員彩排為會議倒水。十幾位高挑、穿旗袍、臉上掛着微笑的姑娘,有一位領頭的照顧隊伍,後面的亦步亦趨,貼身抱着個暖水壺,眼睛盯着每隻茶杯,餘光掃着腳下的電線。保持基本一致,倒沒用繩子量,地方活動,還沒到那個級別。這些姑娘平常待在會議室邊的小屋嘰嘰喳喳、玩手機,該倒水了便換上咬筷子練出來的端莊微笑。

寫字樓的保安有點兒猥瑣,有女訪客時,話很多,又盯着背影用力地看。早上進門,聞到很大的丙烯味兒,見他正在前廳一個角落,反戴着大檐帽、綰着袖子刷牆一樣地畫畫,風景,畫得不甚好,也不太壞,尺寸驚人,是為了遮住一扇三七防火門。想起來他昨天下午原來是在釘畫架子和畫框。神情比日常莊重了許多。

百貨店惡俗規則中,有一條是在門前設置了個穿西服的高大小伙,隔十幾秒朝門外鞠躬唱喏。也發揮其他功能,比如攔下一個背着行李的民工,問:「你是幹嘛的,找誰?」民工被半推出不鏽鋼旋轉門時,臉色還掛着訕笑。百貨店的暴利靠製造體驗,我雖然也是抄近路的閒人,但勉強符合衣着要求,幸而未被逐出。另一件可笑可嘆的,是這高大門僮的工錢,其實遠比他瞧不上的民工低。

他發現百貨商店熄燈後像女人卸掉了晚妝,說不出的疲乏詭異,標價高昂的商品也變得和破爛兒一樣。在裡面走,就像個看墳的,布置完次日的裝點,還剩個怪毛病,要和附近的塑料模特逐一握手,認真地說晚安、明天再見。一次抓起來的是只軟手,兩人都驚得大叫,原來是名加班盤點的女員工。以後就改了。

天天到畫院來起膩的都不是正經畫家,為了辦個展,真是什麼丟人事都幹得出來。有點兒名氣以後,得保養這個名,待在北京上海,成老爺子了,主要功力在赴貴人的酒局子,給貴二代或姨太太做精神導師,當地畫院要上趕着去求去伺候。領個買主以為是送人情,結果背着手裝牛逼,說「這幅不能給你,這是獻給中央首長的,給你那幅吧」。砍完價,要三十五萬。心想「你哪值啊,你想獻首長得理你啊」。

天津幾個相聲園子裡巡迴的相聲隊,台上台下的年輕人多了起來,看大褂的顏色就知道了,有了水藍和淺粉色的大褂,好幾位三十上下年紀、藝業很可觀,長衫下面,是牛仔褲和運動鞋,多數排在第二或第三場,實則最叫座,鞠躬下台,甩着大步徑直出門去了。暗地裡也都想做相聲梟雄,業務上雖差得不遠,可希望並不大,觀念時新時舊,受困於創作有限。只暗恨這台子小,覺得天低。

(續)「攢底」的還是老先生居多,七十多了,以師承行輩,以各有能耐,多能展現老觀眾才留心的細節。臉上掛的一層汗珠,砸在哪裡,也是老觀眾才知道。有沒有笑聲少而好的相聲?他們演的就是。這種生活,把神采多留在台上。散場後一齊走進夜裡,擦肩經過時,熟悉的,互道一聲辛苦。

人為什麼要到酒吧夜場裡來,而不是直接在家裡、在街頭解決這些需要?在很小的「樂池」里擺弄樂器時,我一直在想這些。曲調簡單,何況錯了也沒關係,店主人只要求一個與啤酒和二手煙氣味交融的背景,很久才會有個人走到跟前來聽我們在彈唱什麼。不必和他們交談,這裡沒有細膩的感觸,誰也記不住誰。只要不是毆鬥和火苗逼到了眼前,就這麼作為背景一直響下去。

凌晨,擁有一座完整大廈的洗浴中心熄滅了,上百個疲倦的姑娘逐一鑽進等在門外的出租車裡。本分的司機聽了地名默不作聲地開車,猥瑣的司機故意說些孟浪撩撥的話,隨即被姑娘嫌惡的眼神制止了。她們現在尤其憎恨男人。

夜場租了臨近一樓的民房,候場和換衣服用。單元樓里的居民,和這些光艷襲人的姑娘一起出入,孩子們奇怪地看她們在大冬天裡光着大腿肩膀後背和大半個胸脯,踩在高跟鞋上瑟瑟地來回跑。她們覺得在這裡陪酒、跳舞,比其他活兒好,玩兒着就把錢掙了。那夜場關閉時,來了幾條土棍拎走了工作用的衣服。姑娘們眨着睡眼,有的昨晚的妝還沒卸,拍打着車窗,追討自己的身份證。

健身房裡的人都叫那個一假期沒見的女孩嚇住了:原本好看的臉上硬削出個拙劣的下巴,活潑表情都死滯着,眼睛鼻子還沒消腫,再看側面,無不倒吸口涼氣,像只鵝。教練攔住她說:「這個動作你以後可別做了。」開直播以後賺不賺錢、能賺多久,是兩說着的事兒。在屏幕上被一群人貪婪地看,確實能領略些當明星的滋味。

多年前,他出走去深圳。小城裡的人事幹部懵了,打電話,不回,去家裡找不到。羞憤難當,直接登報,要他回來報到,否則「後果自負」,這四個字後面的懸念,過去是很嚇人的,代表從批評教育到嚴懲的自由裁量空間,幻想着他能回來央求自己,享受到該有的快感。後來,他回憶:過去的生活不過是畫地為牢,邁出去,它們什麼都不是。

報社裡,頭路人物是能賣出報的。年會上,銷售第一的獎二十萬,採編最佳的獎三萬,氣得老知識分子拿着獎盃沖話筒說:「同志們啊,我就是個大傻逼啊。」快餐廳的早餐套餐都免費送本地小報,訂單是拿威脅連續報道食品質量換來的。此舉不是創造,多年一貫,流氓辦報是民國傳統,如果錢多,算是劫道,如果錢少,算打發要飯的。做這事的人說:「那我們也不能餓死啊。」然而,怎麼就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