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22章

賈行家

本地某報社想出讓人在馬路中間賣報的主意。綠燈時和乞丐、賣礦泉水的一起蹲在隔離帶兩側,一旦車流放緩,就湊上前去,吆喝着新聞標題,一個車窗一個車窗地走過去。亂竄和變道的車多,有的正被他們擋住,一腳急剎,司機探出頭來罵,他們就表情麻木地繞開,小心地不向車內張望。

一度和南周齊名的報紙被賣掉了,接盤的是國內某最知名情感類雜誌集團。浪漫驕傲的記者主筆們被用螺絲刀子擰進了流水線,被收縮進摺紙似的格子間,上班按時刷指紋,人人面向一個攝像頭監控,考勤嚴苛,「還採訪什麼富士康,我們就是」。頭個節是中秋,公司福利為每四個人一塊月餅,拿線勒開,正如工位圖。

#富士康#的員工健身房流程和生產線上的一樣:「作業內容」改為領器材、鍛煉身體、還器材。這叫「目視管理」,就是一目了然,不用解釋。在那裡,生產一條數據線被分解為近百個工站,十二個檢查點。每個工站完成的動作不超過三個,工人經過簡單培訓就可以上線,每天檢查四千五百根數據線,按十小時工作制計算,平均八秒一個。

(續)中介搬着小板凳在鬧市區招徠工人,富士康的待遇相對不錯。想多賺錢就多加班。工廠配備有心理輔導員,還開通了78585愛心熱線,平均每六千五百個工人背後有一個話務員。廠區裡有體育館、游泳池、圖書館。當然有網吧,每個員工每月十小時免費上網時間,超出部分要收費,也比外面的網吧便宜。但幾乎沒有人在這裡上班超過三個月。

(再)在流水線上不需要動腦子。動作重複四千五百次之後會變辛苦,某個部位逐漸疼痛。做完一件,就有三兩件在等着你,時間越來越慢,永遠不會下班。有人在生產線上大哭,說他月底、周末、明天、今晚就要離職。有人通過講不好笑的黃色笑話來打發枯燥。偶爾有人打架,聲音很大,但是沒人有時間去看。

(又)「連二十六個字母也不會寫,經過一兩天的培訓就能上崗,每個月可以賺到三千到四千元人民幣。富士康不是血汗工廠。它不限制人身自由,不強制加班,可以請假,可以曠工,大部分工人都是自願來的,即使不是自願來的,進了富士康之後,可以立即離開。」《第一財經》的報道稱。如果真是如此,他們選擇在那裡自殺,或許因為頭腦的空前鬆弛。

【前腔】富士康的連跳,苦於隱約覺出系統的強大虛無。更多的小工廠大敞四開着險惡毒害,更低的時薪令掙扎着拿到錢的韌性反倒增強。銑床車床專吞食人的手指,老工人唆使無知的徒工上去操作。沒學過化學的認不出制皮廠飄蕩着的溶劑名字,幾乎每樣都銷蝕臟器皮肉,打短工的人不知道防護。鋼廠、煤化工廠、造船廠的車間,都是工筆彩繪的地獄,不時出現悽慘離奇的事故。

高新城裡有許多IT企業:做外包動畫的最末端,給別人刪帖刷單、管論壇,發彈窗廣告、搶注網址,地偏,心遠,都不入流,只能騙騙來視察的地面領導。較正經、僱人多的那家是給金融企業做票據數據上傳的,大機房裡,千百個二十來歲的孩子盯緊屏幕上幾秒鐘一換的掃描支票,嘴裡默念,手指蹦跳,沒有時間喝水交談。像反烏托邦電影裡的場景。

他是從遊戲競技掙到錢進到IT業,開發了海淘平台。和幾個同志青年租民房做辦公室,堅持不要別人投資。有個程序員兼做飯,我總想去嘗一嘗,傳說比四川駐京辦還好吃。「每天睜眼,想自己在幹的事,都要嚇一跳。」要立即生出支撐到深夜的力氣,套上自己印的黑T恤跑來跑去,去年會、見合作人,系統癱瘓如火災,有時連救火車都燒沒了。早已無暇想成敗,如一隻車輪莊嚴疾馳。

上次見他,正帶着十幾個人獨立出來做那個計劃已久的APP,蛋糕上發泡着科技、股權和白日夢,燒着財務自由的焰火。這次見他,面色黯淡了,眼神則更迷狂。老朋友啦,用不着假話:叫那家臭名昭著的投資人坑了,資金鍊斷了。焰火還沒徹底熄滅,年輕的員工願意都要堅守兩個月,正在集資繳社保房租,合伙人的孩子急等着一大筆治療費。「你知道,沒路了。我怎麼把自己逼到這步了呢。」

幾位這總那總,都開普通轎車,時常在其中一個租的辦公室里聚會,內容只是喝茶發牢騷,終日在員工面前擺威嚴自信面孔,需要歇歇。共同的話題是難,太他娘的難了。都是做正經生意的,都自信於只要拿到這枚卡了數年的許可或那筆遲遲不放的貸款就成了,可最長的已經等了五年。茶水也像酒,能使人滿臉漲紅:「咱們都是為社會做貢獻的吧?他們憑什麼這麼對我們……」

(續)天問之一,是「這些年賺的錢都哪兒去了?」。歲數和生意都最大的,在港口上做化工,時常要因政策挪地方,廠子越建越大,債也越積越多。「那天我兒子問我:『爹你將來能留給我多少產業?』我說:『你就放心吧。你爹要是現在死了,留給你的家產,你三輩子花不完;我欠的外債,你五輩子還不清。』」鬨笑中各盡杯中黃綠的茶水,不再有人想說話,就散了。

倆人瞅着像民工,進店各要四盤最貴部位的羊肉。老闆娘眼皮子雜,看桌上的煙和手機,又見外面停的是輛方方正正的大吉普,愈發殷勤,偷聽談話:這是在內蒙古那頭包工程修路的,這輪投標沒中。「哥這回你送了那頭多少啊?」「一百來萬吧。」老闆娘借着倒酒來探問:「那還能要回來不啊?」「謝謝大姐啊。哪有還往回要的啊?明年再送再說唄。」

#亂神# 有一些人是職業人質,精神和肉體時常處於被外星人、鬼魂、精靈、狐狸黃皮子綁架的狀態,出現意識混亂或者記憶中斷,資深人質可以說外星和鬼魂的語言,能夠畫迷人的圖畫,被綁架之後會主動給熟識的邊緣科學家打電話。邊緣科學家也有正經工作,但是痴迷於各類神秘的邊緣科學現象,「科學現象」這個詞從他們嘴裡說出來有種特殊力量。

(續)所有的邊緣科學家認識所有的職業人質,和其中的一些成為要好的朋友。雖然經常被嘲笑、被禁止、被媒體闢謠,但是邊緣科學家堅信自己掌握着通往真諦或者各類天堂的鑰匙。只是科學家們弄不清楚,自己的朋友究竟是被附體的人質還是那些背後的神秘劫持者。

(再)邊緣科學家說:城市裡鬼少,環境差,空氣質量不好,城市人心硬,連人都看不到,怎麼能看到鬼呢?在城市做鬼很不容易。在鄉下,鬼作出一點兒表示,人們就懂得,就知道去路口呼喚幾聲和燒紙。

【前腔】遍地江湖是恢復性的景象,只是技藝較百十年前的先輩大為不如,拿人的不過是「過陰」的俗套;幸虧受騙者也大幅退化了,天子腳下,有錢的「火碼子」極多,抓緊騙都騙不過來。見到個戴眼鏡的男人能霎時把聲音神態裝成老婆子,就以大師相稱,言聽計從地在家裡建壇、掏數十萬出來禳前世的災。入行早的,結交下貴不可言的人物,也就更加靈驗,這也是恢復性的景象。

專家老太太是獨身,丈夫也是教授,當年趁她留學的時候跟研究生私奔了,除了家到手術室這條路、每年去國外女兒家住幾天,別的地方都不熟,掙了許多錢,沒處花。辦公室掛着張患者的照片,是她盛年得意之作,那台手術連做了十幾個小時。家屬送錢,要。查房時說「你再加個療」,病人賭氣說沒錢了,第二天她送來五千塊錢,說「你再加個療」。

(續)老太太的學生跟了她十年,家屬們議論,很多手術其實是這學生在動手,她在一邊看。儼然三十年後可以做老太太,在上升期,也是家屬着力結納的對象,又不平地議論「這年頭,人啊,都這樣」。有一陣,情緒很低落,雖然她就在這醫院裡,但是她母親新查出來也是晚期,她知道希望不大。本院的專家教授,也是年年都有幾個變成患者的。

各大醫院對比,除了ICU,屬這裡的護士最忙。軟底膠鞋傳出的都是跑步聲,動作快,沒廢話,不管閒事。據說這行除了做護士長就沒前途。科里幾個年齡臨界的都夠資格,真的護士長反倒看不出業務如何出眾。有個幹練的護師很美,像新疆女孩兒,有小姑娘愛慕地說「姐你真好看」,仿佛淡墨勾出的眉頭皺了皺,笑說:「好看有什麼用?」

去病房找一位聞名的女專家,按理應該去門診。小護士守門,很疑慮,聽說約好了,說「那可以,進去吧」。先敲門,裡面扭開鎖,專家年紀不大,甚至有點兒姑娘似的單純,只是一臉倦容,辦公室窄小破舊,行軍床上掛着兩個舊絨毛玩具。看完病,說「沒事兒的」,「不用不用,千萬不用」,禮貌地推出來,裡面又把門鎖上。因為這科去年有患者家屬殺過人。

出特診的老大夫怕有七十了,再貴的專家,也貴不出二十塊錢去。(說此為民生大計,好吧。)要不是有白大褂,說是個幹什麼的老太太都像,說是沒上過班的家庭婦女也像。說話又輕又快,掏聽診器,手背上竟然還皴着一塊。外面推門,一個小女大夫探頭問:「老師你吃飯去麼?」她拍着個最大號的鋁飯盒說:「我帶了,就這兒吃,下午找我去圖書館。」飯盒上蓋着本厚書,上面的單詞都老長老長的。

著名的「一把刀」是個木訥邋遢的人。千里之內某器官上的權威,關於他的收入有各種傳說。他還住狹小的單位宿舍,回家就蜷起來睡覺看電視劇下掛麵,不和任何人周旋,和家裡人也不說話。聽說哪兒有疑難特例雙眼放光,倒貼錢也一定要打開看看,目無全牛,心無慈悲,只把手術看做解題。他學生說他是狂人,「我肯定達不到他的水平,我不是瘋子」。

另一位眼科專家則完全不同,幹練,「外面兒」,認識極多權貴,風度翩翩,身邊總有四五個高個清秀披肩發的研究生,難為他怎麼招到的。他只做摘除白內障等幾類常見手術,自然手熟,如機器,很會經營自己,成名以後擔任行政要職,卻像個鬆散的合伙人,要掛他的號,需要先去他介紹的私立醫院。在病人中名聲不錯,待人和善,不算黑,不算很黑。

我堂兄在北京讀醫,我去過他的宿舍,像個廢墟,裡面橫七豎八地躺着一群半裸的未來名醫。他在醫院裡走,兜里塞了厚厚一沓條子,簽字的都是大人物,既然幾乎每個病人都帶着這種條子來,導師囑咐說,那就一切按先來後到的規矩即可。導師覺得他可以承衣缽,過了幾年,世道行業有變,喚他來說:「算了吧,學好英語,練好手術,出國吧。」

他畢業於某三流醫學院,分配到家破產邊緣的國企附屬醫院,敢來他們科做腦外手術,也就是換個死法而已。親眼目睹了科主任當場結果掉剛才還能說話的患者,他覺得幹不了這個,他知道這叫心理創傷。去賣藥。賣藥的也不都掙錢,他就沒怎麼掙到錢,和賣房的不能比,但也比繼續當大夫強。十幾年後的畢業聚會上,全班的同學幾乎都在賣藥了。

老牙醫過去是大醫院牙科的台柱子,退下來就在家裡開了個診所,給鄰居和慕名而來者拔牙鑲牙,邊拔邊建議患者皈依主,看牙的俱大張着嘴,當然不敢發表不同意見。一直做到八十多,動作仍然平穩,價格還停在十五年前,低到讓人不好意思。他修補過的牙,城裡有見識的牙醫都認得出來,邊查看邊讚嘆。

(續)老牙醫的女兒克紹箕裘,老爺子過身以後,她接着用那張舊椅子,仿佛覬覦已久,「比新的好使多了」。牙醫實際上是門手藝,她的手藝也好,只是要價不再那麼低了,別人替她數着,每天淨收入以千計。她的消遣是關門以後到樓下的大超市,坐在牆角看貨架上的暢銷書。偶爾看一會兒電視,興趣全在明星的烤瓷牙做得好不好上,「沒有不整的」。

我見過的最大的針灸醫院是個針灸大夫私營的,連地下室四層,在電視上做廣告,他一副三甲醫院一把刀的派頭,白大褂外披着呢子大衣,身邊簇擁着一群女學生。只負責下針,有專人起針。多年後再遇到他,完全換了神氣,非常和善,守着個小診所。提起那大醫院,「賠了幾百萬,做了場夢,干不過那幫福建人」。笑嘻嘻地問:「你見過我那時候人五人六的樣子,挺不是東西的吧?」

(續)現在的小診所只有個按摩的搭檔和個區衛生局塞給他的護士兼祖宗,慕名來的患者仍不少。他的診費不高而且隨便,農民和他商量,往往手一擺:「算了,你下回給我帶幾顆白菜吧。」下完針坐在一邊盤算,中午做點兒什麼吃呢,抻着脖子看市場,有賣大鵝的,「那誰呀,你別給我帶白菜了,土豆吧」,問趴着的一堆患者,「中午都有事兒麼?咱燉大鵝吃啊」。

(再)他從針灸上發財是在國外,還在俄羅斯荒唐過一陣,覺得天地在收縮而自己越腫越大。現在想,賠的那次像是有人點撥他,「畢竟沒讓我拿命換」。如今每天早上四點起床,五點半開業,下午兩點關門,自己掃地,早睡早起。愛好是到江邊兒和老頭老太太一起唱歌,在社區文藝演出上投入地演反串。

本地過去有位骨科名家,儒分為八,孫男娣女都立起個分號,從民房裡的黑診所起家,干成了帶透視機的正軌私立醫院。市民相信他家的接骨手法,說藥也很不錯。我手指砸傷時去過一回,女大夫搭手說「末節斷了,得上我們家的藥,倆半月好」。後來去別的醫院拍了個片子:「哪兒他媽斷了?」

有些按摩院和臨近的小澡堂有業務合作,雖然確實僅僅是按摩,但是很多男客戶還是點名要女的,最好是年輕的,可以加錢。有個姑娘有白化病,去了幾次,都看一眼就被退回來,還常被挖苦幾句。哭了幾次,就再不應出外的活,越來越不愛說話。同事小伙子臉色難看地說:「她的技術很好,手指比我們男的都有勁,幹活特別賣力氣。當然了,那幫人操蛋,沒辦法。」

是個揉奶師講的。到病房看了一眼,說:「你這是什麼時候隆的啊?」病房裡的人都變了顏色,她看見產婦的眼一寸寸地嘗試去和丈夫對視,趕緊趁吵起來之前溜了出來,在門外吐了吐舌頭,嘆息自己一把年紀嘴上沒把門的。後來聽說那對兒鬧離婚了。「你說我這是嘴欠做的壞事吧,沒準是好事吧?」

(續)「還有一個,整個胸上紋了個大蝴蝶,左右正好是兩隻翅膀,過去是幹啥的,你明白了吧?她男人心也真大,揉奶的時候,她跟做賊似的,耳朵聽着門口,怕讓婆家人瞅見。還是蓋得慢了,被老婆婆看見了一個角,問我那是什麼,我說是胎記。我這時候就有經驗了。」

(再)揉奶師接着講:有個產婦奶水挺足,吃一半扔一半。娘家大舅哥去了一趟,和婆家鬧了起來,說他妹妹怎麼成奶牛了!娘家有錢,大舅哥拿來兩萬塊錢,說「給你家買奶粉的,別讓我妹妹餵了,身材將來都走形了」。「東北是沒規矩。有老公公隨便進產房的,有當哥的管妹妹體形的,這哥倆是有點兒不對勁是吧?」

(又)所謂哺乳動物,多數不按摩也產母乳,所以這一行亂,沒發現有男的。她是學醫出身,有鑽勁兒,有家傳,慢慢遇到的全是疑難,四處去給惹禍的月嫂善後。她是堅定的母乳主義者,一女一子,都吃母乳到兩歲半。覺得能餵而不餵是大罪過,比較偏執。有一次抱了個剛幾天的孩子挨個病房走:「親媽跑了,馬上福利院來接,你家孩兒吃不了借我們幾口嘗嘗唄。活一回咋能不嘗嘗母乳呢。」

她這麼算一個月的收入:在神經內科打掃衛生八百元,看護科里兩個老頭兒各兩千四,賣水賣護理墊兩千,賣廢品五百,穿一個壽衣三百。她這麼算一個月的支出:老頭看病吃藥三千,給那個前世冤家的姑爺堵窟窿三千,自己吃飯坐車打電話零花一千。她這麼算她的未來:哪天病了,吃一頓好的,找個地方躺着等死。

(續)在醫院裡守着一個接一個快死的人,那股怪味早吃進肚子,滲到指縫、頭髮根里。頭一份活兒是老頭,比死人只多一口痰和幾根管子。白天哼哼,晚上呼嚕。只有個閨女常來。老頭臨咽氣,護士把所有機器關上,啪啪啪啪,一排閃了一個月的紅燈滅了。閨女文靜地哭了一會兒,抹了抹眼角說:「大姐啊,你幫我爸把身子擦乾淨了,把裝老衣服穿上,我再多給你二百。」

都說好阿姨不易得。有心路本領的人,做一段就轉行干別的了。這一行看似簡單,做家務誰不會?可也是旱的旱死,只有她的活兒接不完。如今只做月嫂,因為錢多一倍。累,一個月沒有完整的覺睡,產婦情緒緊張如剛會下蛋的小母雞,一個月下來,都捨不得放她走。閒聊時說:「你以後遇到那懶的、壞的保姆,不要慣她毛病,慣着她就是坑了下一家人,也省得她自己惹更大的禍。」

(續)為什麼跳不出這一行?這人的運氣如詛咒:年輕做生意發過財,可先遇到惡霸後碰上強拆,丈夫失業,然後重病透析,如今是老媽。隨到手的錢隨沒,只剩下身子骨硬,做這個沒本錢,能按月拿回去堵窟窿。不在乎錢的主顧留她長干,不肯,說:「我家的情況可沒準兒,可能幹仨月就得停一個月,我老得跑醫院,沒事兒還得上訪呢。」皺紋又細又密,總是無可奈何地笑着。

戍邊後來變成了光榮的號召,但孤獨和恐怖還是一樣的。在高原上的幾年,就是終日站着,顏色只有無邊無際的土黃,見不到活物,他方恨自己讀書少,找不出什麼事情來想着解悶,孤獨寂靜是哲學境地,然而站崗並非修煉。所以只能反覆地看每塊石頭,看出了歲月痕跡。其後他在人群里經歷的疼痛、悲傷、羞辱,都好過那種滋味。

「每個公社都將公路修通,修一條寬一點的洋灰路和柏油路,不種樹,可以落飛機。」他們那個軍機場,當真穿過村中土地,也真如一條大路。清明一早,揣着摞黃表紙去上墳的老漢,抄了幾步近路,被一架正上天的飛機撞得零零碎碎。飛行員沖地面喊話:「大概撞死狗了。」他遠遠就辨出是人。哨兵硬生生地別過臉去,新兵蛋子,第一次見死人。槍膛里那五發報警的子彈早打光了。

在部隊時死人看多了,從天上摔下來,和解體的機身一起灑落在數平方公里,在溽暑的南部山澗下已被曬了數日。這犧牲每年幾乎都有固定的數字。最要緊的是幾個零部件,縱然幾千人拉網也必須找到。接到任務,背一口袋包子,幾盒煙,一大塊塑料布和兩把鐵鍬,帶個參謀,開輛破吉普倍道兼程。找這個有種辦法最管用:各鄉大喇叭廣播。

三十年前,他駕駛偵察機做例行飛行時,突然俯衝,貼着江面,像一隻燕子一樣從兩個橋墩子之間鑽過。隨即,他被以最快的速度提前轉業,遣返原籍。這成了他一生唯一的噱頭,他從沒有回答過:他當時究竟想幹什麼。

颱風警報,幾頁屏幕上,只有俄羅斯航班敢起降,高人一頭的空姐拖着箱子走過停滯的人群,也不知道是羨慕還是替她們後怕。拉升不盤旋,直接顫抖着射進天際,「我是那風中的樹葉,且看我如何飛翔」。貨機更無顧忌,老毛子飛行員舉頭看看這陰天,又開了瓶五糧液,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伸出拇指夸香,搖搖晃晃地趴進機艙:「再見啦,我的中國好朋友們!」

飛行員職級和文化高,大多浪漫,覺得自己是牛仔或騎士,技術越好的越容易出事。褲子裡伸出個管子連到飛機上,翻轉時調節氣壓用,竟有不戴的,嫌那玩意兒像驢雞巴,太不帥了。人畢竟是走獸,在天上有很多保不齊:好幾個飛行員都說,見過一大群幽靈飛機在雲層里漂浮,軍用民用、各國各年代的都有,覆蓋了短暫的人類飛行史,不覺得驚怖,只是茫然和平靜。

給死人整容沒什麼說的,凍得梆硬,詐什麼屍?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人也是個來此的死人。推來時一看傻了,想起睡美人和白雪公主。世上怎麼有這樣的美人,活着得什麼樣?化妝時不由得傾盡全力,這輩子唯一一次做出藝術來了,那張臉,所有觀者都迷醉。忍不住想告完別後再偷偷看一眼,但沒機會,直接送去火化了。就是這樣,沒有什麼辦法。

墓地附近遊蕩着周邊村屯的農婦。戴着口罩和套袖,穿着軍訓或做苦力的迷彩服,胳膊下夾着根燒掉一截的木棍。無論需不需要,都要湊上來,不大容易驅趕。一邊跟着挑紙一邊念一些叫人難為情的求福咒語,還要提防她們沒有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小把香扔進去,她們要的價會很高。

大學裡的學生風紀糾察員算兼職,或可優先入黨。挎着手電筒、揣着自來水筆和打印成冊的表格在校園裡巡視。那個男孩兒和那個女孩兒鑽進樹叢了。他們彼此打着手勢,躲在道旁的樹後細心觀察,想象着自己是在叢林裡狩獵。差不多了,同時把手電打開,每個人都板着臉,上上下下地看女孩的臉和胸脯,啞着嗓子質問學院班級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