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23章
賈行家
「曬太陽的老頭說,那邊有幾個南方人圍着提款機半天了,過去看,幾個人拎起包就跑。追啊。南方人從包里掏出大把的錢往天上撒,咱們這兒的人反應慢,都愣着看,沒有撿的,倒耽誤跑了,正撒着呢就給按地上了。嚯,包里好幾十萬,全是真幣。帶回去審,好像是用個什麼機器,能制卡,可以直接提款。讓他說細點兒,白了我一眼說『你也聽不懂』。你說,那我還能不揍他?我應不應該揍他?」
他這一行的人很少,大概是在上市前做切割和資產組合之類把戲,一個項目下來,幾個人坐下來像分水果糖一樣分上億的報酬。他畢業以後就做這一行,先是對錢全無概念,然後對花錢興趣也不大。因為是入幕之賓,沒有迎來送往,還像個學生,背着雙肩背包飛來飛去,看時間就掏屁股兜里的手機。
東北老居民樓有個工藝叫「保溫陽台」,即在陽台外面掛一圈鑄鐵支撐的鋼板,裡面填上泡沫之類的,上面加塑鋼窗,可以增多面積,很受歡迎。這一掛東西分量不輕。我和一個做這行的小伙兒聊天,問他十年前某小區七樓裝這個,陽台突然齊根墜落,摔死了一個正作業的工人,有沒有此事?他陰着臉說:「有,死的那個是我哥。」
小伙子穿着神情都像浪蕩子,其實是規規矩矩的裝修木匠。舉着圖在現場轉一圈,口攆賬,就下出正夠的料來,經管工地像兵營,臨時做出改動,設計師也說「還是你這個好」。最不像這年紀處是知道保重,七點半到工地,放出當日圖樣,一氣切到中午,認真地吃過飯,休息半小時,再一氣釘到掌燈,收拾乾淨現場,用氣泵吹淨衣服縫裡的木頭碎屑,拉閘,下班,向來不晚睡晚起。
(續)在街上常被攔住:「你不是那小木匠麼,正找你呢,我同學家有個活兒,有時間沒有?」他撓撓頭,記不住這人是誰。他能記住活兒,多少年前乾的,什麼尺寸,用了幾張板,從活兒上才一點點兒倒出這個人來:「想起來了。真沒工夫,年前都有活兒,我給你介紹個別人。」「那能行麼?」「保證能行,我不和孬人搭夥。」買車以後拉工具方便多了,也更難找,因為開車時不接電話。
小木匠說,現在木工活兒簡單,不如力工掙錢多。力工科目為刨溝砸牆、扒舊裝修、裝運垃圾,隨身只帶錘子鑿子,夾着卷背殘土的編織袋,如雷公子弟,電鎬額外租借。也是最招鄰居恨的,驚天動地,連綿不絕。日落時耗盡力氣,滿頭滿臉的白灰紅磚沫,赤膊擦洗,個個是黑紅的急健身材。等煙塵落下,就地坐下吃喝。說掙錢多,可這叫啥活啊,誰願意讓自己兒子干啊。
工人們有一次和樓下小飯店吵了起來,為了上菜慢或是故意算錯賬。氣哼哼地上來,開始脫工作服,以為是要抄傢伙,原來是換上乾淨齊整的衣服,又特地梳頭洗臉,重新下去和那不講理的城裡人理論。
水暖電工講技術,漏不漏、熱不熱、跳不跳閘。他還講成活漂不漂亮,儉不儉省。終日一聲不吭,擺弄管件的專注自得像是搞藝術創作,耳機里放着鄧麗君,微信號叫「咖啡的味道」。最近喜歡說話了,因為買了車,喜歡討論車。他買的車比別的師傅的貴一級,是白的,沒事兒就打一桶水下樓去擦。「開頭總得有幾次磕碰,之後就不心疼了,撞過沒呢?」「沒呢,小心點兒開唄。」
在火車上推車賣貨,先到公司補個名字,然後包線路,各線的承包價相差懸殊,發達地區很貴,偏遠的便宜,貨物要統一向鐵路拿,也能夾帶些。要是自感受得了這奔波疲勞,再背好一片說詞,放下不好意思,就能上車了。各色人等,各種事情,來來回回看在眼裡,可沒時間停下摻和。晚上倒在臥鋪里理腰包里變厚的錢,算計從哪一站開始甩貨,聽着咣當咣當的前行聲音,進入倒退的黑暗。
「上遠洋貨輪不用學游泳,航行途中落水,只在理論上有生還可能,更別提風浪天或夜晚了。場面嚇人的是被崩斷的纜繩打到,還有從梯子上掉下來的,你在電視上看見過船有多高吧,就那麼直接拍到甲板上,讓人一個禮拜都做不出別的夢來。剩下就是無聊了,再加上磁場引起的抑鬱和煩躁。過去航海是冒險,現在航線和日程都是死的,每天有固定的活兒干,跟服刑一樣。」
老出租司機的車髒得像長途站候車室,在叫私家車緊張的混亂路況里,搖下窗戶,沖另一輛出租車親熱地罵了幾句。「跟我同歲,也開了三十多年了。我這些年攢下來兩台出租車,自己開一台,外邊租一台,現在一台值八十萬,還得漲,將來養老什麼的全夠了。他跟我一塊兒買了兩台,好賭錢,好玩娘們,媳婦離婚,都賣了頂賬了。現在給別人賣手腕子呢,整倆錢兒還接着耍,這老小子。」這話是三年前,因為打車軟件,今年出租車牌照二十萬都沒人買了。
到省城六百里,黑車一百二一位。站前湊夠四個人,噪音比喇叭響的破捷達鴨子一樣扭上高速。讓開快點兒。司機說:「大哥,車主這箱油算得就多十塊錢兒,快一點兒就不夠。」臨近出口時,手機繁忙,詢問何處下坡。一頭栽下路基,順着四五米的陡坡失控般摔出鐵絲網扒開的大洞。有的驚恐,有的習以為常。「沒事兒,天天這麼走,我們就掙這個逃費。」
(續)每天玩兩至四把命,平均價值二百元。有一次尾隨大車直接闖杆,隨即警燈大作。咬緊牙關,踩穿油門,人車合為一條噴浪飛涎的瘋狗直直地亂竄,后座上女人哭聲大作:「弟兒啊,姐求你停下吧,要罰多少錢我給!」「那一停下就完了!」他至今覺得光彩,「把警車甩沒了,剛一停,那老娘們推車那個跑啊,沒顧上理我,在車上就嚇尿褲子哈哈。」從此成了這條黑線上公認的虎逼。
鄰居家的孩子好賭,在小局子上成百論千地輸,腿被打斷了,在床上捏着撲克苦練,覺得沒法了,只能攆出去。那時候誰家都有仨倆的,不心疼,死了算拉倒。再見面打聽,以為會有個悽慘結局——沒有,在澳門呢,入了籍。大賭場裡做荷官,是個小頭目,穿名牌西裝回來,外語不錯,家裡轉述他的收入,既不好意思又驕傲。還是愛賭。
上中學的時候,校門口有家遊戲機店,賣機器之外向學生零租,兩塊錢一個鐘頭,店主是個愁眉苦臉的胖子。我很奇怪他守着五百多張世嘉遊戲卡還不開心是為了什麼。「我這是謀生,我不愛玩遊戲。」他一字一頓地回答。他是個多麼誠實嚴肅的胖子啊。
他的手藝是在農村公路道邊上沒有菜譜的小飯館兒里練出來的,上灶時哪吒一樣三頭六臂,有人專門從省城趕幾個小時的路來吃他的手藝,飯口時候,門前停着成串的車。終於有人出了大價錢要他去城裡做「行政總廚」,沒過半年就辭工回來了。「每樣東西都加亂七八糟的東西,肉也不是正經肉味兒,菜也不是正經菜味兒,還要我幹嘛?不能待。」
他的微信在被添加後總會立刻改為「輪胎」,然後雙向鎖上,沒人留意他的朋友圈其實還挺文藝。除了補胎倒胎,一年呼叫兩次:下雪前和解凍後。他在公路邊上有間小屋,睡在幾堆雪地胎中間。換四個胎連做動平衡,一個人,半個多小時。「除了寶馬大吉普,胎太硬。」總報警,去了幾家,說該怎麼修的都有,看了一眼:「壞的根本不是這隻,4S店給你安錯了,怎麼還能連這都看不出來?」
山頂的礦泉水貴,是從山下一步步挑上來的,用纜車運多貴啊。全副運動裝備的遊客歇腳,就見挑山工又從後面趕來,都側身讓過,說:「真不容易,你這一趟多少錢?」挑山工見慣了這些悠閒的感慨,不停步,伸出倆指頭晃晃。遊客又說:「這麼少嗎?啊呀可真不容易。」上山時挑菜挑水挑雜貨,下山時挑垃圾。他們都會唱同一首歌,不是本地口音,只能聽懂一句:「哎……我只是個挑山的。」
【餘文】城邦最好的時代里,人被定義為政治上的參與和權利。之後維繫體制就全憑強力了,人所以為人,要先在社會裡有用處。人越長大,剩下的可能就越小,像玩撲克,可如今兒童所談的理想也都是將來如何擇業而已。職業被作為免除道德的遁詞,城市化和分工的意義,在歷史社會經濟等學科里怎樣高估都不過分,那麼,其對個人的異化也應作如是觀。
溫故
【賓白】在大河的波浪里,所見的是白茫茫,凡人都恐懼,也有躍躍欲試的。岸上的人看他們原地打轉,覺得滑稽,或傷感於人力微小。憑道聽途說加一腔血勇,欲改變世界的青年,和幾十年後提前摘下果子的青年,大概算作一個輪迴。登上時運枝頭的和被輪輞碾進溝壑的,在記憶像鳥群飛過頭頂時,於歷史中默然碰面:
舊北大天才大家橫出,學生里首推孫以悌,博聞強記,見識精闢,不只是鳳毛,當時便被教師和學生們公認可充任一流文史教授。曾和同學說「應該以眾生為念」,本不是年輕人該領會的孤絕境地。臨畢業前,他焚燒了所著書稿,賣掉衣物,和同宿舍的人說回天津,卻坐船出海,靠岸時,人們只見到行李。對他衣冠的追悼是開學後校內的一件大事。
他是個拘謹的講故事天才,時常流着鼻血暈倒在稿紙上。他撫摸着圖書館整架整架的書籍說:「那麼多人寫了那麼多書,我真的什麼都不想寫了。」
楊絳講,幼時和某下野督軍為鄰,那人終日在家拜佛,如嚎叫般悲愴地念誦,吃力地起身,復又跪拜,覺得該是造孽多端,垂老良心發現。時局混亂,強人更迭,有冷暖的感慨,無切身的危急,竟然良心發現了。真是良心麼?抑或是恐懼。今人拜佛,連來世也不求了,行賄般地與泥胎木像商討眼前的麻煩事。
天津老先生說書好插閒白,愛講年少時見到的民國。夜裡坐膠皮(人力車)回家,拉車的不是善耍嘴皮的津門車油子,是個文弱青年,回答說大學畢業,找不到事由,只好賃輛車拉晚座。說書的小先生動惻隱,多給了錢,拉車人既羞又謝。信口說道:「唉,可憐極了。那個年頭,大學生畢業,找不到工作,吃不上飯,一點兒都不新鮮。」穩了穩醒木,痰嗽一聲,接着說書。
從清華改投中央航校後的第三年,盧溝橋上的槍響了。他以擊落日軍「空中霸王」南鄉茂章成名,授空軍飛行大隊長。於八年中,歷大小二百八十戰,輾轉整個東亞戰場。他如飛來飛去的水手,又生得皎潔挺拔,心裡裝着曉風殘月,箱子裡有許多漂亮姑娘的照片,背面寫滿詩句。他年輕時沒想到會得以終老,沒想到是終老於台灣。軍銜是「二級上將」。
淞滬戰前,日本早有滲透,以為能輕鬆瓦解守軍城防。親歷者講,「八一三」的上海,軍隊抵抗之頑強超乎雙方意料,市民的精神是因敵愾而興奮乃至喜悅。兵敗後淪陷,便恣意娛樂,新開了許多舞廳,特地加早場,黎明即起「蓬嚓嚓」。流民湧入,房價飛漲,廟會熱鬧,又弄了個城隍殿湊趣。敢跑單幫的都發了洋財,來日莫測,講吃講喝,成全一批很夠氣派的大酒樓里晝夜刀勺亂響。
當上海還能放下間安靜書房的舊時,也還能放下她輕盈的少女生活,雖然外界正是變幻王旗的內戰。幾年後,她去新的首都讀大學,畢業,和學力相當、稱心如意的丈夫結婚。之後,就開始經歷知識分子分內的折磨,八十年代,還沒到退休年齡就歿於離家不遠的蘇州,臨去時,閨中做女孩的舊日又豁然在目。
我大姨夫的爹是買辦,四十年代時有一層精緻的房子和一架相機,一長一幼的兩個妻子,和其中的一個終日歪倒在堂屋吸大煙。大姨夫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鴉片在火上炙烤的氣味兒,在那種味道里重返富貴詭異的童年。
農人知道將有兵亂到來,就穿上完整的衣裙,把儲存備荒的糧食拿出來吃掉,輟耕待死。奮進者帶上所有細軟,加入流民隊伍去死在路上。其後,不同朝代無數次重複描寫,一直延續到晚近的中原:將起內戰,村莊裡便殺豬宰羊(是否殺耕牛沒有提及),過年一般,人人都呆滯地去過狂歡般的生活,無爭吵、無笑聲、無哀哭,只有默默地吞咽。
在一九四五年八月逃亡的飛機上,溥儀一本正經地問同行的日本人:「神體」安否?日本人一時遲疑,只好不尷不尬地答道:安着呢。在腳下這片列祖列宗三百年前氣吞萬里如虎的土地上空,「大清宣統皇帝陛下」只能做個搗蛋鬼。溥傑在他耳朵邊上小聲說:「皇上,現在飛行高度是一千四百米。」「陛下」把眼睛又閉緊了些:「別說了,我頭暈……」
【前腔】戰爭中,真理第一個陣亡,仁恕緊隨其後,此二者屍首腐爛,從中滋生出堅強和樂觀。凡人的「不適應」雖脆弱,但也珍貴。所謂適應,會愈演愈烈,不斷把標準下移直到不知標準為何物。屆時,施者漠然,受者甚至打心眼兒里愛上施者,都不再覺得有什麼殘酷可言、有什麼旁路可走。如此說來,當下所發生的殘忍都被掩蓋着、被粉飾着、被闢謠着,竟是好現象。
「我姑姑愛上個鬍子,就是『解放』前山上的土匪。我爺爺把她鎖在家裡,夜裡有人敲門,我爺爺去開,伸進來支槍,把他打死在地上。那天晚上,姑姑也走了。第二年解放軍剿匪,她應該和那個鬍子『姑父』一起死在山裡了。家裡沒人去看。」
老年間蓋房子,尤其是南方大戶,按照風水,主人要在門斗里藏貴細物件。到全家突然被驅逐出戶時,黑夜折返,從門斗里摸出上輩建房時藏的金錁子。說祖宗有靈,仿佛能知道有今天。
爺爺大半輩子在揚州,少小學生意,莊上大半子弟都跟他學過徒,很信服他。日本投降回家,聽了奶奶的話:不打仗了,該拿積蓄出來買地,直買下小半個莊子。四年後,活錢換成金條箍在臂上,比圍在腰裡戴在手腕上略安全,趕緊跑,他家才成了西北人。老來和他閒談:「國家有國家的事情,老百姓有老百姓的事情,國不顧民,民不為國。」他聽了一驚,老頭怎麼想出這些的?
我大舅在城裡確實沒見到活活餓死的人,沒見到是不是等於沒有還不好說,但是恐懼小很多,只是「困難」而已。他弄到一桶豆腐渣想拉回家裡,想回家去取爬犁,怕人偷,拿粉筆寫上「不許偷!」,半小時回來真沒人偷。日後他常以此懷念過去民風淳樸,我總覺得,只能吃豆腐渣是不值得懷念的。
她那時候在市糕點廠上班,市面上早已斷貨,但廠里也沒停過產,哪兒去了呢?成筐成筐的雞蛋、人造奶油一直都有供應,邊做邊往嘴裡塞。有時候用大鋁盆蒸雞蛋糕。他們還把廠區周圍的一個老太太當寵物養,只要她按照口令在小窗戶底下做些丟人現眼的動作,就丟幾塊從蛋糕坯邊緣切下來的薄片兒給她。
一九六六年的鄉村婚禮。新娘左手拎包袱,右臂抱紅寶書於胸前,走二十里山路到婆家。大隊婦女主任代表婆家饋贈新人鐵杴一、钁頭一、毛選一,全體向寶像三鞠躬,各自祝願發誓,禮成。
我媽那年夏天去串聯,在天津瞻仰紅海洋,因為點兒差池沒繼續南下。北京站台上有接待站,發糖包和鹹鴨蛋,給安排住處,竟然說第二天偉大領袖接見。次日,她在長安街上見識到恐怖的人海,遠處海嘯一樣的萬歲聲傳來,她被後面的人推向街邊,立即加入親歷神靈時近似痛苦的狂喜。三十年後再回故地,她指點給我:路邊上的方形排水孔,那天都當茅坑用的。
我爸本該在這一年從大學畢業,忽然之間,沒人知道該如何定義剛學到的知識,不知道還有沒有畢業這個概念。也為迴避另一些事情,他加入系裡同學的隊伍,各拄一根紅纓槍步行去延安,走了個把月,走成了《西行漫記》里的樣子,為了圖省事,槍頭改成了匕首插在腰間。氣血充足的青年,加上怪和亂神均踩在腳下,除了一個吃壞了肚子死掉的,其他人都安然返回。
她六九年從北京下鄉去南方,是個在古書里常見到的地方。第二年夏天過去了還沒回來探親,家裡隱約聽說她死在了那裡,派他的哥哥去找她或她的死訊。在山裡,她的哥哥聽說「你妹妹從河裡救了一個孩子上來,我們第二天在河下游找到了她」。她的另一個哥哥寫了首詩刻在墓碑上:「花園毀滅以前/我們有過太多時間/爭辯飛鳥的含義。」
山東知青去的是青海的格爾木和馬海。夢幻散得很快。最單薄的小姑娘先病倒了,越來越沉重,「死」字壓在孩子們的心上。她神志不清時,唯一想吃的是蘿蔔,越想越清楚,蘿蔔的氣味兒,蘿蔔的甜和辣。一邊哭一邊說:「我想吃個蘿蔔。」一天,她的戰友舉了個青頭白皮的大蘿蔔來,那麼大的一個,她接過來,是紙糊的。
她們半年前就得到通知,親王和公主要來這座城市訪問。家庭成分好、長得最漂亮的女生開始訓練歡迎舞蹈,成分好、次漂亮的女生也練,盼望着在第一撥中有人當場暈倒好上去替補。每人發了布票,做花裙子。還說,親王走進孩子們中間時,親到哪個女孩子,不要害羞,光榮的。那天,她等着,親王和公主的車來了,公主戴着黑眼鏡,在如雷歡呼中一閃而過。
當過「造反派」算不算光榮呢,反正他不覺得丟臉,榮耀的體驗遠比孤獨的道德感直接而受用。然而,喜歡講的幾件事裡也有這麼一條:「反正我要開會,不像他們用細鐵絲掛牌子,牌子下面不許墜磚頭,沒勒壞過人,沒出過人命。」這能不能算美德呢?他覺得太能算了。
一九六三年,畢業生在給她的留言裡寫道:「我尊敬你,敬佩你。你有一顆赤子之心。王國維說,閱世越淺則性情愈真,你卻始終保持真性情,你是群眾的學生,也是群眾的先生。」十年後的畢業生在留言本上直接叫她的名字,滿紙嘆號白字:「你要抓緊對自己的改造!這半年天天訓你,現在又訓你,想來對你有好處,必須粗暴地向你衝鋒!」
林巧稚說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入黨恐怕不便,這該和終身未婚育一樣,對她救治婦兒至少是沒有影響。鼓浪嶼有最早的教堂,一個斜坡上圍成一個小公園,裡面有她的雕像。很多旅遊團被帶到這裡,導遊把她的事情簡單複述一遍,然後旅遊團里一些身手矯捷的遊客,開始試圖爬到雕像上,勾着她的脖子照相。
【前腔】說起從前的酸楚,多是塗炭中的生離、老病關口的死別,或貧苦、運動、戰亂里的苦厄。還有一種,是極熱切地奔走,得來事事相反,無端害了人。他們因為相信天堂而死於地獄,按悲劇理解又不夠貼切。不必歷史評價,只需把他領回到青年的自己面前,會覺得可憎而陌生,欲語還休,只有歌者繼續唱道:「如果你要為我哭泣,花樣的年華,倒不如祭我一杯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