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4章
賈行家
(續)大城市下來採風,奔着聽這泉水叮咚的二人轉。「雅座」是前排的大紅沙發,貴二十塊錢,贈送茶水瓜子兒。先被潑辣粗野震驚,然後感動了,掏出相機,預備拍幾張特寫。彈琴的兼把場子,看出那相機專業,懷疑是記者暗訪,在琴鍵上彈了兩聲,演員立即截住正說的葷段子,換了一段。他抱歉地沖近在咫尺的演員笑笑,收起相機,心想這江湖人真厲害也真不易啊。
鎮上市場有塊紅色燈箱:××鄉××屯王×師傅關門弟子李××先生,算卦搖卦破關擇日子看陰陽宅遷墳立碑破里外呼畫陰陽魚修廟。高先生大仙(似乎附體於這位李先生,因為手機號和地址是一個,召喚條件應該是單加錢),上醫院打針吃藥不見好的病、來歷不明的病、說不清道不明的病、驚嚇無力、看財看事看婚姻看墳地看陽宅、起名、牌匾名。
農田間一條水泥或砂石路,兩邊住百十戶人家,官方叫自然村,本地叫屯子,大半的屯名是人的名字,為闖關東時的大戶。「傻子過年看界底兒(隔壁鄰居)」,過日子,常過成相近的氣質,官方叫「屯風」,屯子裡也叫「屯風」。勤與儉連着,屯子裡叫「會過日子的」。賣豆腐的都不願意去,說他們那屯的人有錢管啥,連塊豆腐都捨不得吃,過年頂多上集買塊肉,都沒幾戶殺豬的。
(續)走村屯賣貨的,愛去那懶漢多的地方,啥好吃他們買啥,「抬錢」也要買。成屯子的人都好耍,男男女女不分時令地打紙牌、扭秧歌、串老婆舌。那屯的人一個集都不落下,兜里只有十塊錢也去,有五塊錢也去,都不知道去逛個啥。不敢去好打架上訪的那個屯,孩子都一臉狠相,聽到貨車喇叭聲像聽到戰鼓,全都圍上來,兩個按住你的手,剩下的就搶。大人們都抱着肩膀冷眼看着。
他家是省級或市級棚室蔬果綠色生產基地,土地兼有火山河床的肥沃,「地有勁兒,別處要上一百斤化肥,這兒也就上七十斤」。地廣人稀,家家有很大的小園,種留着自己吃的菜。城裡來了「且」(客),都想吃那園裡的菜蔬,說玉米奇香,說白菜是甜的,滿臉貪婪。他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說:「你們城裡人厲害,你們城裡人抗藥。」
他發現城市人總要讓他說說農村種的東西能吃不能吃:「我小時候,上學路上順手摘黃瓜、柿子當飯,擦掉露水就行了,現在得打皮兒了。你們這兒挺貴的『綠色蔬菜』也上藥,菜不上農藥不帶長的,上得可能少一點兒唄。農藥不算要緊。工廠流出來的水花花綠綠的,滲到土裡、井裡。我們鄉,看牙的顏色就知道是哪個村的。」
鄉間淳樸,短期做客可玩賞,時候長了,看你是誰、看內部構成。生在村主任家,自然覺得鄰里大多是好人,生活順遂。為什麼要家族叢生、多生子嗣,和鄰里爭鬥時,不至於落得下風。占了你的地,拼上鐵鍬鐮刀也要打回來,否則以後在你脖子上騎幾輩子,怎麼做人?不是說五百塊錢鬧出兩條人命就等於人命只值二百五,這是文化使命。這使命罪孽深重。
鄉村的罕見兇案,尤其南方,有種經典情節:殺人者是憋屈多年的老實人,人丁不旺或外來戶,長期受村上勢力大的人欺負。到了爆發的那夜,用鐮刀用斧子用菜刀,有道是一夫拚命萬夫莫敵,總要滅仇人滿門,竟連孩子也不放過。審訊時的理由都一樣:「不都殺了,他家伢子大了還要欺負我家伢子。」瘋癲殺戮之中,仍清醒於永生永世不得離開村莊。
那小縣城在國邊兒上,有個著名的文人回憶在那裡蹲監獄,犯人的伙食比農民好得多,讓農民很羨慕。去那裡的高速公路很空,稍不留神就會超速。俄國跑過來七隻熊,傷了人,林業部門一動員,才發現從沒置辦過麻醉槍。當地人講這件新聞很具體:傷的誰呢?二中旁邊那個小賣店你知道吧,小賣店前邊有個賣煤的你知道吧,就他媽。
拖拉機掉溝里,摔斷了腿。這麼大的事兒,得找人兒啊。女婿找了縣醫院骨科主任,很親切地來叫「大贖(叔),都是哥們兒」。「哥們哥們兒,主任手把可好了。」排下午第一台,新技術,下鋼抓。中午找個好地方安排一頓兒,女婿匯報說喝得盡興,還唱了KTV呢。他在病床上躺着,怪美得慌。局麻中醒來,低頭看看,不大對:媽的!怎麼沒折的那條腿給包上啦?
瓦匠和木匠恨透了這家刻薄奸詐的老娘們,一邊兒幹活一邊兒在盤算着什麼。從老娘們手裡領過工錢,他們頭也不回地走了。幾天以後,男人在每個房間的屋角都發現一張被砌進磚縫裡的撲克牌黑桃尖,眼前發黑,給了老婆正反四個竭盡全力的嘴巴子。
鎮上最出名的一家人有十個孩子,十個男孩兒,白天是好大一堆,晚上是好長一炕,鄰居們願意去他家看看這十個男孩兒,沾沾喜氣。其中一個不是女主人的,是男主人跟鄰居寡婦的,生下來之後也領回來養,大鍋里多?一碗的事兒,一條河怎麼能沒個彎子呢,她有時候簡直想不起來究竟是哪個了。
就賭債的數目而言,他不用再擔心地里的莊稼,幾乎也不用擔心世上的任何事。賬主們自然會爭着搶着來替他收割,在各自的場院裡晾曬完畢,告訴他還剩下的數目。他好不容易焐熱乎的被窩,實在捨不得放涼風進來。他觀察過,確實沒見哪只瞎家雀是凍死的。
屯子裡兩人爭一塊地,各動員十數人去縣裡吵鬧,都覺得該給自己。幹部抱着膀子任由他們吵到午休,看他們縷縷行行地進了同一家飯館,各開一大桌,「有酒沒菜,不算慢待」,當然得有酒,先整兩瓶白的,再來幾個硬菜,他們那桌上什麼我們這桌上什麼。酒過三巡,兩桌合成一桌,都是兄弟爺們兒,連兩個打官司的也互幹了兩杯。看着表,政府下午兩點上班,該接着回去打官司了。
把土地押給銀行,就能換錢,村民起初不相信這特大喜訊,看鄰居辦成了,紛紛拉開抽匣找地契找身份證,天上掉餡餅,總得嚼一嚼。至於是支持創什麼專項資金來着可是沒聽清。辦場喜事,小子家必要在縣裡買樓,帶家具裝修三十萬。姑娘家辦陪嫁再置輛車,也得十五萬。左右也得借印子錢,貸唄。什麼還?還什麼還?就這一堆兒一塊兒,愛咋咋地。不出一年,他說,全鄉,沒幾家的地沒押給銀行。然後就家家擺喜酒,相互隨禮。
(續)公幹住在村上,酒酣耳熱,房東摟過去肩膀說:「弟兒啊,借哥幾萬塊錢唄。」鄉長聞訊說:「別雞巴借他,不帶還的,還欠我兩萬沒給呢。我是不怕他欠,他兒子在我這兒上班,我按月扣他工支(資)就完了。你要借了,朝誰要去?誒你說這幫人可咋整啊。」
(再)「還有一種,在家算好能拿到的扶貧補助,合適,分出個老娘們來,跟着鄉里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就是要錢,兩根手指頭伸不直就硬說是殘疾,不給就上訪,死皮賴臉,對政策比你還熟,怎麼辦?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給吧。」
當年,某鄉一所小學郊遊,客車翻進河裡,溺死了十幾個學生。據說發車前有這麼個事情,來了個家長非要拽着自己的兒子回家,旁人問,他說早上挑水,扁擔突然斷了。這麼個尋常傳聞竟起了很大的作用,善後處理得相對順利,家長們似乎受了某種寬慰和暗示,莫不相信生死有命,怪不得自己和教育局。那事是否聰明人有意編的,難說,鄉間藏龍臥虎。
總算,總算,總算任命他去百里外的鄉下當官兒了!級別雖不堪,但千萬人里一把手,勝似坐辦公室當碎催。臘月上任,沒公可辦,鄉下從小年到燈節乃至二月二,都在過年呢。不回家了,預想着推讓和笑納,直到年三十,他媽的一個都沒來。既羞又惱,給文書打電話:「開會!全體幹部大會,都得來,去哪兒的都他媽給我叫回來!」氣勢洶洶地坐在台上講話,沒白沒黑地講到大年初七。
(續)「不能欺負鄉下人,屯大爺都有的是招兒啊。」他不知道打一開始就有人盯着他,去哪裡,見誰,擱哪睡的覺、和誰,都拍下來,現在手機功能太他媽多。他向招商招來的老闆索要,財迷心竅,缺乏經驗,竟親自跟着去銀行取,第二天人家調來監控,第三天找去談話,聽候發落。好在領導開恩,允許提前退休銷案。這個最小級別的土皇上,月旬而斬。
#農村所# 我被貶到郊區派出所。派出所建在開滿野花的土路邊,路隱入苞米地,讓人想到愛情。鄉民們喜歡自己解決糾紛,終年打着無傷大雅的撲克麻將。民警們在派出所後面開了地,種茄子、辣椒,和路邊偷的玉米一起拿回家去,教導員養了四條肥碩的土狗。派出所里有漫長的午睡,「咱這兒什麼都缺,就是不缺覺」,第一天,他們這樣介紹自己。
(續)殺豬菜館門口停了輛擦得鋥亮的奔馳600,引起了喜鵲和路邊曬太陽的武瘋子的興趣。繫着金鍊子、哭喪臉的車主到派出所抱怨:「那個精神病就在派出所對面砸我車,警察為啥不管?!」值班民警指着一地的碎玻璃和紙屑,溫和地開導他:「他是砸完了我們派出所才去砸你的車的。」
(再)野彩票盛行的時候,縣政府旁設了個大台子,擺着一堆廉價日用品,一等獎是畫王大彩電,二等獎是房子,九等獎是牙膏。從早到晚,人山人海,發了幾萬管牙膏,沒有出大獎。下午五點,人群發一聲喊,推倒桌子,把台上的東西搶得一乾二淨,人揍得鼻青臉腫。去派出所報案,看見民警桌上堆着牙膏。
(又)唯一一件命案發在除夕,死者和兇手是姻親,酒醉引起的積怨。值班所長來到村部,用大喇叭廣播,一會兒線索上來,嫌疑人就歸案了,實在是土氣得不得了的偵查。值班民警半夜把他放回家去了一趟,「他說,屋裡太冷,要回去拿床被窩」。從此,就再也沒見過那個殺人犯。
(五)鄉里的人認為,僅次於殺人的邪惡罪行是偷牛,儘管牛在耕種上的意義幾乎是象徵性的,但仍然完全符合「罪行特別嚴重,社會影響特別惡劣」的考語。此外的很多事兒居然還算犯法,他們倒不以為然,久而久之,農村派出所的警察對法律的觀感也和他們一樣了。
(六)鄉間的缺德行為還有一些,比如燒別人家的柴火垛。有個神秘的吟遊詩人夜裡出沒,洗劫了別人家的自行車、倉房之後,還要現場用粉筆在壁上賦詩一首,雜以通假字、二簡字。年根底下挖洞偷光了某戶的年貨那回,詩是這麼寫的:「你忙活一年,我忙活一宿,扛走半扇豬,給你留個小肘。」
種地的人們似乎不再愛土地了,聽了報價,拿到相當於三百倍年現金收入的安置款,他們高高興興地搬進了新樓。整個村莊無所事事,男人們買了近百萬的汽車,女人們早早圍上貂皮,日夜置酒高會,嬉戲賭博。按照他們離奇的計算方式,這種過法可以維持三百年。
「七月十五定旱澇,八月十五定收成」。收成還好,昂揚的苞米地低下頭來,被踩得凌亂。還剩下一些,這東西不值錢,誰愛進去「遛」誰拿走。苞米出秸稈最多,放倒在地里,沒人要,只有燒。白天不讓,說罰,愛護環境。那就夜裡點吧,連鄰居的,一根火柴的事兒,幫忙唄。城鎮四周火燒連營,那個叫PM2.5的數字蹦了起來,濃煙撲向公路,司機木然地說:「燒秸稈了。」
剛開始城區改造時,以土地換幾十萬,村民們懵了。幾兄弟每人買了部翻蓋手機,他們不認識有電話的人家,就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窩裡互相打電話,驚詫於在棉被裡還有信號,一分鐘打和接都是五毛錢。等結伴去要求辦低保時,被人戲耍說「你們家有錢啊,一人買了一個上萬塊的手機呢」,兄弟們把掉了漆的手機掏出來:「不還是這個麼……」
城市化像洪水一樣漫過村莊,村民變為市民,對城市很不熟練。公路中分村子,頭幾年總得有幾個被軋死的。幸好每月還有三天大集,到了這三天,他們好像才重新是他們,每樣東西都認得。此地講吃驢,驢在集上宰殺,當街開膛拾掇,倒掛到鈎子上,手指哪塊,現扒皮現給割,人人都很內行。托着拎着扛着,回家包餃子。
這裡能出產天下最好的米:撓力河上游沒有工業排放的水,黑土,黑土下吸收日光的岩層,據說是日本人留下的稻種,一小把米熬出來的粥,粒粒清香飽脹,像細小的湯圓。能吃時趕緊吃,也許,乾淨的水再過幾年就沒有了,黑土還有二十年就沒有了。
收割時最專注疲憊、緊張提防,偌大一片,只有幾天的光景可用,既喜又焦,要雇熟練的人手。西北叫麥客,綑紮小小一卷行李,順着麥子依次成熟的方向去趕麥場。新疆是摘棉花,工錢好的時候,一斤一塊錢,三百塊錢是好大一座棉花山。一路上吃的都是大盆大桶,裡頭盛着各色東家的人性。睡通鋪,或就在場院裡尋一處攤開睡下,指望麻木欲裂的腰背能在露水下來前迴轉到自己身上。
秋收前颳大風,農機用不上了。多雇了幾個人,仨人一大天差不多收一垧,八九百米長的壟邊向里看,連摘帶扒的苞米飛快地扔出來,漸漸遠去,也仿佛是機器,利於感慨中國人的耐勞苦作等等。一天下來,東家管的幾頓飯菜要很硬才行,每人能分上一張一百元。他擱到過去要算地主了,小地主。過去苞米不好種時種高粱,有了農機農藥,都種苞米,省心省事,雖然不值錢。
他們兩口子是種糧的好手,陸續包了鄰居的地,連成片有一百多畝,種水稻,添了農機,翻新了房子。說土地集中流轉給大戶,傳到村里,傳成「都去城裡住樓」。她是無可無不可的,否則怎麼樣?給錢,還不少給,否則怎麼樣?住樓里日復一日地打麻將,從一塊打到十塊,最近開始熬夜了。天亮的時候,看着高空的曙光,「這節氣該播種了」,她想。
(續)他年紀不大,但愛地,從鄰居手裡收買。種的糧食瓜菜都比別人的好,行市多賣幾分。剛化凍就駕着四輪子去河床挖土,篩細了灑進地里。凡事精心些,地就回報他些,地是實誠的,是有啥說啥的,無論天道如何,記事的三十年裡,只有一次被冰雹打絕產過,其餘年景能活。地里的菜太多,日夜地作也收不完,村里人少,白給都沒人要,只能這麼爛了。
(再)逐漸屬他的地最多了,只有自家人,累得半死想明年也他媽不種了,躺在屋頂,看堆滿金黃的場院,看黑暗裡沉睡的田野,心又軟了。村里都傳,上面調查過幾次,要搞並村搬遷。說七成人同意就行。地賣出去的人家屈指算賬:賣了地,一年不過少收入五千塊,進城怎麼不掙出五千?全屯還種地的就剩下這幾家,他堅決不干能管用麼?那黑暗裡沉睡的田野。
【餘文】後來,我有機緣在村中住了一段,才知道這節實在不自量力,想重寫又懶,不,還是說成為保持原樣完整比較好聽。據我的度量,我如果生長在鄉下,一定是沒起色的懶漢,自家那塊地伺候得甚是難看,文不能會計,武不能村主任,外出打工也掙不到幾個錢,大抵是進不到城裡生活。這猜測的含義是:生在農村是不幸的。這是明顯的廢話還是不該說的冒犯,就不知道了。
風物
【賓白】塊然枯坐於有意無意之間,可能把眼前景物都看虛為一片斑斕光影,也可能深入萬事萬物,從每莖細草、每隻鳴蟲的枯榮盛衰看起,並給它們一一取出名字,直至觀測到季風和星空。一切都是平常的,一切也皆是奇蹟,連「人洗澡時沒有融化在水裡也是奇蹟」。世間風物都是人的景物,其存在只是人能察覺到的存在:
城市裡的大樹會在夜裡被悄悄砍伐,只留下些鮮亮木屑,所有的部門都懵然無知,然後建築用最快的速度長起來。你注意過沒有:家門前的樹消失以後,陰影會保留一段時間,直到記憶的背景模糊消散,變得愈發不真實。在這城裡住着一群沒有記憶的人,他們說起一件事時會四處亂指,不記得究竟發生在哪裡了。
東北的雪剛化就快入夏了,春天很短:從街上的榆樹生了一層嫩綠開始,到那棵大梨樹的花開敗了就結束。城市曾自稱丁香城,因為這幾十天裡聚集了一個季節的氣味兒和顏色,到處都有刺鼻到近乎有形的丁香味兒。有時,在街上走出很遠,卻沒看見一棵樹、一株丁香。能看到的綠色,都在花盆裡。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
江面冰層大約在四月融化,互相撞擊成巨大的浮冰漂向下游,叫「放冰排」,有些人視作盛景。很多本地人倒一直沒看過。這時節,總有試圖從冰面抄幾里的近路掉入冰窟窿的。救援者總是趕到現場又因為冰面脆弱無法接近,只能遠遠看着那人體力不支沉入水底。現在有了方便的相機,臨死能拍張不便公開的照片。今年開春,掉過一家幾口下去,還掉過超載的拖拉機下去。年年如此。
清明燒一次紙,十字路口上星星點點,很現成。七月十五,江邊上放燈,有的是河燈,有的是本該在元宵節放的大紅蘑菇似的孔明燈,從商販手裡買一盞,在紅紙條上寫上死者姓名,胡地的風俗亂套。記得去墓地的,肯到江畔來的,也算是對自己的一點兒交代。
有水就有水神,水神的格調不高,近於妖孽,具體為大魚。一九九八年的大水,我同學在自家屋頂上見到條脊背比屋頂還長的魚,說像是鯉魚。再早,松花江水退潮時,沙洲的每個坑裡都有擱淺的魚,小的也有半斤。三花五羅往疏鬆的網裡撞,偶爾還有鱉,打魚人一旦遇到,就早早收網回家。常說的河神是吃人肉的狗魚。我小學同桌她媽描述在蘆葦里親眼見到個怪物,長大看圖才發現是河童。
我家起先在馬家街一帶,離喇嘛台遺址不遠,那座純木頭的教堂,像很多精巧的舊時木建築一樣不用釘子和膠。拆掉它的是「八八團」,那時候他們風華正茂,有的是力氣,一個白天就拆平了。他們都是在這座木頭建築邊上長大的,見過它如何在晨昏日光中呈現各種姿態,拆掉它,就像砍掉一棵童年時常爬的樹。俄羅斯境內還有座一模一樣的教堂。它曾出現在這裡是個誤會。
後來搬到人和街上,離阿列謝耶夫教堂不遠,神父是個白俄,每天下午笑眯眯地坐在門口的長凳上和街坊聊天,說地道的東北話:「你干哈(啥)去啊,上道里那疙瘩(地方)不?」他抓給孩子們的水果糖和餅乾可能是聖餐上用的。按當時的歲數,現在不可能在世了。教堂前後種了不少樹,圍着木柵欄。後來,有人覺得這樣更好:拆掉牆,在教堂前搞個燈光水泥廣場,賣烤肉串跳殭屍舞,戲弄上空的聖母。
最繁華的街上有幾個靜悄悄的院落,裡面的楊樹又高又密,樹梢上站着喜鵲,樹林中間是棟一百年前修建的從未屬於過民間的秀美洋樓。鐵門後有崗哨,走車的時候多,進出的人神氣不凡。開關門之際,院內景物閃現剎那,行人皆稱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