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5章
賈行家
我家小時候的院子橫寬三步,豎走也是三步,簡直不能算院子。人在裡面不僅是個囚字,還有棵很粗的榆樹,全院的孩子都等着來摘榆樹錢,不知道學校收這個幹什麼用。四五年後回遷,整片平房被碼成一圈板樓,像副等待開牌的麻將。那棵榆樹的根因為太深不好挖,被留在一角里。於是,我還能知道我出生的房子曾在哪裡。
「九一八」這天,東三省都會拉響警報。別人家的孩子上幼兒園,我成天在街邊蹲着,第一次聽到那響徹全城的嗚咽哀鳴,發現這個早八點以後寂靜無聲的灰暗城市,竟藏了許多尖厲的高音喇叭,既恐慌又憂慮,不知道該去問誰,只見路上的人都面無表情地走着,使我懷疑只有我聽到了,只得繼續用樹枝捅地上的螞蟻洞,恐懼不安之外增加了憂鬱寂寞。
兒童遊戲和歌謠,雖不立文字,但可能會流傳很久。我家那個大雜院肚子廣闊,出入口窄,易守難攻,是遠近聞名的流氓大院,小流氓們都有鋸條似的牙齒,從來不為飢餓而哀傷,連蜻蜓和螞蚱也不放過,包在紙里燒了吃。吃完了就橫七豎八地躺在榆樹底下,安上「人家姑娘有花戴」的腔齊唱:「傻逼青年上小鋪,不買醬油不買醋,買上二尺大花布,回家做條開襠褲……開呀嗎開襠褲。」
動物園遷走以前,孩子們可以在夜晚翻牆進去,沿着樹林的漆黑陰影,在大貓的目光和野牛的氣味兒里前行。整個園裡只有七盞路燈還亮,路燈下有大團的蟲子,我們在河馬館邊兒上停了下來,這是默契之中的最深處,再向前,有的害怕夜晚的狼,有的害怕夜行動物館。我們爬到乾草垛子上面抽煙,想象從水池底下冒上來的巨大氣泡。
動物園搬到了離城八十里外的山中,每年營業夏秋兩季,主要在節假日。他在動物園裡給小鳥看病,偷吃冰櫃裡存的蟒蛇屍體,很灑脫。也按照市政規劃跟獅子老虎狗熊一起搬進山里,收入不多,但有個編制,狠了幾次心仍然沒離職。大動物越來越少,四頭大象只剩下一頭又老又瘸的。鳥兒倒很多,上報的時候能撐總數。沒住多久就習慣了。
我混過幾年的學校邊上有片大林子,搞林學、植物學科研用。林場裡有許多罕見樹種,生長多年,顏色深黑,輪廓猙獰放肆。入夜,有在裡面幽會的,搶劫的,醉酒之後迷路的,隔幾年就有學生在樹林深處上吊。城市蔓延到這裡,圍住這塊林場。或許嫌它綠得有點兒刺眼,就修了條公路穿過,又砍掉一半的樹蓋了高層住宅,方才放心了一些。
江畔公園叫斯大林公園,本地人習以為常,不覺得這像朋克樂隊才會用的名字。公園裡的老樹和幾十座雕像都是從小熟視的,不久前才細看一次,大概也是蘇聯的美術體系,革命文藝主題和結結實實的造型自然過時了,可面部之生動人體之準確,以及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的技術,和今天或呆傻或詭異的街頭雕塑自有雲泥之別。
出舊城十里是新城。路寬,樓盤密而高,只是少行人,不能算鬼城,有關部門不承認是鬼城,是超前謀劃。新買車的市民來試腳力,公園沒人管護,草木深。大正午,沿木板道進去溜達,撞見灌木掩映下的數對野合男女,歲數都挺大的,男人掃興,女人倒不太尷尬,有裝沒看見繼續的,有背過身披衣服的。這在高樓環伺下攤開來的《詩經》。
#大煙# 起初他不知道老家人開始時興種這東西,好像拿這當君子蘭養。先是覺得那花好看得出奇,然後起了疑心。更叫他疑心的是前一天晚上在鎮裡吃的涮羊肉。就是清鍋里的羊肉片兒,為什麼會那麼好吃?做夢一樣。
(續)管得嚴了以後,只好在林區里種。稽查空手而回了幾次,想起猴頭蘑的長法,向樹林半空上去找。透過密不透風的枝葉,發現用塑料袋包起來的罌粟被安置在樹頂上,呼吸着陽光和濕氣。
近邊境的一個縣裡,因為「國家級貧困縣」而活得很鬆弛,臨行遇到了漢民區少見的怪規矩,早餐桌上要喝白酒,謂之「迎朝陽」。睡眼惺忪地端着二兩半六十度烈酒,放眼望去,街里觸目淒涼,煙塵瀰漫,城外土地荒疏,百無聊賴,長居於此,確實沒有勇氣去迎接一個漫長的白晝和一輪清醒的朝陽。
鄰縣的居民大多是墾荒部隊、知青及後代,自視比「土著」農民要高。縣城齊整一些、潔淨一些,物產豐富,有礦,人的衣着也相對入時,於是反覆說起:我們上輩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戰士,或是老家在江蘇,我們和別的地方的人不一樣。他們常在地圖上比量離北京多遠、離上海多遠,然後把這段距離反覆乘以上千萬倍。
別的不大好說。單說魚吧,撫遠人說,剛回歸時,從島上能打到一尺多長的魚,在群眾的努力下,現在就剩下半尺長的了,估計明年就沒有大魚了。要來釣魚得抓緊。還有一種說法。界江界湖上,比如興凱湖,大魚都在國境線那頭,聰明的不游到勤勞勇敢的中國人這邊來。是描述,也是自嘲,可是,別人撈,你能忍住不撈麼?你就算忍住了,能得着啥?
國道終端的縣,十幾二十萬人沿界江散散住着。大興土木時,縣裡在河心島上砍開樹林,砸出個博物館,弄一筆錢,分撥幾個編。縣裡堅持覺得這是個景點,遊客倒沒覺出來。上島去,解說員遠遠從島另一頭跑來。只記得她生得美,體態修長,言行伶俐,大方得體勝過了都市時尚女郎。散去時,站在門外目送很久,或許不全是禮儀,也是這島上無邊寂寞。
這地方是地圖北面頂點,為了拉動旅遊,蓋了座機場,每年有一半的時候能運行,運行時每天有一趟航班起落,樂觀估計,有個幾百年就回本了。待到下雪之後,才像寒號鳥一樣發現低估了掃雪支出,昂貴的掃雪機出動六次,全年毛收入就沒了。只能求部隊支援,去找職工,來得不全,因為拖欠工資,都出門打工去了。
「北京像國際都市的地方,是終於沒人看你了,這麼多年,什麼樣的人都看慣了看煩了。」人群雖然攢動推擠,但互不理睬,最困頓的和最顯貴的,最風尚的和最守舊的,前幾年引人圍觀的事兒,現在眼皮都不抬。偶爾,會有一兩個忍受不住的,站到街頭破口大罵,幾乎全是撇着京腔,不知是否為舊主人的失落。還是沒有看的。罵累了,低着頭,背着手,往家走,自有二鍋頭和小碗干炸。
京城裡,一憂是霾,籠蓋黃河長江以北,無處遁逃。一喜自然是房價,新的炫富是顯擺有幾台空氣淨化器,會帶出居住面積,乘六萬,自己算。奶白色的街道輪廓里衝出來送快遞和外賣的小伙兒們,都不戴口罩。不懂麼?怎麼會不懂,但勒上就喘不過氣,耽誤掙錢,也未必就有多大用。「年輕啊,身體好啊」,按單號出行的司機輕巧地說。
天津的河上有橋,橋上有人釣魚,說是釣其實是用漁竿下網,人離水面很遠,木漁竿遠看像細電線杆,吊車一樣放下去張直徑六七米的圓網,用滑輪組控制。圍觀者比釣者多,可以買,多少錢這一網都歸你,空的不算,有一條就收錢。天擦黑,把捕魚設備勉強拴在自行車大樑上,前後都支出去挺老遠,慢慢地沿坡往家出溜。
城內河道是游泳勝地。有片鵝卵石、上下水方便的地方是野泳者的碼頭。站定在橋上,除了看撒網,就是看橋下一團人來來回回地游泳,以及被下面仰泳的人看。過來一艘遊船,遠遠地拉汽笛,橋上和水面上的人又都看那船。此地的特異是對玩兒這件事的莊重:戴着全套的潛水鏡、腳蹼和手划子,以正規的自由泳姿勢,在兩條擁堵的馬路中間游着。
天津有個可深可淺的詞,曰找樂。指向他人,大概是捉弄,最好當事人始終茫然,更顯得高超優越兼安全。指向自己,是遣有涯之生。暴雨里,大城市的排水全都不靈了,不靈就不靈吧,天津人演示了找樂:把皮划艇、摩托艇、長脖子天鵝船推進街面的水中嬉戲,難為他什麼時候置辦又是怎麼弄過來的。我有七分誠意的讚美,而嚴肅的天津人,對此「不以為然」,說這是倒霉的毛病。
迄今為止,我還沒遇到比天津「瓷房子」更可怕的建築:樓體盤着不可勝數的石頭蛇,頂着顆南北朝的石首,瓷器碎片拼成各種圖案和英文字母,把光天化日拉進鬼域。說來也怪,單擺浮擱的工藝品,經排列組合,竟如此恐怖。我看一次,就詛咒一次這樓的主人,他在五大道上還有一處相似建築。總覺得這人其實非常精明。
江南古剎,是著名神話的發生地,香火極旺,照鍛煉出的經驗,PM2.5應該是終年五六百往上,甚多僧眾,入山門起,四大天王腳下,看守善緣簿的老和尚在低頭扒拉着玩手機。每處佛殿洞窟,均有和尚看守,均在玩手機。有位小師傅很投入,時而匿笑,時而蹙眉,表情像陷入戀愛這諸苦之本。也不由得掏出手機,試圖連本寺Wi-Fi,善了個哉的,有密碼。不遠處另一寺,和尚雖然也看手機,但看的是講經說法的視頻。
富庶地區的廟也先進,設計有全套VI,導覽的吉祥物是個一休樣的小和尚。山門左側是素菜館,豆腐包子不貴,右側是國學沙龍,都支持掃二維碼支付。進門去,公示下月法事,各位女施主聽真:人工流產是殺業,胎兒已是人命,需超度和拜懺。定於下月某日某時,伍佰元一位,於某處登記。略感驚異,攢佛經時並無婦產科,但也實在是有理。
中山陵有許多不知名的湖,紫金山雨水流淌下在那裡短暫匯聚。前幾年都不曾有多少人去過,我會在湖邊乾脆坐上整個下午,在腦里無數次溺斃自己。後來,湖被開發,連成棧道,濃妝艷抹接客。湖把我的屍體藏進某個平行宇宙。北極閣附近有個公園裡掛滿了繩子,書畫愛好者在不下雨時就把自己的書畫掛在繩上,我一直不明白這些人是在等着畫干,還是等着畫被相中的人購買。他們就安分地坐着,好像從出生就長在那街邊公園的一棵水杉。(抄錄自@白一刀)
江浙古城的舊街巷裡藏着些不甚顯眼的園,小巷裡轉了多時,從小門進去,別有洞天,門票便宜,裡面多數是街坊。有座沉穆厚拙的長榭,據懂古建築的講,是江南的魁首。附近老年人都只當它是個歇腳地方,端着杯,到櫃檯尋熱水喝,終日對坐城市山林,彼此咕噥幾句。遊人見到,羨慕多端。當此際,人的際遇,園的運氣,均不可捉摸。
蘇州有好多狹窄的河。河上有橋,橋下有人熟練地運桶打水。橋上能看進沿河房舍人家。許多處改成了餐館、會所、茶室、青年旅館,了無生趣。還有家小髮屋,四五個姑娘在裡面吃飯,穿得很露很職業,原來清淡的眉眼上非要可惜地蓋上濃妝。時間雖是入夜,可天還是深藍的,沒有生意。桌上擺小魚一碗、青菜一碗,守着米飯半鍋,都木然地嚼着,臉衝着咫尺外墨綠色、有淡淡臭氣的水面。
【前腔】江陰江陽,北人不覺得有區別,搭趟公交車就過了幾道長江,來到另一城市,擅長做的吃食不同罷了。當地人分得很清,哪裡的人是哪裡的,在經濟政治上是什麼位置。古城裡的人誇耀古,三千年吳文化,新城說富,企業資產品牌,各自心中有綜合實力排序。都很較真,相互攻訐得入情入理,我該怎麼嘲諷你,你該怎麼回敬我,都有範式,很有意思。
長江上並列的數架鋼鐵巨橋連綴成巨大龐雜的武漢,水系浩瀚,路上燥熱。此地並非真是什麼朋克城,那只是幾間酒吧里一撮小青年鼓搗的玩意兒。這裡的市井江湖並不朽爛,也懶得精緻,人人都實話實說,不操閒心,自稱為一點五線城市時,也沒有多少誇耀意思,「還不是人太多了嘛」。連司機拒載也不打誑語,凝神片刻,平靜地說:「太遠了,不想克。」
福建某地,街坊中的小小廟宇貼出大紅告示:「××宮理事會定於某月某日前往龍海白礁慈濟祖宮、海滄青礁慈濟祖宮進香訖火,早七點出發。五行旗大吹開路,舞龍,舞獅,西樂,電音三太子,腰鼓隊,輪船汽車備齊。場面熱烈,望信眾相互轉告。」使觀者覺出活着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雖是不寬的海峽,也有莫測風浪。大小來往船隻都拜媽祖,被籠統歸為道教神。分紅麵粉面,還有黑面,岸上常常為了爭奪游神路線引起械鬥。民間借貸起訴到法院,有賬目而無借據,法官飛起急智,說「被告你到廟裡去上香,當着媽祖再說一次你沒借過」。被告猶疑片刻,就當庭認賬了。
巴黎戰後,主婦們買正好重量一磅的《存在與虛無》當砝碼。東南地下六合彩的莊家玩家,均用中華書局《康熙字典》作密碼本,取其版本固定、近乎無差錯,可以減少糾紛乃至毆鬥。書局曾長期困惑於為何那邊根本沒幾個人看古書卻年年能賣數千冊字典。
我旁觀,出沒於知名文藝景點的女文青常換裝扮潮流,這二年,暗花布長裙換成背帶褲,不變的是雙肩包、墨鏡和極大的草帽。最近流行黑體加粗的一字眉和楷體加粗的紅唇,像戲台上的媒婆。有買的就有賣的,景點裡為她們開了許多店,小情致很多。她們喜歡一家據說店主兼廚師是意大利海歸的披薩店,什麼時候能吃上,要看他什麼時候高興來,雖說隨性而心有戚戚,可也冤餓冤餓的。
廣州人對體內的虛火甚敏銳,到了一定的季節,每天到了一定的時候,或者干出吃火鍋之類的事情,就四處找涼茶喝。他們說,瓶裝的是飲料,要喝現熬倒進紙杯賣的,我喝過一口,登時兩眼發黑,想起了許多久已忘懷的事,抱着樹幹嘔了半天。加多寶和王老吉的混戰,孰是孰非,攪動此城,大過年的,最大的一塊LED上,得到紅罐的那個正撐天拄地地叫罵,很想買杯涼茶送它祛火。
初秋草原風光充足,然而短暫,之後冬季漫長,所以要縱情歡聚。草原快要沒有了,遊牧在更早時就逐漸絕跡。滿洲里一帶曾歸黑龍江管轄,至今,大興安嶺以西也由其代管。蒙古人說,背着獵槍去草原上,除了鷹,射到什麼都不怪罪,只要帳篷上不掛紅布,進去就是了。等到「草原旅遊」的時候,這些說法就只是種說法而已。
小塊的草原都搞「旅遊」,騎幾圈瘦馬,到水泥砌的蒙古包里喝酒。上來整個牛頭,先蒸後熏燒,自己切割。全羊是類似烤鴨一樣的標準化作業,不知道在哪兒烤的。進來幾個穿民族服裝的服務員,沒精打采地唱,要每人都喝兩角勾兌烈酒,一角三兩,一角二兩。脖子上掛一條劣質哈達,發餐巾紙一樣。
草地上尚白色。白災是指白毛風,對應無雪乾旱的黑災。白災籠蓋,找不到避風處,羊群就會被吹進莫辨方向的雪野。好在有了通消息的群:「烏蘭泡後面的172.173公路上有二三百隻羊,誰丟的,趕緊趕回去吧。」「杭烏拉薩如拉嘎查傲敦格日樂家今天丟了八百多羊,中午一點多時候。有人撿到來個電話吧,謝謝。」牧戶們似緊張焦急又不慌不忙,年年如此,總是要來,總會過去。
澳門沿海賭場聚集處,光怪陸離,竭力製造幻象,像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本地人不愛談賭業,喜歡說大賽車,自己玩的改裝車,不是香港那頭的鋥亮。在自己的區域裡飲食起居,和那個賭客出入的澳門類似舞台的前後台。博物館淳樸地介紹風土人情、容閎和《盛世危言》,連帶葡人的油膩飲食,於賭業也只設了個小小櫃檯,僅言及舊事,雖說何鴻燊博士在世即化作一條大馬路,就躺在不遠處。
電視台有檔節目,專講賭博業,衣着樸素的女主播一本正經地播報職業賭手的競技,另兩位賭手講解奧運賽事似的解說大賭場的商業競爭。賭船開進公海後,每注都上百萬,以胡亂縱肉慾為餘興。也報道賭博網站的老闆,就是網上亂彈小廣告的那種,人在南亞遙控遍布大陸的下線,已經受到了當地傳喚,正道貌岸然地和主持人連線分辯自己的無辜。
賭場外,常見中年土棍摟着俗艷女人,後面尾隨着個夾皮包的跟班,虛張聲勢地走,仿佛剛剛征服了此地,仿佛回到了北方。豪客們由停在門前的黑轎車直接送進小廳,在賭場眼裡,這些土棍不入流。葡京附近的幾條街上最多,他們似乎喜歡這裡,新葡京占了熱鬧地段,極丑,像個鎏金的癤子,據說這造型能克制對手盤的財運,前廳里金玉滿堂,盡情粗俗,也許正為了吸引類聚。
賭場裡的人,不大投入的在喧譁嬉笑,前後左右亂看,誇耀剛剛贏到手或輸掉的數字;投入的,面相執着猙獰,舉止傲慢做作,似乎在做很榮耀的事業。賭場裡氧氣充足,故意隱去了晝夜時間,女人們忘了補妝,臉色像塗了一層油的橡皮,已無性別和美醜區分,都褪出本相,剩下木然貪婪。
【前腔】我想到個詞叫「變容」,神變容以示在地上時不真實,人到這裡也變容,像剛死過一場,只剩了赤條條的皮肉,仿佛以前活得不真實,難怪賭場視他們如豬如羊。《暗花》是一九九八年拍的,那個暗中操控一切的陰險老者是誰?使本土的打手和惡棍一下子發覺自己原來如此不專業,吹彈可破。
西安西北一線陵多,路遠,不愛歷史的人覺得無甚可看,景區裡的乞討者、野導遊都是附近山民,像獵人,眼神堅定寂寞,遇到個遊客就死死跟着。有個老太太,嘴裡只說「幫幫忙,幫幫忙嘛」,遊客也死性,寧可敗壞興頭也不掏錢,一直被老太太從山腳攆到沒有路的險峰,趴在石頭上恐懼地看着老太太比自己腿腳利索,馬上就到跟前了,覺得身處恐怖電影。
兵馬俑的參觀有若干等級,在外部長廊下層,有一道更近距離的平台,特殊一點兒的訪客,可以被領下去。更高規格的,比如克林頓夫婦,可以下到坑底。有位日本盲人女遊客,因為特別想要感受一下兵馬俑,能戴上手套撫摸陶俑,傳為美談。也不必追問中國的盲人行不行,你見過幾個中國盲人能旅遊的?非問不可的話,應該是不行吧。
那個西部重鎮與全國所有大城一樣,長年是工地,一片片巨型大樓,氣魄嚇人。當地人說,清潔工大多是周邊那幾縣的,看他們的習慣就知道:喜歡掃完街道,搞一塊木頭,在背風處當街點着了烤火。其實天還不冷。在金色幕牆玻璃下面,三兩個人,在普拉達或愛馬仕的大招牌下,專心地盯着微暗的火苗,安靜地搓着手。
鄂爾多斯輾轉反側,剛剛在橫財的驚喜中打了個盹,便又在破產的恐懼里醒轉來。憑什麼片刻前還牢不可破的浮財不動產竟然全成了債務?全國的二手車販子來了,在空無一人的大馬路上檢驗塑料膜還沒有撕掉的豪華汽車。大熱天也繫着領帶,南腔北調的人也來了,提着一大箱現金:這個樓盤項目,兩百萬就算我們的了,勉強夠你跑路用。趕緊想,旁邊那家也賣呢。
邁進西南某省的一座城,像邁進了三十年前。建築和交通全無規劃,人力便宜得像開玩笑,除了販毒殺人,許多違法行為都當路完成,行人看都不看。他們穿着式樣陳舊的衣服,目光凝滯戒備,從不微笑。先我到來的人說:這裡生活很難,有錢人都走了,剩下的人沒有什麼想笑的事情。懷戀舊日的人或許該來看看,能修正記憶,癒合癔想。
他到邊遠的民族縣份去,覺得事事新奇。他不擔心那些矛盾,他想那些人總不比漢人難相處,要的不過是誠實而已,和做生意最後的原則一樣。果然,頭人(他不知道該叫什麼)很快喜歡上了他,說「你沒事兒去我家吧」,別人說「這不是你們的客氣話,這是隆重的邀請」,他就去了。頭人很富,但家裡簡單寒酸,因為心裡有佛爺,不喜歡長物。
這裡是農業縣,沒有一點兒工業,且不大長糧食,只有放牧。放牧的方式在中原聞所未聞,接完羔,把牛犢打上記號,過一陣就趕進密林子裡,再不管了。到了長成的時候,男人們懶洋洋地進山,山里一群群膘肥體壯的野牛,有一小半找不回來,能找回來的也就夠了,差不多的人家總有二十來頭。
在那裡住招待所,縣裡漢人少,多數是幹部。糧食是自己隨車拉去的。蔬菜罕見,只有回民飯館有,要四盤,都是拉條子澆頭的味兒,問是不是一鍋出來再分開的,板着臉回答說不是。羊肉極鮮美,無膻氣,當地吃法是生的下鍋,半生的出鍋。他按照老家的做法炒給他們吃,他們也說好吃,點過頭之後,沒人打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