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7章

賈行家



林場通常四家一趟房,我們家那趟房把邊兒的姓褚,他們家最小的孩子叫三五。大人上班把孩子鎖在家裡,臨走時煮了一鍋大粥燜着。三五餓了爬上鍋台,結果掉下去。大粥又熱又黏,三五姐姐把他拖上來又掉下去……那年三五大概三歲,大人說他下半身快被燙熟了。後來他們家搬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五。(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小時候住農村,爺爺奶奶先搬進城裡,爸媽在城裡上班,沒人管我。白天我上學校,放學就去鄰居家玩兒。晚上看人放桌子要吃飯,我就很有眼力見兒偷偷走了,因為我媽規定不准在別人家吃飯。我沒地方去,就蹲在村頭路邊等我媽下班。等着等着下了暴雨,我還一直傻了吧唧在那兒等。後來鄰居出來找我,我說我不走,我要在這兒等我媽,鄰居硬是把我拽回去了。」(抄錄自@氓姐)

他上的是工廠整托,禮拜一早上送去,可以到周六才接。上中班的時候,他有一天着魔了似的滿地打滾,非鬧着要回家看看,幼兒園阿姨只好下班順路把他帶回家屬區。他推開門,看見爹媽坐在炕上一邊兒看電視一邊兒嗑瓜子,正為了什麼事兒嘻嘻地笑着。他說,那天下午他學會了兩件事,想念別人和恨別人。

#恰同學# 那個男生是大一時轉來的。和班長是老鄉。後來聽說,就是追着班長來的,他們在家鄉,一個很小的林場,就是對象。不知用什麼法子辦的轉學。但這裡的男生比林場那頭多,此時她早已和別人在外租房住了。他就按慣例醉了一場。然後以同樣的狂熱去追另一個女生,據說是班長幫他物色的,又醉過數場。他如今是個小官兒,早結婚了,聚會時自詡包養了個女大學生。

(續)入學不到一個學期,班上長得最精神的男生就開始追一個又矮又丑又胖又暴躁的女生。女生猶豫地找到同為本市人的支書說:「我也知道他就是看上我爸有錢了。」兩個人的戀愛充滿抱怨和乖戾,同寢室的人說,他前一天打球崴腳,那女的非逼他跟着去逛街,回來時腳腫成了個球,也不敢說不去。我那時還不懂得人世艱辛。

(再)我現在也沒弄清校園後頭一條街全是小歌屋、小足浴房的道理何在,沒聽說有多少學生去逛,這學校的學生大多不是那種家境。那時候夜裡翻後牆出去,是奔八塊錢一宿的網吧上網,或者擠在小飯店裡看世界盃。路過時,小洗頭城才剛開門。半夜兩三點鐘回來,也沒見生意怎麼好過,幾個穿着短裙的女孩兒在人行道上打羽毛球,既不看我們,我們也不看她們。

(又)學校旁邊的醫院倒常去,是家企業附屬的破落醫院,僅供解心疑,治不了什麼病。二十來歲的人,也沒有病,都是喝大了來點鹽水和速尿的。到了年節底下全班聚餐,後半段就有各種題目,大概都是為了搞對象之類的,劣質白酒,二兩半的杯,念叨着幾句「你要照顧好她」、「我會照顧好她」之類的蠢話,浮以大白,陸續不省人事。年輕,醒得也快,如愛情散得也快,別的沒記住,就記得這醫院。

「體育學院,不是出專業運動員的學院,學生都比正常人愣,三九天,三十多度,光屁股捂着件軍大衣去浴池洗澡。到了夏天,更了不得,周圍全是小燒烤,還不到十二點就全喝高了。一個禮拜打一回群架,倆月鬧一回襲警,那點兒身體素質都幹這個了。他們是不怕警察,警察有點兒怵他們。這幫小崽子,不清楚一個禍闖一宿和闖一輩子的區別,不清楚拳頭和刀的區別。」

去往南方的臥鋪車廂過道,衣着入時的姑娘和男友嚴絲合縫地粘在一起,把話吐在彼此的嘴裡。車啟動前,手指隔着玻璃互相摩挲。姑娘抹乾眼淚,收拾好鋪位,掏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想了想,撥了個號:媽,我上車了,今天走,不用,煩不煩?掛了。

他第一場愛情始於十八歲那年,和一個認識了半個月、大自己十一歲的女人私奔,在離家幾里外租房子住,他在那個女人身上了解了女人的一切。從迫不及待地想死在一起到懷疑厭倦,到彼此噁心,他的第一場愛情結束於十九歲那年。再遇到那個女人時他仍年輕,她已經變成了真正的老嫗,慈祥地沖他笑了笑,沒說任何使人難堪的話。

產科大夫常感慨,一是能順產的非要剖腹,二是不拿打胎當事兒。有對大學生,都十八九、二十的年紀,三個月不來,四個月早早的,回回都是女孩兒哇哇哭,男孩兒低着頭摳牆皮。「你說,大學裡都教的是什麼啊?」

「可能因為我們中學都是藝體特長生,不拿這些事兒當事?熄燈以後,各個寢室里,男生女生出溜出溜地亂鑽。半夜起來上廁所,見到一地血,不知道是誰流產了,嚇得心難受了好幾天。反正年輕身體好,都能挺過來。等到上大學的時候,早就對什麼都不在乎了。也不是懂,就是不在乎了。」

上次表妹到城裡來,說是找她玩,卻幾天都不知去向。這次說是來看病,天天跑醫院。問什麼病啊這是?性病,和家裡不敢說,偷着吃頭孢,疼到挺不住了,騙了一千塊錢來看大夫。又怕又氣:和誰啊?撓撓頭:和誰那就說不清楚了。就那次到城裡來吧,從手機上搖出來一幫男的,不定是誰,也找不着了。她連初中都沒念過。表妹走後,把她用過的鋪蓋都扔了,用消毒水裡外地擦。

江北野地里好幾個師資比高中都不如的學院,每家收羅千把學生。有些女生,錢不夠花了,就半學期仨月地找男人,手機上現搖,高科技。這附近,沒什麼有錢男人,又不知道價錢,所得不過每禮拜帶出去吃兩頓便宜飯,一點兒零花錢,給添件換季衣服。叫男人家裡捉住打出來,才回寢室睡覺。到打胎時,算不出該朝誰要錢,也給不了三頭五百,她們不想知道這叫什麼,叫出來又怎麼樣呢?

我剛畢業時曾經給一個幼兒園的園長當過幾天助理,見過一些長相漂亮能歌善舞的幼兒園老師:她們穿一年工資也未必買得起的貂皮大衣;比孩子還愛吃零食,懶到不洗臉直接化妝;熱衷交往小流氓和黑社會,和體面的男性家長約會,和男老師去酒店開房;幸運的是,多數姑娘會及時地把自己嫁出去,過得也還不錯。(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出租車司機說:剛下車的那女孩兒沒給錢,她站江北路邊兒打車,說「大叔我出來見網友,吵了一架,就帶了來時的車錢,回不去了,你行行好把我拉過江就行」。我說「下這麼大雪,直接送你到家吧,下次別這樣了」……嘆了口氣,接着說:這要是我那個姑娘,我就給她個大嘴巴子。

出租車司機說自己十幾年來三次被持刀、持不知真偽的槍的人搶劫過,三次都受了些屈辱和損失,他並沒有什麼勇敢的表現,或許真的都發生在他身上。那麼,他依然在開夜班出租車這件事,多麼讓人難過。

她是第六年去考公務員,家裡嘴上支持,心裡也倦怠了,「不行找點別的干吧」的話說不出,孩子要強,是正經事兒。和別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同,她的心思都壓在上面,到街道辦應聘給委主任做一個月九百塊錢的助手,磨鍊機關事務能力。說同來的一個女孩兒考上了,「人立刻就不一樣了」。如何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了。」

專辦宴席的酒店大廳里弄了個柱形玻璃魚缸,穿成美人魚的潛水員背上氧氣瓶進去和魚一起上下往復地游。她想這個活兒,有一點兒……有一點兒什麼呢?見美人魚沖她揮手,細看,是自己十年前教過的班上的學生,因為游泳訓練,只上半天課。隔着圓柱形玻璃,能看出外面是誰麼?猶豫她是不是真認出了自己。美人魚又使勁沖她揮了揮手。

當初,同寢兩個姑娘結伴來北京,一起租房子,去一家公司應聘,三個月後成了上下級,工資差了一倍多。都找到了男友,夜裡睡不着,隔着牆,小聲用完全不同的版本抱怨同一件事,由暗而明,挑了個周六晚上吵起來,兩個男人尷尬地在旁看着。下級的那個逐漸落下風,傷心起來:「你不應該來北京,你為什麼也要來北京?」另一個嗤笑:「不該來的,難道不是你麼?」

站在長安街上打車,這時1路車開過來,有人緊跑着追上去,我也跟着跑過去。忽然想起有個人說:不要追公共汽車,我們坐公共汽車已經很慘了,你還要追它……時間已經過去很久,那人的面目已經漸漸模糊,卻仍然記得這句話。那時我還年輕,總是會把這種抒情解讀為體貼,把同病相憐誤以為是相依為命。(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她就是北京生人,工作還不錯,可真就沒有北京的房子,家裡老人也沒房。不過也不算什麼怪事。午休時刷房產交易信息,像看病危通知單:「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我不會有房子了。」已經在還貸的就安慰她:「我像你這麼大時不也沒買麼,再干幾年,湊湊就夠了。」「不會的,這麼漲下去,我永遠都買不起。」雖然隔一段就這麼鬧一回,但提起她,都嘆口氣:她該怎麼辦啊?

金融系的同學聚會上,人到了三十幾歲,前怕狼後怕虎,多多少少都有點兒抑鬱。辭職、躲在家裡不敢見人、和十八歲的姑娘私奔、指着假日和天黑活着,不一而足。有一個在北京的說切實的抑鬱細節:家離公司二十公里,在一路擁擠堵塞之際,總要抑制不住地去反覆想不願想的事。從床上、從辦公室走向車門的時候,每天兩次,想死。

昨天在沃爾瑪,一個穿拖鞋的民工模樣男子,拎着幾根蔫了吧唧的芹菜,站在麵食櫃檯徘徊了一分鐘,問:就剩這麼幾個包子了你們怎麼還不降價?售貨員白了他一眼。半小時後在收銀台又碰見了他,只拎着芹菜,沒有包子。(抄錄自@爽…)

很多年前,在檯球介於時髦運動和流氓行為之間時,我在檯球廳看到一個左胳膊沒有前半截的漢子,穿着淺顏色的西服上衣,他用剩下的那一點肘關節架杆,球打得很準,神情自得,奇蹟般能邊打球邊抽煙。我們這些孩子都希望關於那半截胳膊也有個同樣瀟灑血腥的故事。

拆遷來得像場冰雹。他家搬得最快,為此還獲得了一小筆獎金,被誇獎作「識時務」。昔日的鄰居視他為叛徒。一百步和五十步,幾周後,那片廢墟只留下幾棟孤零零的貼滿恐嚇標語、孤島一樣的房屋。在他家原來的位置,還有半截臥室的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上面有他們過去生活中最私密的痕跡。牆頭上,他終於找到了走失的貓。

親戚們都有點兒惋惜這對兒夫婦,四十出頭日子就沒什麼盼望了。倆人招工接班進的「全民」,然後分流,這麼多年,也不懶,但事事不如意,攤上患病拖累的父母和硬得下心的兄弟,總之,就那樣唄。每到過年,穿着從娘家借的貂皮大衣去親戚家拜年,總要重新發現,原來倆人長得還都年輕漂亮。總要重新惋惜。

大集體工廠黃了的那年,他還年輕,之後就拼命做曾有人發跡的小買賣,賣服裝、在景區里烤羊肉串、包小工程、開線路小巴,不是不掙錢就是剛有起色就遇到意外折損了。一晃,新的一代出來掙命了。突然覺得原來希望是負擔,放下、在家喝悶酒、等老邁的父母死了騰房倒像是個辦法。

倆人合夥,開一輛搬家貨櫃車,二百八一趟,包括搬家公司扣的中介費。鋼琴加錢,樓層高加錢,停不進樓門十米加錢。開車的技術甚好,寬一指頭的縫隙就能過去。另一個又矮又瘦,前臂極粗,暴起蟠龍似的青筋,抓過粗帶子,嘟囔說「再放一件,沒事兒」。車廂里搬空了,在一角留下堆油膩破布,像罩什麼用的,細看,是他倆的被褥,還立着個破床墊,晚上就睡這車廂里。

車道又寬又直,剛撤掉隔離帶。見個老太太領着剛會走的男孩,已橫穿到路中間的雙實線上,像在陸地上看海難。大貨櫃車沉悶疾馳,帶起風,把孩子帶倒在車輪剛碾過的地方。後面的小車嚇得按喇叭閃遠光把剎車踩得吱吱響。老太太把孩子揪起來,若無其事地撣撣土,眯着眼朝左看,繼續靜候下一次穿過去的機會。

城市暗藏的殘忍,比如,很少在街上見到盲人,公交司機不讓上車,人行道年年重鋪,拿盲道當花邊玩。坐輪椅的好一些,有電動的了,只能沿熟悉的道路,許多地方上不去或下不來。殘疾人可以申請的「代步車」黃牌子,而真掛的,幾乎全是黑出租。集中查一次,殘疾人方有用了,被經營黑車的惡棍雇來堵政府門口,要維護權益。

街頭爆發起一連串夾雜着尖厲嚎叫的對罵,是一個男更夫和一名女環衛工,用詞極野,內容基本相同,要細細地聽一會兒才能聽出來是為這堆易拉罐和飲料瓶該歸誰。經濟滑坡,廢品收購價壓得很低,本不值得一吵。雖然劍拔弩張,並無動手危險,也許並不真為這個,就是閒得。嚎叫來自道旁的籠子,殘忍的花店店主常年用籠子養貓,那隻性格抑鬱的貓被兩個響亮的人嚇炸毛了。

對面紅綠燈下面的女人是我的小學同學。我認出她,是因為她領的孩子和她那時候一模一樣。在這個小小的半徑里,我們演能演的一切悲劇。

經過醒來後的片刻失憶,她回想起和他是兩年前在火車上偶然認識的,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他們如今每隔幾個月見一次面。……她想念那失憶的瞬間。

不幸中的女人,急於想忘卻剛剛過去的夜晚的女人,靠着身體過活的女人,準備為了繼續活着拼盡全力的女人,當她們面對一面鏡子試圖遮蓋眼睛四周的浮腫而用力刻畫自己的眉毛時,神情肅殺,像頂盔貫甲的戰士。

要讓他們自己說,生活可真不幸。打結婚就滿臉不甘:經人介紹也沒細想啊、都是家裡催的啊、未婚先孕啊,像只飛奔進夾子的困獸,頭被死死鉗住,只有身子亂擰。然後就是推敲離婚時機:等孩子大點兒、等孩子上大學、等孩子結婚……是冷漠分居、偷情還是各自找情人,看條件。實際上沒離的居多,一轉眼,孩子都三十多歲了。

停到路邊或自家車位里,男人們熄火,鬆開安全帶,不馬上下車,眼神虛定住,摸出根煙來叼上,不抽煙或妻子不許在車裡抽的,就靜靜坐着,趁着還有些冷氣,電台里的歌聲還沒有隨着電子設備關閉而止住。早起就團團亂轉到如今,十幾年亂轉到如今,手機二十四小時都不得關閉。該哭一場麼?這有什麼好哭的,再說也浪費力氣,這麼坐會兒就得了。

男人之間無話可說時,基本上就是昨天晚上或更早的酒局子,一共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之後的第二場,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啤酒多少瓶,白酒多少度,幾兩。沒事兒,吐了,「斷片兒了」。一年,十年,二十年。喝死的,沒喝死的。像一群容器成精。

大夫指着牆上的腰子圖,講解了從現在到尿毒症的路徑,問他為什麼才這把年紀就厭世了,糖尿病拖了四五年不治,還天天喝大酒……他沉默地翻了一遍通訊錄。和老婆好幾個月沒說過話,兒子在逆反期,成天翻着白眼梗脖子,爸媽近於痴呆。上街買了一兜黃瓜,「今後只能吃這個」,大夫最後說。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和一個土豆撓子。

他在去邊境公出時借着酒勁跑去找了個俄羅斯妓女,解決掉這個多年的心愿。一個胖墩墩、松松垮垮的高大女人。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光着屁股來到水庫邊上,一頭扎進溫暖深不可測的水裡。他害怕或者嚮往就此死去。

少見才多怪,冒名頂替上大學,現在總算是成了新聞。過去不光考學,招工提干,都是常有的事兒、正常的事兒。管事的人拿起筆在紙上勾個圈或打個叉,很輕易,本領大的能換掉所有材料。小地方,冒名者和被冒名者互相知道,起初見面緊張,長了就慣了,明知馬路對面那人本該是自己,都怪命不好。

二十年前,她發現有個靦腆的小伙子經常在下班路上尾隨她,帶着副卑怯模樣,她爸替她報了警,她親眼看到他被拖上了警車。之後的幾個月里,派出所經常來找她,她聽說那個男孩兒幾天後在家裡割腕自殺了。十幾年後,當她發現丈夫厭倦了她時,開始回憶,覺得自己就是從那時候起衰老的。

來飯館裡吃飯的夫婦盯着她很久,說她像他們幾年前死於車禍的獨生女兒,拿照片出來,真像。他們要「領養」她,「我們老了以後……」城裡房子值多少?嚇死人。老太太興奮地教她穿原來女兒的衣服,要她剪髮,批評她的言談動作還有哪裡不像,時哭時笑。老頭子攔不住,隔牆的吵架聲越來越大。她由彆扭而恐懼,留下封信,再也沒有回去。

上菜的女孩子手腳麻利,眉目端正,有幾分秀氣,別人和她開玩笑,回以微笑,知道不過是無聊的沒話找話。男人到了父輩的年紀,倘若還要點兒臉面,也不說過格的話:「這孩子多好,又勤快又實在,你們誰家找兒媳婦,就該找這樣的。」她終於不再沉默了:「叔,我們農村出來的,是找不着市里對象的。」

每見到個帶四五歲孩子的顧客,她都會問多大了,自言自語地說「我家小孩兒也這麼大了」,貪婪地直勾勾地盯着看,直到家長警惕地拉着孩子離開——這個毛病讓老闆很心煩。想孩子時像有隻勺子在心裡刮。春節回村里時,她才能像差點兒溺斃的人見到空氣一樣陪兒子幾天。當然,這種生活是她選擇的。她還有其他選擇麼?

樓下鄰居男人吵鬧聲越來越響,討厭。披衣下來,已圍着幾個,有勸的,有看的,正拽着個正輕微掙扎的小伙子,說是剛才在樓道里貼小廣告,要打110。小伙子低聲回答上了個破大學,找不到工作,白天又不敢貼。改勸男人,「你也是,讓他揭下來就得了。……你以後也別在這院兒貼了」。「謝謝奶奶,我下禮拜就回縣裡,再也不來了。」她嘆口氣:「也不知你說的都是不是真的。」

二胎放開是修正,算是符合大局大勢,所論的,也都是關乎城市化、勞動力、養老體系之類的大事,至少是未來房價,並非有權與無權。我一個弟兄生二胎被縣裡專業人士舉報,需繳六萬,復員費已用於交房子首付,挪借了錢交「罰」款,不知是計生委收還是鄉里收。兩年後,政策改了。「咋不憋兩年?」他敲自己的腦袋,敲過了寬慰自己:「誰能想得到啊!」

哥姐進城多年,久未走動,和他聯繫的是外甥女和侄孫,隔幾年寄一大包城裡不穿的舊衣服被褥過來。上面莊重地寫着他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他執意自己去鎮上郵局,拔着胸脯和路遇的每個人打招呼。扛回來就整齊地碼在自己房裡,上了鎖,有要事時,權衡着抽一件出來使用。因為這些城裡來的舊貨,和同村老人比,他算是在家裡說話有分量的。

在東北角的一個小站上,我在趕一趟臨時火車。我所有的只是一個名字。「你去站台上找列車長,報我的名字。」我向唯一一個看上去像是列車長的人報了他的名字,那個小伙子把我領到最後一個車廂,指着一個下鋪說「我大哥對我很好」。問另一個胖子:「你是誰的客人?」胖子盯着鋪頂說:「公免。」小伙子就走了。我所有的只是一個別人的名字。

月台上,等車的都按車廂標記排隊。跑來個女人,俯着身子撲向下面的鐵軌,最近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被帶倒在地上。最近的幾個人紛紛朝後退,也有轉身就走的,正和聞聲奔來幫忙的人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