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8章

賈行家



這事兒說複雜挺複雜:那家事業單位待遇好還輕鬆,擠進去的員工半是得意半是不好意思地說「狗脖子上掛個大餅就能幹」,副職才一心在退休前把兒子調進來。他認為未遂是正職在作祟,於是上下告狀,直告到北京,把個單位幾乎攪黃了。他死後,兒子不再找工作,接着告。今年春節,退休後的正職也死了。副職的兒子於次日跳樓。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兒。

夫妻倆在縣裡開了多年的礦,老頭中道崩殂,老闆娘六十多了,也不敢找陌生人,和家裡的司機辦了盛大婚禮。人煥發了,去瑞士打美容針,在雪山腳下買了對貴得咋舌的表,彼此給戴上。她生日那天,回家時見別墅園子裡鋪着紅地毯,灑滿玫瑰花,有個四層的蛋糕,臉紅了。有刻薄的人說那花的不也是她的錢、是老死鬼的錢麼?何必換到女人身上就這麼惡毒呢。

女人個子很矮,不醜,可也說不上美,在迷她的男人們看來有致命引力。終年帶絲巾,掩蓋脖子下的燒傷瘢痕,是當初為嫁鄰家流氓自焚留的。那婚後生活,愛起來、打起來,也都致命。流氓暮年犯了重傷害。她和一個比兒子大不了幾歲的男人愛上了,全家住同一套大房子,和和睦睦,稱呼混亂。朋友圈裡淨是秀恩愛,大鑽戒,滿屋子蠟燭。她男人放話說:出來就殺光全家。

賣房的是對兒母女,三十來歲和五十多歲。她們不怎麼尷尬地講了理由:這是個南方商人買給她女兒的,女兒是個規矩人,安心過日子,也不要求頂替他家的大婆,就打算生個兒子而已。商人已經一年多沒見了,她們才知道房子只交了首付,於是賣掉,像大方的輸家。看房的人四處轉轉,房間收拾得很規整,光線最好的一間是準備做嬰兒房的。

他在QQ上突然說話是差不多一年以後。他說他結婚了。又說,不結不行了,秋天吧,喝多了,騎摩托回家出了事。他現在一條腿短,一隻耳朵有點兒聽不見,嘴也有點歪。他姐說他:你這種情況,還等個啥。後來,很短的時間,有人給他介紹了個髮廊的姑娘,就領了證。他說完這些之後,就再也沒用過那個QQ號。(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你注意某總帶的那女的了麼?個兒高、挺漂亮的那個。是我一個好哥們兒從念書時候的對象,過去很熟,那兩年幾乎天天都見。現在跟誰、為了啥,那是她的事兒,但是故意裝不認識我這個勁兒……」他難看地笑了一下,用腳在地上反覆碾煙頭,準備回宴會廳,「連名字都改了,何必呢?」

「女的結婚晚,就得找個二婚的。不像我們男的,什麼時候都能找到大姑娘。」有人說中國男人是世界上最猥瑣的,也未必,只能說有可能是。她就是嫁了個帶女孩兒的男人,已經過了育齡。女孩上大學了,囑咐她「你別說是我後媽,我和寢室的人說你是我親媽」。聚會上的同學都說:「你呀可真不容易,這都能拍電視了。」「拍個屁電視,」她說,「再讓我挑一回,肯定不結婚。」

他說:一夫一妻是苟且的,人類進化就是如此,有錢的名人莫不如此,把夾着的科普書翻到那一頁、打開大V的長微博。表揚她受過高等教育,有常識,不該不明白。客觀上,也是出軌的戒不掉和瞞不住。至於婚姻,婚姻是過時的,幸好我們相愛,不如說開了。「我只有這樣才覺着在活着。」她不知道該拿這個振振有詞又躲躲閃閃的男人怎麼辦了。

舅舅熱愛生活但不大擅長責任。幾年裡,她聽幾個老同學哭訴風流史,發覺男主角竟都是他;她的客戶扔下家業和人私奔又被甩,她從細節里認出這男人也是那個過年時匆匆見一面的舅舅;她從越來越多或傷心或無所謂的女人那裡聽到他的消息,深感離奇。這城市並不小,他在圈裡(如果存在這麼個圈的話)叫「二哥」,她覺得自己現在更熟悉的是這個二哥。

我認識的一個小媳婦兒,只要在朋友圈發「花要謝了」之類的話,就有人立刻給她再訂一束花送來,送花的人是她在陌陌上認識的,生活在西南一帶,沒見過面。我對這個體貼又善解人意而且不求回報的中年男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想知道他的老婆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待遇。(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因為正在和丈夫進行離婚戰爭,她開始信佛了。每星期日,她六點鐘起床,和一大幫人去放生。她回來以後興奮地說:放生之後,他們一起誦經,然後她看到那些魚跳起來。她認為那是被放生了的魚在應和他們,這讓她感到很神聖。沒有常識就迷信:一萬多塊錢的魚一下子放到水裡,能不缺氧嗎?(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妻子去世一年後,他開始相親並且很快有了中意的一個。都是二婚,談婚論嫁也快,新生活指日可待。某天早晨他們起床後,發現車上門上被貼了紙:孫某潔,大破鞋;李某發,活王八。寫字的是前岳母、孩子姥姥,這個失去女兒的女人雖然每天都在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但見到女婿有了新女友,還是失控得像個瘋子。(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這偏僻醫院唯一專業的科室是精神科,患者在這裡住了多半輩子,他生着典型北京人的方臉,沒事兒就修改寫了無數遍的信:「以我的身份對得起老同志的認真,這裡說明我的精神是經得起超常刺激。這二十多年研究科學總結出法學、哲學、起源學三份共有二百頁,對於你們非常重要!如果你們需要,我也願意將戶口遷到你處。」

(續)「我已五十九歲了,今後不想也沒有能力臉面再寫科學。如果再寫也要執行保密的紀律。總之希望解除對我入院住院的命令,出院後聽從領導,從事力所能及的工作。(儘快放我出院,謝謝了。)」在他永劫回歸的時空里,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等待着。

她住精神病院二十多年了,是因為高考複習壓力太大,總覺得自己在臨考半年前,是個很好的學生,每天早起大聲背政治、外語。正月十五,醫生和患者一起猜謎,前五六個都被她搶到,後面的不舉手了,默念謎底,小聲說「給別人留着」。她母親還常來看她,已經七十多歲了,頭髮是在她瘋掉那年白的。

十幾年前,某名校的某名系某專業聚集了各省的理科狀元和拔尖學生,課程之難全國聞名。我認識一個被親友們當做孩子將來榜樣的人,在那裡用睡眠節省下來的時間拼命苦讀也只能達到勉強及格。第二年冬天,他敞懷穿着件正流行的高倉健風衣和一雙運動鞋,裡面一絲不掛,晃動着凍得縮成一團的小雞兒,跑遍了校園的每個角落。

「我們初中語文老師,其實只有小學文化,誰都笑話她不識字。她爸是大隊書記,在知青里挑了個伶俐有才的女婿,慮事很遠,說遲早能跟着這人進城。果然應驗了,但還有下半段:女婿上了大學,是有名的詩人,那些年詩人最走紅,後來,乾脆有城裡姑娘勸她和詩人離婚。她就瘋了,被送到精神病院,在醫院牆外的公路上叫車撞死了。詩人不想看肇事司機,也不想看她的屍體。」

礦上長大,分不清雷管和玩具,炸斷手腳的概率反倒讓手巧膽大的孩子更受景仰。也分不清生死間的那道界限,要是有許多人往礦井上趕,夾雜着女人的哭叫,那就是出事兒了,就有幾個人再也見不到了。拉煤的火車翻倒在鐵軌上,司機喊着口渴,直到閉上嘴和眼。下井人的工錢一個禮拜一結,幾天裡就在小姐肚皮上、酒桌上流淌光了,誰也不存錢。

屬耗子的人有福了。「我們那裡的小煤礦都雇屬耗子的人管事,上級在意安全生產的話,也願意任屬耗子的當書記。屬耗子,兼能辦明白事兒,那官運就老好了。屬大龍的絕不能用,這是經驗,這是科學,這是民族智慧的結晶。」井下的禁忌之一是不許傷害老鼠。工人下礦會帶點兒剩乾糧餵它們。老鼠不會待在透水和瓦斯泄露的地方,只要見到有老鼠,他們就覺得踏實了一點兒,還有拿煮雞蛋餵老鼠的,他們覺得老鼠比上面的人親近。

一座已經沒了存在理由的城,一座春雪中荒涼的城。每條街上都是平庸貧困的景象,靜悄悄的居民們需要反覆向外來者重申在這裡生活安閒,開銷很小,不時可以在小飯店裡吃一頓,說完之後真誠地望着對方,希望大都市裡的刺激和機遇能為自己的遙不可及向他們道歉。

本地的教堂都上百年了。八幾年後,信主的人又一點點增多,他才知道原來岳母早就是闔家信的,後來連帶女兒,都勸度他,他懶,未知生,不願意費那個事兒,星期天睡個懶覺什麼的多好。突然腦血管堵了,要任由擺布,妻女好心,算他入了教,叫他兄弟。死時用的是唱詩班,連單位都奇怪。妹妹背着嫂子,偷偷為他燒了點兒紙,說:「我哥怎麼能算信教的人呢?」

妹妹是離婚以後精神失常的,她的不正常很隱秘,還可以做份簡易菲薄的工作,隔一個禮拜探望一次女兒。他掂量了自己的生活,能做的只是逢年過節讓妹妹來家裡吃頓飯,任她放着公交不坐,走二十里夜路回家。

臨退休的那一年,他的弟弟和哥哥相繼死了。節省到近乎慳吝的妻子說:「買點兒喜歡的東西吧。」他買了輛幾萬塊錢的便宜車,在後備廂里裝上三根漁竿,到江岔子裡去和兄弟們一起度過他們討論過的下午。

趁着還能走,他買了火車票,帶着架相機到外地去探望故去的同窗,請他們的子女給自己和那些墓碑合影,帶着沉思的神情盯着那幾個字。

她媽是在她家伺候走的,倆兄弟管幹嘛的?算了,不提了。然後丈夫重病,更該伺候,就這麼十幾年下去了,從一個還會被路人看兩眼的女人到所有賣菜的都管她叫「大姨」的十幾年。有人問苦,還有給張羅再找的,其實還不算老呢。回答說「你們以為我難過啊?我高興着呢,終於一個人清淨地想幹什麼幹什麼,盼了多少年了」。在家養幾塊錢一條的小魚和罐頭瓶里的水草,到早市上去賣。

爸走了以後,她覺得遠嫁是罪過,年年設法回娘家,媽活着,還不敢老。今年趕到了快過年,待兩天就回去,似乎也不合禮,懷疑「不看娘家燈」的老令兒還要守麼?客氣地試探說「今晚上不在這兒過了吧」,哥嫂都不說話,媽也不說話,沒人問她預備去哪兒。出來,沿街慢慢地走,找地方住還是乾脆買機票回去呢,委屈是早就不覺得了。

一個小腦萎縮、不認得路的老人走失了三個月會在哪兒?一個嚴重糖尿病、眼睛看不清的老人走失了三個月會在哪兒?爸像貓一樣在小區花壇邊上丟了,他開着出租車轉了三個月,認了幾次屍,按照從電台和尋人啟事得來的消息找過幾次。晚上睡不着覺,總覺得有人在背地裡議論。

姥爺死了,姥姥寡居。老太太有撫恤金退休金,有自己的房子,很過得下去。染上了常見的老年人住樓房的怪癖,喜歡拾垃圾,把樓道堆滿了,又把起居室當成垃圾場,放紙箱子和易拉罐,半個月眉花眼笑地賣一次。孫輩年節或老太太的生日時登門,想想就犯難,味道像廢品站,給買點兒什麼算了,表兄弟們打趣說:買別的她嫌浪費,磨叨,還不如去廢品站買二百塊錢的酒瓶子讓她賣。

老太太的眼睛有病,就快看不見了,手底下慌忙加緊,在花布上攤平棉花,續那種快要絕跡了的棉褲。躡手躡腳地叫來孫子,說「這兩條你兒子周歲穿,那兩條兩三歲時穿,別讓你姑知道」。孫子不接,說「我對象在哪兒呢?我姑家有孩子,你給她家穿唄,穿剩下再給我」。老太太又悲又氣,撫摸着幾條遭嫌棄的棉褲。

七年的半路夫妻。老頭子和原配合葬之後,他的兒女又客氣地稱她為阿姨,她知趣地不等他們提出來就搬了回去。她覺得還能多得這麼段日子,算很對得起自己了。除了安靜痛快的死法,也不再盼望什麼。

剛給老妻辦完後事,就有老太太來主動,老同事,確實圖的是人,比他有錢,早看他不錯。這是老年婚戀的供需常態。海南還有房子,多好。他不是不想老伴,可但是……兒子兒媳一合計,去唄,在家不也就轉圈和嘆氣麼。在海邊上美滿過幾個月,卻不慎摔壞了髖骨,復原得很慢。老太太看出日後具體而微的麻煩,分手了。於是去人把他接了回來。到能下地時,接着轉圈和嘆氣。

#暮年# 在個舊單元居民樓里見過家私營小養老院:簡易摺疊床擺放得像是輪渡上的統艙,男女混居,二十幾個老人,有一半不能自理,只有一個護工。幾乎每餐都是炸醬掛麵。經營者說,外面有很多排隊等着住進來的老人。

(續)她家樓下也是那種民營養老院,門總關着,還是有怪味。這些養老院收費不高,每張床國家補助八百塊,他們就掙這八百塊床錢,是床錢不是人錢。門偶爾開一次,見一個身強力壯的看護正反覆打着一個偏癱老頭的嘴巴,像看到廟裡牆上的壁畫,氣得怔住了。警察來了,分說兩句,又走了。她坐在家裡發呆,想自己也快老了。

(再)慢車硬座。那老太太從上車起就一直蜷在硬座車廂一角,列車員禁不住檢查她是否還有知覺。和她沒話找話,問她的年紀,說「您老長壽啊」。她操着很難懂的口音回答:啥也吃不到,這麼一把年紀還要出去掙錢,整天地幹活,當然活得長嘞,真是活夠了。然後反覆嘟囔着一句咒語,慢慢聽出來是:「什麼都是一點點,唉,什麼都是這麼一點兒。」

(又)他說,看見那些顫顫巍巍上了公交車,蹭着別人鬧了個座,坐一站就顫巍巍地下車逛公園的老頭兒老太太,還有那些在賣保健品的騙子商店門前排隊的老頭兒老太太,就恨不得活到六十就死了。我說你活到那個年紀就明白他們了。他莊重地說:「不。我一定死。」

(五)這個老頭兒一輩子居安思危——出於對自己健康的不自信,不時寫遺囑。年少時的遺囑寫得灑狗血般煽情,中年時寫得詳盡而瑣碎。在耄耋之年去世後,子女們打開了他最後一版的遺囑,上面只寫了仨字兒:隨便兒。(摘自@lila)

(六)有一類日本老人,可以行動時,不養寵物,買只絨毛玩具熊,到專賣店買整套的衣服和配飾,把熊按節令和場合裝扮起來,帶出去,到溫泉,到迪士尼,給它照相。突然下起雨來,忙不迭而緩慢地翻背包,拿出件小小的雨衣,先給熊穿上,再給它找個座位,嘴裡喃喃地說着什麼。

(七)我想象,死神是帶着慈祥老婦的神情,哼哼着首歌謠來收割人命的。耳朵乾淨的人,能聽出這聲音。她八十五歲以後對活着最大的興趣在於什麼時候死,幾次穿戴好自己十幾年前做的壽衣,喃喃地說:「俺也聽着聲了,也看見影了,怎麼就不來?算咋回事兒呢。」當天死的,是隔壁病房的人。

(八)長壽者的尊嚴主要依靠財產。「壽則多辱」成了句沒什麼偏激和腹誹的話。忙碌的晚輩只在周末時出現一會兒。在和不專業的看護者獨處時,總是要被自然規律羞辱。排便的間隔越拖越長,黃泥一樣的干屎最後被擠出來,在屁股底下坐成各種形狀,用手緊緊攥住,用一種平靜的眼神打量它,坐到天快要黑了,看護帶着塊抹布過來,冷冷地看一眼:「又屙啦?」

【前腔】城市抹平了家族,以尊養老者為家族榮耀更加式微,所謂敬,觀其志與行,一笑而已。老人們分明成了明顯的負擔和潛在的爭端——主要因為房產。活到此時,世界早已看不懂。有些能夠和死亡談妥,抱膝等它,更多的是迴避那個字,不做任何交代,有兒女前來試探的,立刻勃然大怒。都可理解。

【餘文】照別人的解釋或我的誤解:玻爾茲曼大腦是熵的漲落中極可能出現的大腦生命,它在無序中擁有短暫的自我意識。因為短暫為相對定義,可能世間只是某顆遙遠頭腦的念頭,剛剛出現,即將終結。這類科學理論使人孤獨憂鬱,就像下面這事:醫生發現,因為車禍躺在床上二十三年的患者,其實只是身體機能受損,大腦和感官始終正常,他忍受了二十三年的寂靜刑罰。

無常

【賓白】痛苦會使人急欲贖罪,想出「死亡天使遍體是眼睛,持出鞘利劍立於病榻上方,劍尖懸着一滴苦膽。病人因恐慌而張嘴,於是滴下」的苦悶枯燥情景。人對無常無計可施,覺得冷漠悲慘之外,好像有參不透的深意,或是為了什麼付出的代價,總想獲得解釋:

她臉上有塊巴掌大的胎記,據此,被家裡取名「小青」,我看沒大礙,但女人和男人怎麼能一樣呢。她這一輩子鬱郁,都和那塊青有關,搓(擦)多厚的粉,仍然會透出來。很少講話,不願意見人,結婚也只是隨便找個肯要自己的。強迫症一樣,總去做手術,激光、祛斑、吃藥,喚醒了皮膚癌,剛到中年,人就沒了。這生來烙上的一塊,她自己反覆確認為詛咒,就真成了詛咒。

她知道怨不着別人,是自己清醒地錯過了生育年齡。醫生說這是唯一機會,但確診是先心病,告訴除她以外的人:放棄是明智的。欲望難解釋,有的欲望有崇高感,她堅信這個「不明智」比自己的性命、事業和享樂都要緊。艱難的出生之後,就開始了瘋狂昂貴的求診,孩子一直在ICU里監護,還是在進京的路上夭折了。她此生只能做二十一天母親。

一場持續了片刻的心臟病發作之後,她開始高估三十幾年平淡無奇的夫妻生活。葬禮熱鬧了幾天,女兒回國住了一個月,重複聽了無數遍這種情況她也會勸別人的話,也覺得理當如此。只是再也沒有順利的睡眠了,每次醒來,表上的時間都還早,又被這平淡無奇的不公平撕成碎片,用一宿的時間慢慢拼起來。夜裡如此不公平。

#牆# 我家衛生間的牆有中空,早晚之間,能聽到隔壁滴水和尖銳的擦刮聲響。他們夫婦近來很安靜。是早起時聽到的叫聲,喊着什麼,似乎是男主人的名字,我們猜是吵架。窗外來了輛閃着藍燈的急救車,停了片刻,又空車走了。樓梯上不斷有響動,有人議論喪事細節。他這輩子,就這麼在一個早上結束了。